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州城內,蘭亭水榭,歌聲撩撥。歌姬長指輕叩琵琶弦「雲心無我,雲我無心。懶雲窩,懶雲窩裡客來多。客來時伴我閒些個,酒灶茶鍋」,聲調悠揚,是訴不盡的衷腸,是唱不盡的哀傷。
雲裳倚欄而眺望,聽著耳畔的靡靡之音,看著那一群俊俏公子哥,摟著歌姬小蠻腰嬉鬧,除了淡漠,便只有淡漠。
這樣的歡歌笑語一直持續到早上,那朝陽初升,城內的百姓從蘭亭水榭經過,那裡卻是寂然無聲,昨夜的那些……凡人都看不見,熱鬧的,只不過是一群在凡間等鬼差來領,無所依從也無事可做的游魂野鬼。
雲裳已經過了好幾百年這種日子,久的她都不知道具體年份。開始還會去打聽朝廷換了哪個皇帝,國師是不是草包,妃子中誰最得寵。還有聽聽百姓嘮嗑誰誰家媳婦潑辣不孝敬公婆,誰家女兒嫁了個渣,誰家兒子又生了兒子。
聽了幾百年,雲裳發現自己聽煩了,然後無事可做。
地府有時候會忘記一些鬼魂,甚至在過了很久以後才想起,然後來陽間領鬼,但是鬼魂漂游的久了,往往容易因為一直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被時光吞噬了本心,最後忘了自己在等待轉生而成為厲鬼,迫害凡人,最後被斬妖除魔的道士收走。
雲裳不想變成那樣,可是等不到鬼差來,又沒有任何事可以做,她發現自己的反應越來越遲鈍,常常看一個東西出神。在陰暗閣樓裡,從早上坐到晚上,從晚上坐到早上,等不來……等不來鬼差……
她開始去捉弄別人玩,看見那些膽小的凡人驚恐的模樣,終於尋到了一絲樂趣。
她不知道,但凡變成厲鬼的魂魄,最開始都以為這麼做沒有大礙,殊不知……是在逐漸轉變中。
夜裡她竄進一個宅子,一不小心嚇暈了一個老人,也驚的她逃竄離開,捂住心口直搖頭,下次還是嚇年輕人吧,要是嚇死人了可就是造孽了,在閻王那要減分的。
百無聊賴從巷口飄出來,便有小鬼喊她,說發現一個道士進城。她撇嘴:「道士有什麼好瞧的,這清州一抓一把。」
小鬼說道:「那道士不同,他的大半魂魄都不在身上,可是看見我們還敢動手,大家都打算去教訓他,你也一起去呀。」
雲裳皺眉,沒有魂魄還那麼囂張?那可真要去教訓他一頓了。想罷,一拍即合,立刻往那邊飄去。
到了那,已經有七八個鬼魅在那看熱鬧。雲裳一瞧,果然是沒了大半魂魄,那對眼眸神色迷離,動作略微生硬,能走就不錯了,那他為什麼還能動手捉鬼?就算是還留有一點魂魄,也該知道做這種事有多危險吧。
她抬手做成喇叭,喊道:「喂,臭道士,你就不怕我們把你吃了嗎?還敢抓我們。」
道士沒有抬頭,依舊在走自己的路,雲裳在眾鬼中也算是厲害的,畢竟做鬼那麼多年。她俯身沖去,還未近身,就見那道士動作忽然急速,一把桃木劍已出鞘,劃出一道金光,刺的眾鬼立刻散去。雲裳翻身躲開,離的位置稍遠,他又收起劍,繼續走。
雲裳實在不明白這樣一個人怎麼還會有那麼大的力量。一連跟了兩天,她稍微靠近,他便警惕轉身,手執桃木劍,隨時要劈出一劍。可一旦周圍沒有鬼魅,又如一具沒有魂魄的身體不停的走,不停的走。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個道士這麼瘦了,因為好幾次他都餓暈了過去,偶爾會有人給他吃的,沒有的時候大概是餓到一定程度,這才會自己醒來,然後有什麼吃什麼,有草就吃草,有水就喝水。
雲裳忽然覺得很悲哀,這樣活著,倒不如變成鬼。可偏是這樣一個人,卻還在斬妖除魔。這日他又餓暈了,雲裳去酒樓偷了一堆的菜出來,放到他面前,這回她不走了,她就不信,他連善惡都不分了,她是好鬼呀!
