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珊莎

  上前甲板的樓梯陡峭搖晃,幸虧羅索.布倫伸手相助。羅索爵士,她提醒自己──對方已因黑水河一役中的英勇表現升為騎士,然而騎士不該穿這身打補丁的褐色馬褲、拖鞋和風雨侵蝕的皮背心。他是個方臉壯漢,塌鼻子,偏灰髮,很少說話,但極強壯。在他手中,珊莎覺得自己輕若鴻毛。

  「人魚王號」的前面,展開一片荒涼多石的海岸,光禿禿地,沒有樹,寂寞而寒磣。即便如此,珊莎也感到幾分歡喜,只因太久不曾見到陸地。航行初期還順著海岸,後來來了一場大風暴,將他們刮進狹海中間,瘋狂的顛簸讓珊莎以為商船必沉無疑。老奧斯威爾告訴她,風暴一共奪走了兩條性命,另有一人從桅桿上掉下來,摔斷了脖子。

  她很少上甲板,屬於她的小艙房則又濕又冷,所以一路都不舒服……恐懼,發燒,暈船……吃不下,睡不著。無論何時,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撕扯衣領、抓破咽喉、掙扎呼吸的喬佛里,餡餅皮粘在嘴角,酒液則浸染上衣。每有海風吹過木板縫隙,都好似喬佛里當初所發出的那細得嚇人、充滿恐懼的嘶聲。有時她還夢見提利昂。「他什麼也沒做啊。」小指頭來看望她時,她對他說。

  「沒錯,喬佛里並非侏儒所殺,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個正派人。你知道嗎,他有過老婆?」

  「他對我說過。」

  「是嗎?他有沒有告訴你,當他厭倦了那個女人後,就把她送給了父親帳下的衛兵?你若留在他身邊,早晚也是這個下場。省省吧,小姐,小惡魔不值得你流一滴眼淚。」

  鹹鹹的海風伸出長長的手指,挽起她的頭髮,令她打起顫來。即便海岸在望,搖晃的甲板仍教人惴惴不安。她好想洗個澡,換身衣服。我一定像屍體般又憔悴又難聞。

  培提爾大人走到旁邊,一如既往地好心情,「早上好。帶鹽味的風有幾分清新,對吧?我的好胃口就是這樣子出來的。」他保護性地環住珊莎的肩膀,「你行嗎?臉色好蒼白。」

  「沒,一點小毛病,我……有些暈船。」

  「喝點葡萄酒提神,應該會有助益。到得岸上,我立刻滿上一杯給你。」語畢,培提爾指向陰沉的天幕底下一座古老無名的燧石塔樓,浪濤在它下方的岩石上拍打。「瞧,就是這兒,景色不錯吧?不過呢,大船恐怕沒法子靠過去,只能換乘小舟。」

  「這兒?」她不想留在這兒。五指半島陰暗偏僻,眼前這座小塔樓更是孤獨荒蕪。「我留在船上,好不好?到白港再上岸。」

  「從這兒開始,「人魚王號」將航向布拉佛斯──你我二人當然不去。」

  「可……可是,大人,您說……您說要帶我回家……」

  「這就是我們的家──別嫌它寒磣,我祖父三代都居於此。它沒有名字,大人物的城堡應該有名字的,你說呢?臨冬城、鷹巢城、奔流城……好在如今我有了赫倫堡,而之前?之前我乃羊屎伯爵和荒塔主人,哈哈,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他用灰綠色眼睛無邪地打量她,「你似乎心神不寧,難不成以為我們會去臨冬城?親愛的,臨冬城已經陷落、焚燬、化為廢墟,所有你認識或者喜愛的人士都已不在人世。北境有的地方被鐵民奴役,有的地方在窩裡鬥,就連長城也遭到攻打。珊莎,臨冬城是你童年的家園,但你已不是孩子了。你長大成為女人,女人需要屬於自己的家。」

  「但不是這裡,」她驚惶地回答,「這裡……」

  「……又窄又小又難看?事實上,情況比你想像的更糟糕。五指半島乃石頭的樂土,岩崖的故鄉。好啦,請放心,我們只待半月,你姨媽已在路上了,」他淺淺一笑,「我和萊莎夫人不日即將成婚。」

  「成婚?」珊莎只覺頭暈目眩,「你和我姨媽?」

  「赫倫堡公爵與鷹巢城夫人。」

  可你說我母親是你的寄託和唯一。當然,母親業已死去,就算她真的給過培提爾大人愛情與貞操,如今也是無足輕重了。

  「沒話說啦,小姐?」培提爾道,「總該給我點祝福吧。一個生來只配繼承石頭、岩崖和羊屎的男孩能娶上霍斯特.徒利的女兒和瓊恩.艾林的遺孀,不值得讚許麼?」

  「我……我祝您們舉案齊眉,多福多壽,白頭偕老,子孫滿堂。」珊莎已有多年未和姨媽團聚。還好,她是我親戚,為著母親的緣故,想必會照顧我。她想起歌謠裡美麗的艾林谷,寬慰自己暫避一時並非那麼可怕。

