不能蹭來蹭去的勺子安全感大減,只好離開他懷裡,抹淚,「我要抱胳膊。」
書生立刻抬手,等她緊抱住,又對她停步未進好奇,「剛才你怎麼沒進去,」
勺子看他,「沒在裡面看到你。」
書生一頓,「嗯,」他看了看裡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勺子也看了一眼,爺爺還在算賬,胖葫蘆他們吃的正開心呢,還朝自己招手,頓時有種鬼招魂的感覺,心裡發毛,又抱的緊了些:「爺爺和辛娘他們都在,可就是沒有你。總感覺不對勁,就出來了。」
這是說明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很重要麼?書生笑了笑,心裡舒暢極了。勺子左右看看:「我們是在幻境裡嗎?」
「是夢境。」
「有什麼不同?」
「幻境由施術者所造,夢境由被施術者所造。前者只要入鏡者都能看見,但後者卻只有自己才看得見。」
勺子擰眉:「可是元兒家還有何老爺的我都看見了。」
書生笑道:「因為你是夢魔的新獵物,他身為主人要你看見,也很簡單。你剛才如果踏進去,就成為了他的新獵物,生生世世活在自己的臆想中。」
「所以那些得昏睡病的人其實都是活在自己的夢境裡了?」
「嗯,被自己的夢吸收完精氣,在人間又無法進食,最後枯竭死去,被自己的夢給殺死。」
勺子抖了抖:「到底是誰這麼可惡,竟然做這種壞事。」
「這不是壞事。」
聲音如洪,震響整條青石路,勺子抬頭看去,卻看不見人,頭頂的青天白日已滿是白霧,看不見盡頭,徒增了詭異,不由抱的更緊。
書生胳膊繃緊,她……她又使勁磨了。
「這是他們自己選的,夢由己造,他們願意入夢,願意永世活在裡面,何錯之有,如何算得上是壞事?」
勺子齜牙:「剛才你還推我來著,我分明是不願意進去的。你推我一個,難道敢說其他人你沒有動手嗎?到底是什麼妖怪,快點出來,不要裝神弄鬼。」
「老夫非妖,我乃堂堂一方土地公,以世人福德為重,你若入了夢境,將美夢至死,老夫只是助你一臂之力。」
「呸,這裡根本沒仙氣,竟然還敢自稱是土地公,有這麼鬼鬼祟祟的土地公嗎?」勺子扯扯書生胳膊,「笨書生,把它揪出來暴打一頓,打醒了就能討回何老爺的銀子了。」
書生眨眨眼,勺子來這不是為了造福整個狀元鎮而是……竟還是為了客棧。所以客棧果然才是最大的第三者啊,他暗歎,還沒有爬到勺子心目中的第二位位置就被人霸占了,頓感心酸:「快出來吧,心情不好,不然真會把你揪出來暴打一頓的。」
勺子好奇道:「掌櫃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因為被人給三了。」
「三了是什麼意思?」
書生微微笑道:「以後告訴你。」
「喔。」
那自稱是土地公的仍未現身,被客棧三了的書生很不開心,非常、非常心酸,他左腳微抬,輕輕一落,卻震的天崩地裂,天穹直掉塵埃,地上豁然裂開七八道裂縫,周邊幾乎全部碎落,唯有兩人腳下完好,瞬間如立孤島。
勺子的嘴又「哦」圓了,笨書生又開啟「橫行霸道」模式了,她咽了咽:「掌櫃,跟你是同一戰線的感覺真好。」
此話發自肺腑絕無虛假!不跟書生是一個陣營的大有早就被他拍扁的危機感呀。
可是那土地公還沒出來,書生又抬了抬腳掌,再震。這回不是孤島四周沉裂,而是聽得耳邊卡嚓一聲,整條街道覆滅,然後勺子就看著客棧也徹底沉了,雖然知道是假的,但還是很心痛呀。
終於有人從那地下爬了上來,先是露出腦袋,滿頭銀髮,符合勺子認識的土地公形象。鑽了出來,身形卻不矮小,也沒拄個葫蘆拐,再看臉,驚的嘴巴又「哦」,竟然是糖畫老爺爺!