道士果然很快醒來,察覺到鬼氣,立刻提劍,雲裳急忙道:「我是好鬼,要是我是壞鬼,在你暈迷的時候就殺了你,你仔細想想。」
道士恍惚許久,雲裳又怯怯遞給他食物:「吃些吧。」
他又迷糊了很久,這才吃了起來。轉眼就把東西全都吃乾淨了。雲裳見他吃完,連臉色都好了許多,抱膝蹲在一旁笑了笑:「看你吃東西真香,我都忘了食物是什麼味道了。做鬼真沒意思,可鬼差又不來。」
道士默了默,似乎很久沒說話,聲音有些生硬:「謝謝。」
雲裳愣了愣,他跟自己道謝……一個除妖人跟自己道謝,這種感覺十分微妙。她心中有些歡喜,問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又打算去做什麼?」
道士說話十分緩慢:「魂魄,被野豬妖奪走大半,我要找它。」
雲裳點點頭,想通了又氣道:「那你還費力氣抓鬼幹嘛呀,我都被你打傷好幾次了,你瞧,我的胳膊,唔,腿。」
「對不起……」道士看她,是只艷鬼,十分美艷,「我不知道。」
雲裳瞪大了眼:「你不知道?」
他做這些事的時候,難道不知道自己在斬妖除魔?那是什麼力量支撐他這麼做的?雲裳想不通,一點也想不通。
「最後一點魂魄也在漸漸消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沒了,然後……死。」
雲裳看他:「不會死的!聽老鬼說,只有凡人還尚存一點記憶,魂魄就不會離開。我跟了你四個月,每次你抓了鬼後眼睛都會亮些,那一定是支撐你記憶的東西,以後我讓你抓好不好?」
道士搖頭,雲裳可不管,她打定主意了,就讓她幫道士活下去吧。
等下定了這個決定,她突然想,為什麼她要這麼做……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呀。
想不明白,罷了,不想了。
朝陽初升,雲裳躲在陰涼處睡了一覺,等晚上等的撓心撓肺,好不容易斜陽落下,她踏著仍留有熱意的路追上道士的步伐,燙的全身好像被火燒了。可是她怕時間太長把道士跟丟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雲裳笑笑,抱著偷來的烤雞往他飄去,要跟他打個招呼,可剛到近處,就見金光飛來,刺在她手臂上,痛的她差點鬆手。一道金光刺落,轉瞬就見他疾步跑來,又刺出一劍。她咬牙躲開,罵道:「臭道士,是我,我是雲裳啊!」
可是那無光眸中,卻只剩木然。雲裳心頭一痛,他……他不記得自己了……明明昨天還聊的那麼好啊。
只是片刻她又回神,原來這就是魂魄在消失的跡象。不管她和他一起多久,沒過多久,他就會忘了。就好像一直在原點,即使離開了一段時間,但還是會回到那裡。除非魂魄全部歸來,否則不管她努力多少次,他都不會記得她。
但這樣也好……她心中滴血,卻安慰自己,這樣就好,他不記得自己,然後她就能幫他延續魂魄,讓他記得他是個道士,天職是斬妖除魔。而她,正好做那個「妖」,做那個「魔」。
一次又一次,雲裳每次都數著,積攢到一百次的時候。她看著道士還是不留情面的劃出金光,簡直是碎在了雙眸裡。
他不記得……一百次都不記得,以後都不可能記得吧。
每次可以接近他的機會,就只有在他餓暈,醒來看到那一堆食物的時候。他問她叫什麼,每次都這麼問。
她每次都答他「我叫雲裳」,每次都答的認認真真。
雲裳傷痕累累,她不僅要時刻留意道士的魂魄,還要驅逐那些想吃掉他的妖怪鬼魅,還有去追蹤那野豬妖的下落。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反而很開心。飄蕩了幾百年,好像終於找到一件讓她有勇氣繼續等鬼差的事了。連個神志不全的凡人都能如此執著,她有何不可。
她和道士的關系,大概就是救贖與被救贖吧。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每回對她出手,都很不喜歡,很難過。
兩百次了。
「我叫雲裳啊。」
道士點點頭,這個名字很好聽。雲裳只是想著,他還是不記得自己。可是聽說地府五百年一次清查名冊,帶鬼去輪回道的日子快到了,可是她還是沒有找到野豬妖。她不禁憂傷,要是自己去投胎了,他可怎麼辦?好不容才把他養胖了些,難道又要瘦回去麼?
她看著道士,心裡滋生出絲絲悲傷:「你……你能親親我嗎?」
道士拿著筷子的手勢一頓,沒有偏頭,沒有作答。
雲裳探身要去碰他,只是剎那,便被躲開了。她分外落寞的看他,她喜歡他執著的樣子,雖然他在第二天就不會記得她。只是想親他一口,他記不住她,那讓她記住他可好?
兩百五十次。
道士聞到飯香,醒過來去找,看見雲裳坐在前面,還沒開口,她就啞著嗓子說道:「我叫雲裳啊。」
道士點點頭:「你受傷了。」
雲裳笑笑:「你睡著的時候,有妖怪想吃你,我把它打跑了。」
「謝謝。」
「作為謝禮,你可以親一下我嗎?」
道士默然,又說道:「謝謝。」
雲裳眸色黯然,抱膝歪頭看他,享受這短暫的相聚。他的模樣,甚至發線的位置,鬢角的長短,她閉著眼都能描摹的一清二楚,可他還是不記得自己,只是當自己是個路過的女鬼。
三百次。
雲裳終於找到了那野豬妖的位置,可是道士走的卻是另外一條路。她急的不知怎麼辦才好,想了許久,才想到一個法子。布下鬼氣,讓道士追蹤而來。
只是鬼氣需要耗費許多心血,還容易招惹其他覬覦鬼氣的妖魔,這樣她的處境就很危險了。一路驚險,第三百九十七次,終於到了狀元鎮,豬妖近在眼前。
那叫勺子的小二說,你這麼做,他根本不會記得你。
她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可那又如何,她記得他就好……如此就好。
拿回道士魂魄,鬼差也來了。她拜托了勺子,讓她將魂魄還給他。隨鬼差離去時,她看了又昏迷的他一眼,忽然懷念以前,他昏迷醒來,她還能看見他。可這次卻是最後看一眼了。
他醒來後……依舊不會記得她,她也再沒機會介紹自己。
輕閉眼眸,踏上那冷清的青石路,隨鬼差離去。
她很想在魂魄齊全的道士耳邊再輕聲念一句:我叫雲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