  小舟放下,撐船的是羅索和老奧斯威爾。珊莎裹緊斗篷,蜷成一團,拉起兜帽遮擋寒風,不知前方等待著的是何種命運。僕人們走出塔樓,前來迎接,包括一名消瘦的老嫗,一名肥胖的中年婦人,兩名白髮蒼蒼的男子,還有位一隻眼睛長腫塊的兩三歲女孩。他們認出培提爾大人,紛紛在岩石間跪下,「這就是我的一家人,」小指頭介紹,「不過我不認得那孩子,大概又是卡拉的雜種。她每年都要生出個崽子來。」

  兩位老人走到及腿深的水中,將珊莎抱出小舟,以免弄濕裙子。奧斯威爾、羅索和小指頭三人則自行上岸。領主給了老嫗一吻,又朝中年婦人微笑,「她爹是誰,卡拉?」

  胖婦人哈哈大笑,「說不准呢,大人,我可來者不拒。」

  「好人兒,附近的小伙子真有福氣。」

  「大人,歡迎您回家。」其中一位老人道。照面相看,他至少有八十歲,但還穿一身鑲釘皮甲,腰掛長劍。「此次準備居住多久呢?」

  「越短越好,拜蘭,你別擔心,我不會添麻煩。這地方能住嗎?」

  「假如先知道您回來,我們定會鋪上新草蓆,大人,」老嫗道,「好在糞便不缺,生火沒問題。」

  「糞便,啊,家園的味道,」培提爾轉向珊莎,「吉賽爾從前是我奶媽,如今替我管理城堡,伍佛德則是我領地的總管,而拜蘭呢──拜蘭,我離開前封你做侍衛隊長了,對吧?」

  「是的,大人。您說會帶些精壯青年回來幫忙,卻不守承諾,我只好領著我的狗到處巡邏。」

  「你工作很負責任,對此我不得不表示感謝。剛才親眼點過了,石頭和羊屎半分不少,」他指指胖婦人,「卡拉照管著我的牧群。卡拉,現下我們有幾隻羊?」

  對方考慮了一會兒,「二十三隻,大人。前不久有二十九隻,可拜蘭的狗吃了一隻,我們又宰了幾隻,將肉醃製好過冬。」

  「啊,冰冷的醃羊肉,純正家鄉口味!我明天的早餐,多半得就著海鷗蛋和海草湯吃它!」

  「希望您滿意,大人。」老嫗吉賽爾說。

  培提爾公爵扮個鬼臉,「來吧,瞧瞧我的廳堂是否還有記憶之中的陰暗。」他當先領大家穿越海岸,踏過海草纏繞的滑溜岩石。荒塔底,幾隻羊漫無目的地遊蕩,不時咀嚼羊圈間和茅屋頂的那點薄草。珊莎走得很小心,因為到處都是屎。

  塔樓內部窄得嚇人。牆面上有一道蜿蜒敞開的螺旋梯,從地下室直通塔頂,每層樓只有一個房間。僕人們吃住都在底樓廚房,與一隻巨大的斑紋獒犬和六七隻牧羊犬同居。二樓是一個小廳,三樓則為臥室。廳內沒有窗戶,好歹樓梯間隔中開了些箭孔。壁爐頂掛著一把破損的長劍和一張擊扁的橡木盾牌,其上裝飾幾不可辨。

  珊莎根本不認得這個紋章:嫩綠底色上一隻有兇猛眼睛的灰石腦袋。「這是我祖父的盾牌,」培提爾跟她解釋,「他的父親則是布拉佛斯傭兵。他到谷地為科布瑞大人效力,受封騎士後,選了布拉佛斯泰坦巨人的頭作為紋章。」

  「看起來真威猛。」珊莎道。

  「是啊,很威猛,可惜我這後人孱弱得要命,」培提爾說,「只好挑了仿聲烏。」

  閒話期間,奧斯威爾又往返人魚王號兩次,卸下補給,其中包括多桶葡萄酒。培提爾依約為珊莎滿上一杯,「來,小姐,喝了提神。」

  腳踏地面,珊莎感覺好多了,但她還是乖乖地雙手舉杯,吮了一口。酒是好酒,青亭島佳釀,帶著橡木、水果和盛夏的味道,在口中綻放,好似艷陽下的花朵。她不禁暗暗祈禱自己別要迷醉,培提爾如此熱心腸,可不能在他面前失態。

  他邊喝酒邊審視她,明亮的灰綠眼睛裡滿是……興致?到底是什麼?珊莎不確定。「吉賽爾,」他召喚老嫗,「送點吃的上來。口味別太重,小姐她不舒服。或許水果就行,奧斯威爾帶了一些橙子和石榴。」

  「是,大人。」

  「我可以洗個熱水澡嗎?」珊莎問。

  「我這就安排卡拉去取水,小姐。」

  於是她又吮一口酒,努力思考該說點什麼得體話兒。培提爾大人省了她的煩惱,吉賽爾等僕人離開後,他便開口道,「萊莎不日即至,且並非單獨一人,在她抵達之前,我們必須澄清你的身份問題。」