糖畫老人一身白衣,銀髮白鬚,連眉毛都是白的,目光鎮定的看著兩人,淡聲:「老夫沒做錯任何事,只是奈何鬥不過你。但就算你將我擒住,我也不會屈服。」
勺子盯著他,那糖就是引人入夢的媒介麼?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每個昏睡病的人都有個共同點——在客棧附近出現過。她白天的時候懷疑過是糖畫老人,可是他身無仙氣也無妖氣,仔細一想……他根本連凡人的氣息也沒有!她倒抽一口冷氣:「你的真身到底是什麼?」
老者笑笑:「土地公。」
「土地公都是仙人,雖然是小官,可也有仙氣,你根本沒有。」
老者瞳孔一縮,書生說道:「你是土地公,卻是凡人所奉的土地公,並非仙界記錄在花冊上的,所以你沒有仙氣,也非妖,更非鬼。說起來,是凡人各種執念香火所鑄造的形態,而無真身。」
勺子還是第一回見到這種「仙」,並不太懂,不過說起來,凡間確實有很多這種凡人拜封的土地公,但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她還是第一次見:「你既然是因人成形,那為何要害他們一世入夢?」
他緊閉雙眼,搖頭:「我沒有害他們……那夢是他們心中所想啊……我本是頌德鎮風雨橋邊的土地公,當年風雨橋是進城主道,無數的人從那裡經過,無數的人燒香求我保佑他們家宅平安,我因此成形。後來改了主道,那裡漸成荒涼之地,再無人燒香敬拜,倍覺淒涼。因此我化形臨世,引人入夢。而此時他們所在的夢,便是他們在別處所許的願,我為他們圓夢有何不對?」
勺子說道:「你自以為造夢是救了他們,實則是害了他們。世事已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途,如果永遠活在夢中,人生又有何意?他們許了這願,不過是心中一種美好的盼想罷了。像元兒他娘,即便是想她的夫君十全十美,可是她還有元兒要照顧。你讓她入了夢中享受美好夢境,可夢外的元兒怎麼辦?像何老爺,他在夢中無病無痛和家人一起,可真正在山莊的何小姐怎麼辦?你只想著局內人,局外人又該如何過活?」
糖畫老人怔忪片刻:「那我便讓他們全部入夢!」
勺子冷笑:「全部?你若能讓那麼多人入夢,又何必等到現在。你不過是在騙自己,覺得自己仍是可以助人圓夢的土地公,你是個善良的散仙,可是……方法不對……我想守護客棧,可不是想以這種方式,而是真正靠自己的能力去保護它,要是知道我真正要守護的東西在外面受風吹雨打,我卻沉淪夢中,我會更難過的,寧可和它一起落敗,也不要如此。」
話落,老者搖頭,他竟做錯了,真的錯了?可是他們看起來那麼開心,他只是為了他們造了一個夢,而不是他強拉他們進來的。明明是許了這樣的願望,他為他們還願有何不對。
書生說道:「你猶豫自己是對是錯,那就交由他們自己決定。讓他們重回人間,你便知道他們到底是更喜夢中,還是願意繼續在人世間知遍冷暖。」
老者遲疑片刻:「若是我不願呢?」
書生聳聳肩,笑道:「那我就強行破夢。」
「……」那他答不答應有什麼意義!老者冷臉,「那就我和你一賭,若是我對了,你再不許干涉,若是你們對了,我便重回風雨橋。」
書生點頭:「好。」
老者動手破開夢境時,竟有些遲疑,他是認同了兩人說的話麼?怎麼可能,這夢境如此美好,怎麼會捨得離開。
銅鏡一點一點碎裂,先從夢中醒來的是何老爺。
書生和勺子齊齊往天穹看去,何老爺恍惚醒來,那正端水進來的老嬤嬤驚的手一鬆,激動的扯了嗓子喊起來:「老爺醒了,老爺醒了!」
何老爺滿目茫然,張嘴便咳嗽起來,看著湧進屋裡的人,好一會才問道:「小桃呢?」
一人答道:「小姐聽到老爺昏睡不醒,已經從山莊回來了,嬤嬤去報了,這會正往這趕來。」