  「我……我不明白。」

  「瓦里斯到處都有眼線。假如珊莎.史塔克出現在谷地,不出半月就會教他知道,這將造成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安全起見,你不能再冠史塔克的姓,我們得告訴萊莎的隨從你是我的庶出女兒。」

  「庶出?」珊莎嚇呆了,「您的意思是……讓我當私生女?」

  「是啊,總不能說你是我的親生女吧,大家都知道我沒結過婚。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可以用母親的名……」

  「凱特琳?太明顯……不過倒可用我母親的名──阿蓮。你意下如何?」

  「阿蓮是個好名字,」珊莎暗暗希望自己別要忘記才好,「可……可我就不能當您手下某位騎士的親生女嗎?他在戰鬥中英勇獻身,因此……」

  「我手下沒有英勇騎士,阿蓮。這個故事講出去,別人就會跟烏鴉尋覓腐屍一樣圍攏探聽。相反,查問私生子女卻極不禮貌,」他抬起頭,「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阿蓮……石東,是這樣麼?」見他點頭,珊莎續道,「那我母親是誰?」

  「卡拉?」

  「別,求求您。」她苦惱地哀告。

  「我開玩笑呢,親愛的。你母親是布拉佛斯一位好人家的女兒,你外祖父則是商界巨賈。當年我在海鷗鎮管理海關,與她有過一段姻緣,後來她於外地生你時因難產而死,新生兒便託付給了教會──樓上有數本禱告書,這幾天用心背些格言,到時候逢人就來幾句虔誠祝語,自然沒人有興趣多問了──當你有了月事以後,並不願成為修女,因此給我寫信。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他捻捻鬍鬚,「記全了嗎?」

  「應該行吧。這好像玩遊戲……扮家家?」

  「沒錯,你喜歡玩遊戲嗎,阿蓮?」

  她還不習慣自己的新名字,「遊戲?那……那得看什麼遊……」

  他不及回答,吉賽爾就托著一個大盤子進來,放在他倆之間。盤裡有許多蘋果、梨子和石榴,幾串乾癟的葡萄,一個大血橙,此外還有一輪麵包和一罈黃油。培提爾用匕首將石榴剖成兩半,示意珊莎拿一半,「吃點壓驚,小姐。」

  「謝謝您,大人,」石榴子太小,她換成梨子,淺細精緻地咬上一口。這梨已經熟透,果汁沿著下巴流淌。

  培提爾大人用匕首挑出石榴子,「我明白,你很思念自己的親爹,艾德大人人好,又勇敢、又誠實、又忠心……可在這場遊戲裡面,卻是個無可救藥的玩家。」他把挑著果實的匕首尖送到嘴邊,「君臨城內,只有兩種人。要麼當玩家,要麼做棋子。」

  「而我就是一個棋子?」她很害怕答案。

  「沒錯,但你無須擔憂,因為你還小。每個人都是從棋子開始做起的,男人女人都一樣。有些人自以為是玩家,其實……」他咀嚼著果實,「最明顯的例子是瑟曦。自以為聰明絕頂,機關算盡,其實走的每一步都不難預料。她的權力根基於她的美貌、家世和財富,實際上,除了第一點,後兩者都是虛幻,而沒有人能永保青春。她渴望權力,當真正掌握了權力,卻不知該如何運用。阿蓮,每個人都有渴望,瞭解他們的渴望,就能瞭解對方,然後就可以操縱他。」

  「所以你可以操縱唐托斯爵士去毒死喬佛里?」她認定這事是唐托斯幹的。

  小指頭哈哈大笑,「紅騎士唐托斯爵士不過是會走路的酒袋而已,我可不敢將重擔託付給他,瞧他那德行,要麼搞砸,要麼出賣秘密。不,唐托斯只負責將你送出城堡……以及確保你在宴會上戴著銀絲髮網。」

  黑紫晶。「如果……如果不是唐托斯,那又會是誰呢?您還有其他……棋子?」

  「翻遍君臨,你也找不到一個人胸前縫有仿聲烏紋章,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培提爾在城中沒有朋友,」他走到樓梯口,「上來,奧斯威爾,珊莎小姐要見你。」

  老人片刻之後登上二樓,笑嘻嘻地鞠了個躬。珊莎茫然地打量他,「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認得他?」培提爾問。

  「不認得。」

  「仔細看清楚。」

  老人的面頰歷經風霜,大鷹鉤鼻,白頭髮,一雙肌肉糾結的巨手。是有幾分面熟,但她就是說不上來,「真的不認得。可以肯定,我上船以前沒見過這位奧斯威爾大爺。」

  奧斯威爾咧嘴一笑,露出滿嘴彎曲牙齒,「此話不假,但我那三個兒子,小姐您可是認得的。」

  三個兒子……還有他的笑……「凱特布萊克!」珊莎瞪圓了眼睛,「你是個凱特布萊克!」

  「是的,小姐,您說得沒錯。」

  「瞧瞧,小姐因為回憶而喜悅著呢。」培提爾大人揮手驅走下人,繼續吃石榴。「你來說說,阿蓮──什麼東西更危險,是手舞大刀長矛的敵人,還是神不知鬼不覺隱藏在背後的匕首?」

  「匕首。」

  「聰明的孩子,」他微笑讚揚,石榴子裡流出的鮮紅汁水,淌下細嘴唇,「當初太后的衛隊被小惡魔支開後,她忙著要藍賽爾爵士去為她招募人手。藍賽爾找到凱特布萊克,你的小丈夫很開心,因為他早已通過波隆付錢給他們三位,」小指頭咯咯發笑,「可是呢,他們三個之所以會被奧斯威爾派去君臨,完全是因為我得知了波隆正四處收買傭兵的消息。你瞧,阿蓮,這就是三把隱藏的匕首,完美之極。」

  「所以是凱特布萊克中的一位往小喬杯裡下的毒?」記得奧斯蒙爵士整晚都在國王身邊。

  「我可沒這麼說,」培提爾用匕首將血橙切為兩半,並將一半遞給珊莎,「這三個小伙子反覆無常,怎能參與此等密謀?……尤其是奧斯蒙,加入了御林鐵衛,白袍多少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智,連他那樣的無賴也難保不受影響。」他張開嘴巴,用手將血橙一擠,果汁便沒有濺出來。「我喜歡果汁,但討厭它們粘上手指,」他一邊抱怨,一邊揩手,「把手擦乾淨,珊莎,無論做什麼,記得把手擦乾淨。」

  珊莎優雅地用匙子挖果肉吃,「如果既不是凱特布萊克,也不是唐托斯爵士,您……您自己不在城中,又不是提利昂……」

  「猜不出來啦,親愛的?」

  她搖搖頭,「我……」

  培提爾微笑,「我敢肯定,那天早些時候有人感嘆你亂了頭髮,好心地為你整理髮網。」

  珊莎驚得以手掩嘴,「您是說……可她要帶我去高庭,讓我嫁給她……」

  「溫和、虔誠、好心腸的孫子維拉斯.提利爾。幸虧你沒和他結婚,否則定然無聊至死。不過這老太婆倒潑辣得緊,連我也不得不甘拜下風。她是個可怕的潑婦,外表虛弱不過是裝裝樣子。當初我去高庭聯絡瑪格麗的婚事,她一面安排自己的公爵兒子來嚇唬我,一面私下旁敲側擊喬佛里的情況。當然囉,我在那邊大吹法螺,把小喬捧上了天……然而我的部下卻在提利爾公爵的下人中間散播一些令人困擾的謠言。這場遊戲就這樣開始了。」

  「讓洛拉斯爵士穿上白袍出自我的計謀。很明顯,我不會笨到直接建議,我先要手下在席間肆意宣揚某些毛骨悚然的故事,比如暴民們如何殺害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如何強暴洛麗絲小姐等等,然後呢,高庭圈養的歌手那麼多,給點銀子,他們很樂意把萊安.雷德溫、『鏡盾』薩文和龍騎士伊蒙王子頌揚一番。時機恰當的話,豎琴比寶劍更管用。」

  「於是乎梅斯.提利爾頭腦發熱,以為自己想出個高招兒,堅持要在婚約條款中加上洛拉斯爵士參加御林鐵衛這一條。用光鮮英勇的騎士兒子來保護寶貝女兒,不是最合適之道麼?再說,這還一併省卻不少麻煩,洛拉斯只是三子,將來需要領地和新娘,而他這個人……呵呵,要找對象可不容易。」

  「事態發展必定觸動奧蓮娜夫人,她比她兒子精明,一方面不容許小喬對自己寶貝孫女可能的傷害,另一方面更清楚洛拉斯爵士固然外表光鮮英勇,骨子裡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詹姆.蘭尼斯特。把他、喬佛里和瑪格麗放在一起,遲早會出大事。老太婆看得很明白,雖然她兒子打定主意要瑪格麗當上王后,因此需要一個國王……但並非一定是喬佛里。瞧好了,君臨城內很快又得上演一齣婚禮,主角則換成托曼和瑪格麗。瑪格麗保住了后冠和貞操,雖然兩樣都不一定合她的意,可她的願望又有什麼打緊?關鍵是西部大聯盟得以延續……至少,暫時如此。」

  瑪格麗和托曼。珊莎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喜歡過瑪格麗.提利爾與她那瘦小尖酸的祖母,渴望過繁花遍地、鶯聲蕊舞的高庭,夢想過乘坐花船沿曼德河觀光。而今卻來到這片荒涼孤寂的海岸。至少我在這裡很安全,她安慰自己,喬佛里死了,再不可能來傷害我。我成了私生女,阿蓮.石東沒有丈夫,沒有繼承權,也沒有人關注。姨媽就要到來,君臨的長長噩夢將被拋諸身後,連帶我可笑的婚姻。正如培提爾所說,我可以在這裡打造一個屬於我的家。