何老爺大驚:「快將她攔住,我這病會傳染人。」
可話落,一個綠衣小姑娘已經進來,抓了他的手哭道:「爹,你終於醒了,不要丟下小桃,小桃再也不要去山莊,一世陪在爹爹身邊。」
何老爺歎氣:「爹爹再不會送你走了,只是這病會傳染人……」
小桃說道:「那女兒住的遠些,只要在這個家,時而能見到爹就好。」
何老爺心尖一軟,幾乎縱淚。若是一直在夢中,他確實可以左右牽著夫人女兒一世無憂,可那不過是夢境,為離世的夫人照顧好女兒,看著她嫁個好人家,才是他這做父親的職責,而非一世沉淪自己的私欲中。
那一塊的銅鏡已經完全崩裂,老者又轉向另一面。
破敗小茅屋,門前半倚著一個滿臉醉意的男子,身邊還放著兩個酒瓶子,時而說些胡話。一會一個男童過來:「爹,給娘找個大夫吧。」
男子一把將他推開:「找什麼找,這病必死無疑,能把她留在這裡等死就不錯了。說,你娘的錢藏在哪裡了?全拿給老子。」
男童急退兩步,大聲道:「娘哪裡有錢,錢都被你輸光了。」
男子顫顫站起,抄了門旁棍子就要揍他,一棍還沒落下,裡屋就有一個婦人踉蹌跑了出來,撲在男童旁邊將他摟進懷裡,已深陷的眼眶直朝男子瞪眼:「你再敢打元兒試試,我跟你拼命!」
男童抱了她,哭了起來:「娘,你終於醒來了。」
婦人摟緊他,也哭出聲:「娘醒了,再不會丟下元兒了。娘當初瞎了眼,嫁了你爹這混帳。」
男子去拽她頭髮:「活著就好,把你賣到窯子去好了。」
婦人忍無可忍,吼道:「老娘要跟你和離!!!」
「……」
那面銅鏡也轟然崩塌,勺子默默握了握拳,元兒他娘好樣的,這種渣還留著過年嗎!
老者長歎一氣,不解,十分不解:「明明夢境那般美好,為何要回到人間。」
書生緩聲:「因為他們也知道夢境是假的,眼前人才是真的。讓他們沉醉夢中的,是你,而非他們的本心。」
老者默然笑笑:「愚蠢的凡人啊……」
勺子說道:「爺爺……其實你何嘗不是活在自己營造的美夢中……你以為這些能幫到他們,去做這些事讓自己堅信你還是那個受凡人虔誠叩拜的土地公,可並不是這樣……即便沒有凡人燒香許願,你已成了形體,也可以去做其他事情呀。」
「自己的夢……」老人低聲念著,面色更是滄桑,他以為在幫別人織夢,原來是在為自己織夢。
風雨橋再無人行走,再沒有當年香火鼎盛之景。他等啊等,等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卻沒有人路過,沒有人燒香許願。
太寂寞……
太孤獨……
他以糖做畫,引人入甜美夢境,竟是夢中夢,夢中夢啊……他苦澀一笑,如醍醐灌頂,心中苦悶悄然消失,已從自己親手編織的美夢出來。
勺子看著他身形漸至虛無,心頓時揪緊,想要上前,書生拉住她,輕輕搖頭:「他已頓悟,做了一個真正的土地公,很快便會有人編派他去土地廟。」
她這才鬆了一口氣,這蒼茫夢境中,傳來一聲洪鐘之音「謝謝你們,領我出夢」,勺子朝空中擺手:「爺爺再見。」
書生摸摸下巴,他很想告訴勺子方向錯了……土地公是在……地下的……不過無妨了,她開心便好。
勺子真的很開心呀,這回可以收回客棧的欠款了!他們不賒賬的好嘛。
「勺子,我們回去吧。」
「咦?回去?」
「我們現在在你的夢中。」
勺子哦了一聲,蹦了蹦,沒動靜,苦了臉:「怎麼出去?」
書生失聲笑笑,把她攬進懷裡,將她的腦袋摁到胸膛前。勺子定身不動,恍惚有風過耳,片刻停歇,再睜眼,書生仍抱著她,可是為什麼姿勢這麼奇怪。仔細一看,她此刻躺在自己床上,眨眨眼,書生正壓在上面。
看著她一臉看色狼的表情,書生臉一扯:「勺子你聽我說,這是剛才站立的姿勢,不是故意的……」
「不要解釋了色書生!消失吧!啊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