  他們等了八天,其中五天下雨,珊莎只能無聊地坐在壁爐邊,暗自焦慮。有隻瞎眼老狗陪著她,它沒了牙齒、病懨懨的,已無法跟隨拜蘭四處巡邏,只能成天睡大覺。不過當珊莎拍它時,它會哀叫幾聲,舔她的手掌,於是他們很快成了朋友。雨停之後,培提爾帶她參觀領地,不出半日就走了個遍。正如他先前所言,他的確只繼承了一堆石頭。海邊某塊岩石中央有個洞,潮水湧來,形成三十尺高的噴泉,便是最好的風景;另一塊岩崖上鑿了七芒星──培提爾說這是紀念昔日安達爾人登陸之處,他們渡海而來,將先民趕出谷地。

  十幾戶人家住在內地,靠著個泥沼,搭了些石屋。「這就是我的子民。」培提爾介紹,不過他們中似乎只有長者才認得他。據說領內還有一個隱者居住的山洞,但裡面已沒人了。「他死了。小時候父親帶我去見過他一面,這人四十年沒洗一次澡,你可以想像那種味道。他自稱具有預言能力,看了我的手相後,說我將來會成為大人物,然後父親給了他一袋酒。」培提爾嗤之以鼻,「這把戲我也做得來,半杯酒也不該給他。」

  第九天下午,灰暗多風,拜蘭領著狂吠不休的狗群回來,報告西南方向有大群騎士出現。「萊莎到了,」培提爾大人說,「來,阿蓮,我們去迎接。」

  於是他們穿好斗篷,在塔樓外等候。來者不到二十人,就鷹巢城夫人這般顯赫的大貴族而言,規格算是很樸素了。隊伍中有三位侍女,十來個全副武裝的騎士,一位修士和一個留小鬍子、有沙色長鬈髮的英俊歌手。

  這就是我姨媽?萊莎應該比母親晚兩年出生,可眼前的女人看上去卻足足年長十歲。她蓬厚的紅棕色頭髮流瀉至腰,昂貴的天鵝絨裙服和寶石胸衣下,身體顯得臃腫鬆弛。她蒼白的臉頰撲了粉,乳房碩大,四肢肥胖,不僅身高超過小指頭,體重也肯定超過了他。萊莎急切地下馬,不帶一絲一毫的優雅。

  培提爾跪在地上親吻她的手指,「我受御前會議差遣,不遠萬里前來贏取您的芳心。夫人,您願意接受我為您的夫君和依靠嗎?」

  萊莎夫人熱切地舔舔嘴唇,拉他起來,在他臉上印下深深一吻,「噢,那得看你的表現囉,」她咯咯笑道,「為贏取我的芳心,你準備了什麼禮物?」

  「王國的和平。」

  「噢,去他的和平,你到底準備禮物沒有?」

  「我帶來了我的女兒,」小指頭招手示意珊莎上前,「夫人,請允許我向您介紹阿蓮.石東小姐。」

  看到她,萊莎夫人似乎不太高興。珊莎深深地屈膝行禮,頭壓得很低。「私生女?」她聽見姨媽說,「培提爾,你這大壞蛋,她的娘是誰?」

  「那女人已經死了。我想把阿蓮帶到鷹巢城撫養。」

  「那我該拿她怎麼辦?」

  「這些我都考慮周全了,」培提爾大人道,「現在嘛……我只想知道我該拿您怎麼辦,夫人。」

  聽到這話,姨媽那張粉紅圓臉上所有的不快頓時煙消雲散,珊莎覺得萊莎幾乎要哭了。「培提爾寶貝兒,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想你,不,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約恩.羅伊斯成天給我製造麻煩,鼓吹應該召集封臣,投入戰爭。其他人更是像烏鴉一樣聚集在我身邊,杭特、科布瑞還有奈斯特.羅伊斯那頭笨牛……個個都想娶我為妻,收養我的孩子,但他們都不愛我。只有你,培提爾,只有你。我天天夢見你。」

  「我也一樣,夫人,」他伸手抱住她,親吻她的脖子,「放心,過不多久我們就要結婚了。」

  「不,我現在就要,」萊莎激動地說,「我把我的修士帶來了,還有歌手和美酒,立即操辦婚宴。」

  「在這裡?」他不太高興,「我覺得還是緩一緩,到鷹巢城當著全谷地諸侯的面結合比較妥當。」

  「去他的谷地諸侯,我只要你。等了這麼久,不能再等下去了,」她緊緊回抱住他,「親愛的,我們今晚就同床。我想為你再生個孩子,為勞勃再添個可愛的弟弟或者妹妹。」

  「這也是我的夢想,親愛的。但請你仔細想想,舉辦一次盛大的婚禮,當著全谷地諸侯的面,有很多好──」

  「不行,」她頓足道,「我已經說了,現在就要你,今晚就要你。我跟你說,這麼多年來我被迫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此刻只想尖叫吶喊。噢,親愛的培提爾,我想我的呻吟會讓他們在鷹巢城上都聽得到!」

  「或許,我們可以先上床,後結婚?」

  萊莎夫人像小女孩似的咯咯嬌笑,「噢,培提爾.貝里席,你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壞蛋。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我是鷹巢城夫人,我命令你必須立刻與我成婚!」

  培提爾聳聳肩,「那好吧,謹遵夫人吩咐。在您面前,我從來都那麼無力。」

  於是他倆一小時之後就站在一塊天藍色篷布前發下婚誓。夕陽西沉,人們把擱板桌搬到小塔樓下,享用了一頓包括鵝肉、鹿肉、烤野豬和上等輕度蜜酒的婚宴。暮色深重,火炬燃起,萊莎的歌手唱起「牢不可破的誓言」,「我的戀愛季節」和「兩顆跳動如一的心」,年輕騎士們邀請珊莎下場跳舞。姨媽也跳,她裙裾飛揚,光芒四起,被培提爾攬在懷中。蜜酒與婚姻發揮出奇蹟般的效用,讓萊莎夫人再度顯得年輕而充滿活力,只要挽起丈夫的手,她臉上就洋溢著歡笑。她的眼裡滿是仰慕的神采,她眼裡只有培提爾。

  鬧洞房的時間一到,她的騎士們便將她抱進塔樓,邊開下流玩笑,邊把她剝個精光。提利昂沒讓我承受這些,珊莎想起來。按常理,若是被深愛的男子和他忠心耿耿的夥伴們脫下衣服,並不可怕。可是,被喬佛里……光想想就渾身打顫。

  姨媽只帶來三個侍女,為湊熱鬧,珊莎也不得不去幫著脫培提爾大人的衣服,然後將其推向婚床。他泰然自若,優雅順從,只是不斷開著惡毒玩笑。當女人們把赤條條的領主擁上塔樓房間時,已經個個面紅耳赤、衣冠不整、裙裾散亂。一路上,直到上床為止,小指頭的眼睛都盯著珊莎,微笑。

  萊莎夫人和培提爾大人同居在三樓,但這座塔如此之小,而姨媽果真沒有食言……她的呻吟聲好嚇人。夜雨飄飛,賓客們群聚在二樓小廳,每個字、每個詞都聽得極為真切。「培提爾,」姨媽呻吟著,「噢,培提爾,培提爾,培提爾寶貝兒,噢噢噢。這裡,培提爾,這裡。這裡是你的地盤。」萊莎夫人的歌手唱起一首淫詞小調「夫人用晚餐」,但歌聲和琴聲加在一起都無法壓過萊莎的尖叫。「給我一個孩子,培提爾,」她叫道,「再給我一個甜蜜的小可愛。噢,培提爾,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培提提提提提提提爾!」她拖長的聲調惹得狗們吠叫回應,兩名侍女忍不住笑出聲來。

  珊莎獨下樓梯,沒入夜色之中。綿薄細雨,灑在宴會的殘局上,空氣清新而潔淨。她不由得想起與提利昂的新婚之夜。吹滅蠟燭,我就是你的百花騎士,他這樣說,我可以當你的好丈夫。但這不過是又一個蘭尼斯特的謊言。狗是可以嗅出謊話的,獵狗曾提醒她,那瘖啞粗噶的聲調猶在耳際,你好好瞧瞧這地方,再聞個仔細,他們全都是……而且每一個都比你高明。她不知桑鐸.克里岡如今身在何處?知道喬佛里被害的消息嗎?知道又會關心嗎?他可是小喬多年的貼身護衛啊。

  她在樓下佇立良久,回去時又濕又冷。黑暗的大廳內只剩一點炭火餘燼,呻吟聲已然停止。年輕歌手坐在角落裡,悠然哼著小曲。一名姨媽的侍女正和一位坐了培提爾大人座位的騎士接吻,他們的手在彼此衣服下面忙個不休。其他人都喝醉了,有的甚至在廁所內嘔吐。珊莎找到自己位於階梯下的小凹室,發覺拜蘭的盲狗也在,於是便偎到它身邊。它醒過來,舔舔她的臉。「可憐的老獵狗。」她邊說邊摸它的毛。

  「阿蓮,」姨媽的歌手走過來,「可愛的阿蓮。我叫馬瑞里安,剛才見你從雨夜中返回,外面又冷又濕,只怕甚是難受,請讓我給你一點溫暖吧。」

  老狗抬頭咆哮,但歌手揚手就是一拳,打得他嗚咽著逃開。

  「馬瑞里安?」珊莎遲疑地說,「你……你真體貼,但……但請原諒,我今天太累了。」

  「噢,你真是太美了。你知道嗎?整晚我都在腦海裡為你編織歌曲。我為你的眼眸寫了一首小調,為你的嘴唇描繪一張曲譜,為你的乳房作下一篇詞話。可是,我不能把它們唱出來,因為與你的美麗相比,統統黯然失色,不值一提,」他坐上床,將手放到她大腿上,「噢,阿蓮,還是讓我的軀體來代替我的聲帶,為你放聲高歌吧。」

  她聞到他的喘息,「你醉了。」

  「不,我沒醉,蜜酒讓我興奮,我就像著了魔的詩人,」他的手滑進她股間,「你也一樣。」

  「放手!你瘋了嗎?」

  「發發慈悲吧,我的美人兒。唱了那麼久的戀歌,我早已熱情難耐,而你呢,我知道……私生女最有慾望。你今天為我而濕了嗎?」

  「我還是個黃花閨女。」她大聲抗議。

  「真的?噢,阿蓮,阿蓮,我可愛的處女情人,把你的貞操獻給我吧。諸神眷顧我們,我會叫得比萊莎夫人更嘹亮。」

  珊莎用力掙脫,滿心恐懼,「你──你再不走開,我姨──我父親就會吊死你。你可知道?他乃堂堂的赫倫堡公爵。」

  「你說小指頭?」他吃吃笑道,「小姐啊,萊莎夫人喜歡我,勞勃大人更是離我不開。倘若你父親膽敢冒犯,我幾句歌詞便能毀了他。」他一隻手放到她乳房,開始擠壓。「來吧,把這身濕衣服脫掉。我知道,你捨不得它們被撕爛。來吧,可愛的小姐,聽聽自己的心──」

  對面傳來鋼鐵在皮革上滑動的細微聲響,「唱歌的,」某人粗聲道,「不想惹麻煩的話,快滾。」光線昏暗,但她看到金屬的反光。

  歌手也發現了。「自己找樂子去──」刀光一閃,他厲聲慘嚎,「你動傢伙!」

  「再不滾,就要你的命。」

  馬瑞里安眨眼間不見蹤影。她的救星沒有離開,而是在黑暗中籠罩著她。「培提爾大人命我保護你,」原來是羅索.布倫。不是獵狗,怎麼可能是獵狗?這裡只有羅索……當晚珊莎徹底失眠,像在「人魚王號」上一般難受,輾轉反側。她夢見垂死的喬佛里,抓向喉嚨,鮮血流下手指,但仔細一看,眼前竟是哥哥羅柏。她也夢見自己的新婚之夜,提利昂用飢渴的眼神注視著她脫衣服,夢中的提利昂生得十分高大,等爬上床來,她才發現他的一半臉頰已遭焚傷。「我要聽你唱一首歌。」他粗聲道,嚇得珊莎立刻驚醒。老盲狗又回到身旁,「你要是淑女就好了。」她對它說。

  清晨,吉賽爾爬上三樓,為領主和夫人送上一盤配有黃油、蜂蜜、水果和乳酪的早餐麵包。她下樓時宣阿蓮上去。珊莎昏沉沉地想了半天才意識到指的是自己。

  萊莎夫人還在床上,但培提爾大人業已穿戴整齊。「你姨媽想和你談談,」他邊穿鞋邊對珊莎說,「我把你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她。」

  諸神保佑,「非……非常感謝,大人。」

  培提爾套上第二隻鞋。「我受夠了家鄉的滋味,今天下午,我們就啟程前往鷹巢城。」他吻別夫人,從她唇上舔了一點蜂蜜,出門走下樓梯。

  珊莎站在床腳,姨媽邊吃梨子邊審視她。「看得出來,」萊莎吐掉果核,「你繼承了凱特琳的容貌。」

  「謝謝您。」

  「我沒有誇張,而是說實話,你和她簡直是一個模子打出來的……得有些防範措施,起程之前,你要把頭髮染黑。」

  把頭髮染黑?「遵命,萊莎阿姨。」

  「萬不可如此稱呼,你的存在不能教君臨城內眾人知曉,這樣我的小親親才不會受傷害。」她一點一點地咬蜂巢,「一直以來,我的首要目標是讓谷地遠離戰火。我們這邊土地豐饒,山脈險峻,鷹巢城更是難攻不破,即使如此,若是惹怒了泰溫公爵也大大不妙。」萊莎吃完蜂巢,舔著手指上的蜜汁,「培提爾說,你嫁給了提利昂.蘭尼斯特。那可是個討厭的小壞蛋。」

  「他們逼我嫁給他,並非出自本心。」

  「我不也一樣?」姨媽道,「瓊恩.艾林雖非侏儒,卻是個老頭。你看我現在的容顏,多半不以為然,可當年我結婚時,美得讓你母親無地自容。那個瓊恩,他要的只是父親的軍隊,好支持他所鍾愛的孩子。我早該徹底回絕他,可看他那麼老,能活幾年?牙齒掉了一半,呼吸聞起來活像酸敗的乾酪……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的味道,培提爾的口氣多麼清新明朗……你知道嗎?我的初吻便給了他。父親說他出身太低,簡直是個無恥之徒,可我知道他總有一天能夠出人頭地。在我的要求下,瓊恩讓他管理海鷗鎮的海關,沒過多久,稅賦便翻了十番。夫君發現他的才幹,就提拔他節節晉陞,最後帶到君臨城中當上財政大臣。接下來的幾年,對我來說真不容易,每天都能見到他,卻必須始終和那個冷冰冰的老頭待在一起。沒錯,瓊恩懂得在床上履行責任,可連給我一個好孩子都做不到。他的種子又老又弱,我們之間有過三個男孩、三個女孩,結果除了我的小親親勞勃,一個也沒活成。我的小寶貝們全死啦,可這老頭還每每臭氣熏天地爬上我的床鋪。你瞧,我說得沒錯吧?我和你一樣,」萊莎夫人吸吸鼻子,「你知道你那可憐的母親已經死了嗎?」

  「提利昂對我說過,」珊莎道,「他說佛雷家族在孿河城中把母親和羅柏一起謀害了。」

  萊莎夫人眼中陡然間噙滿淚花,「我跟你,都是同病相憐的苦命女子。你害怕嗎,孩子?勇敢起來,我絕不會拋棄凱特的女兒,我們是血脈相連的骨肉。」她示意珊莎靠近,「你可以吻我的臉頰,阿蓮。」

  她乖乖走過去,跪在床邊。姨媽全身散發著甜膩的香水味,底下卻是一股酸敗的牛奶氣息。她臉上粉撲得太多了。

  吻完後,珊莎向後退開,不料被萊莎夫人一把拽住。「現在給我說實話,」她尖聲道,「你懷孩子沒有?說實話!你瞞不了我的。」

  「沒有。」她怎能這麼問?珊莎有些驚訝。

  「我看你有月事了,對吧?」

  「是的,」反正月事無法在鷹巢城內隱瞞,「但提利昂他……他沒有……」紅暈爬上雙頰,「我還是處女。」

  「侏儒沒有性能力?」

  「不,他只是……只是……」好心腸?她不敢這麼說,不敢在這裡說,不敢對這個仇恨他的姨媽說,「他……他跑去找妓女,夫人。他說他喜歡妓女。」

  「妓女,我明白了,」萊莎鬆開她的手,「不錯,這樣的怪物,除非為了錢,哪個女人願和他睡呢?在鷹巢城,我早該宰了他,可惜卻被騙過。告訴你,這侏儒只會耍小聰明,他唆使傭兵殺了咱們的好爵士瓦狄斯.伊根。但一切都怪凱特琳,她本不該把他帶進來,我告訴過她,可她臨走前居然還連帶把我叔叔也拐跑,真是不可原諒。黑魚是我的血門騎士,缺了他,山區原住民越來越猖狂。好在現下有了培提爾,我會封他做峽谷守護者,」姨媽臉上頭一次露出笑容,笑得很溫馨,「他外表雖不出眾,不高也不壯,但我告訴你,他比世界上所有人加起來還能幹。你要乖乖聽他的話,不可違拗。」

  「是,姨……夫人。」

  聽她這麼稱呼,萊莎似乎很滿意。「我記得喬佛里那傢伙,經常給我的勞勃取些惡毒綽號,有回甚至還用木劍打人。在男人口中,毒藥是最不名譽的東西,但在女人眼裡,一切就不一樣了。天上的聖母要我們保護自己的孩子,我們的榮譽只繫於孩子的冷暖安危。等你懷孕生子後,自然會明白的。」

  「懷孕生子?」珊莎不確定地說。

  萊莎不耐煩地揮揮手,「再等兩三年,你現下還太小,挑不起這個擔子。不過女人嘛,在這個年齡總是成天想著結婚生產。」

  「我───我結過婚了,夫人。」

  「不錯,但你很快會成為寡婦。你應該慶幸,小惡魔只喜歡妓女,我兒子可不會屈就侏儒留下的殘貨,不過既然他沒碰過你……你願意嫁給你的表弟,勞勃公爵嗎?」

  這提議讓珊莎倍感疲憊。到目前為止,她只知道勞勃.艾林是個病懨懨的小男孩。她想要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繼承權。沒有人會因愛我而娶我。好在經過這幾年的磨煉,謊話她是越說越容易了,「我……我等不及要見他呢,夫人。可他還沒長大,對吧?」

  「他今年八歲,身子強健得很,是個好孩子,聰明伶俐,陽光開朗,將來定會成為大人物。阿蓮,我夫君的臨終遺言便是「種性強韌」,你知道,諸神賜予凡人在彌留之際瞥見未來的能力,因此他注定前程無量。等你的蘭尼斯特丈夫一死,你就嫁給我兒子。當然,婚禮得秘密舉行,可不能教外人知道鷹巢城公爵娶了一位私生女。烏鴉把小惡魔人頭落地的消息從君臨帶來,第二天你就和勞勃結婚慶祝,這不挺美的嗎?他身邊該有個小夥伴。前次回鷹巢城,他與瓦狄斯.伊根的兒子,以及總管的那些孩子們玩,可那幫傢伙都太粗魯,我只能將他們統統趕走。你會讀書嗎,阿蓮?」

  「好心的茉丹修女從小就教我讀書。」

  「勞勃眼睛不行,可他愛聽別人讀故事,」萊莎夫人保證,「尤其是那些動物的故事。你知道那首小雞扮狐狸的曲謠嗎?我每次都跟他唱,他最愛這首歌。他還喜歡玩青蛙跳、輪轉寶劍和城堡遊戲,但你記得,每次都要讓他當贏家。他天生就是贏家,對不?堂堂的鷹巢城公爵,可不能忘了他的身份。我知道,你出身世家,臨冬城的史塔克向來很驕傲,可如今臨冬城成了廢墟,你不過是個乞丐,所以別在我們面前擺譜。如果我是你,就會心存感激。對,感激,服從。你要做我兒子溫順聽話的好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