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十月末的一場雨下,旦城漸漸顯出幾分冬天的肅殺之氣。
那通電話之後,丁卓一直沒再聯繫孟遙。他也不蠢,當然能聽出來孟遙話裡的意思。
丁卓早起去醫院上班,先巡視了一圈病房,回到值班室。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方競航就跑過來了。
但和以前不同,方競航垂頭喪氣,在丁卓面前坐了半晌,卻一句話也沒說。
丁卓瞥他一眼,「怎麼了?」
方競航嘆了聲氣,「昨天又會診了一次。」
「聽說了,結果怎麼樣?」
醫院多次會診,是為了一個叫阮恬的小姑娘。阮恬今年19歲,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但由於小時候沒及時治療,先心繼發肺動脈高壓,並最終發展成為愛森曼格綜合徵。專家多次討論,還是認為手術治療很有風險,即便能度過圍手術期,術後殘存的肺動脈高壓,仍有可能會威脅她的生命。目前最有效的治療方案是心肺聯合移植,但供體較少,圍手術期死亡率高,術後生存率也低。
專家意見分成兩派,一派認為,畢竟小姑娘才19歲,要是有合適的心肺供體,還是應當試一試手術治療;另一派認為,阮恬家境不錯,不如利用靶向藥物控制病情,做保守治療。
阮恬剛來醫院那會兒,就給心外科的醫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則因為這個小姑娘著實長得漂亮,用方競航的話來說,就像16歲時候的劉亦菲;二則是雖然患有這麼重的心肺疾病,她卻比任何人都開朗,隨便一句話就能逗得她咯咯亂笑。
那一陣,方競航常跟他感嘆,這麼漂亮一個小姑娘,又「阮」又「恬」的,眼看著卻活不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上天到底是公平還是不公平。
然而久而久之,方競航跟阮恬接觸漸深,卻再也不說這樣的話了。
丁卓手裡的筆點在紙上,半天沒有落下一個字,過了一會兒,他問方競航:「那你是希望手術還是保守治療?」
方競航頭擱在椅背上,重重地嘆了聲氣:「……不知道。」
「老方,我還是那句話,你自己要注意分寸,阮恬只是你的病人……」
「她很依賴我,很多次了,問我他這個病到底治不治得好?我真是不想騙她,但又不忍心告訴她實話……」
丁卓突然十分想抽菸,忍了一會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老方,我是過來人。真的,你沒必要越過這條界限,到時候自己給自己添堵……」
方競航抬頭看他,「你現在還想著蘇曼真嗎?」
丁卓眉頭微微蹙攏,沒答。
「界限不界限,有個幾把用。難道她作為我病人,一命嗚呼了,我心裡就能好受點兒?」
丁卓也有點煩躁,「那你他媽能不能有點兒職業操守,別給你病人增加心理負擔。」
方競航無言以對,拿手掌抹了一把臉,起身走了。
丁卓重新提起筆,只寫了兩個字,心裡一股煩悶橫衝直撞。他把筆扔了,拿起擱在桌面上的香菸和打火機,起身往外走。
外面刮著四級北風,天陰沉沉的,應該是要下雨。
丁卓點燃煙,猛吸了一口,把清冷潮濕的空氣,一併吸進肺裡。
抽了好一會兒,慢慢冷靜下來。
他蹲在台階上,看著夾在指間的香菸冒出一縷縷淡淡的青煙,猩紅的火星漸漸被菸灰淹沒。
不知怎的,就想到中秋那天晚上,被孟遙放飛的孔明燈。
他發現跟孟遙在一塊相處的時候,心裡十分平靜。
可能是因為她永遠看起來沉靜自持,像是築起了一道牆,把外面的波濤洶湧都攔在孤島之外。兩個擁有共同回憶的人,能在這孤島上,各自把廢墟收拾乾淨,然後試著往焦土裡丟兩粒種子,興許來年春天,還能冒出點嫩芽。
想到這兒,他手伸進口袋,摸了一下,沒摸著手機,才想起來被自己放在辦公室了。
他嘆了口氣,把煙含進嘴裡,深深地吸了一口。
‧
孟遙手臂拆線以後,就跟小組的人去熹縣做調查。
銀辰大廈和熹縣兩個項目同時進行,孟遙早出晚歸,忙得沒有心思去顧及其它。
到十一月,熹縣文化產業規劃的開題報告也做出來了,才總算能喘一口氣。
然而沒有消停多久,房東的女兒孩子生了,房東為了給外孫女兒多賺點奶粉錢,要把房租加五百塊錢。
孟遙的工資三分之一寄回家裡,交了房租以後本來就不剩下什麼,如今再加五百,更是捉襟見肘。她接受不了,只得自己再去找房。
最近旦城的房子普遍漲了價,孟遙一下班就跟著中介看房,每天兩三套,看了快一週,也沒碰見特別合心意的。附近的小區鄰近地鐵線,價格只高不低,要想省錢,只得往更遠的地方租。
日子過得擰巴又拮据,像這日漸寒冷的天氣一樣。
最後,孟遙總算找好了房子。地點離公司更遠,還要坐五站公交,才能到達地鐵站。但價格便宜,只要1500,條件也還不錯。正好那房子和自己現在住的房子一樣,都是月底才到期,她在這邊一結束,就能直接搬過去。
這件事剛定下,孟遙接到王麗梅的電話。
先是例行匯報了近況,王麗梅聽她說了租房的事,免不了嘮叨兩句:「還是住在家裡好,一來省錢,二來也不用受這些苦。」雖然是抱怨女兒非要一意孤行出去工作,但話裡到底還是心疼的。
孟遙寬慰她兩句,問及家裡的情況。
「正要跟你說呢,你蘇叔叔和陳阿姨準備去旦城散散心,你抽空接待一下吧。」
孟遙答應下來,又問他們什麼時候來。
「下周,具體什麼時候,你打個電話問問。」
和王麗梅聊完,孟遙給蘇欽德打了一個電話。
上回蘇欽德說了那番話之後,孟遙跟蘇家的相處總是小心翼翼,蘇欽德不聯繫她,她也不敢主動。
蘇欽德問明孟遙電話的來意,嘆了口氣,「大孟,還是你有心啊。」
「陳阿姨最近好些了嗎。」
「好多了,家裡有個親戚一直陪著。」
孟遙輕嘆一聲,「那就好,叔叔你們自己要多保重。」
末了,孟遙跟蘇欽德確定了他們來旦城的時間,怕自己忘記,設了一個手機備忘錄。
到那天,旦城下了雨。
孟遙下班以後,就立即去火車站接人。
在出站口等了一會兒,便看見蘇欽德挽著陳素月出來了。陳素月穿了一件毛衣,在肩上裹了一塊羊絨的披肩。她看著不像夏天那段時間那麼消瘦,臉上也紅潤了一些。
孟遙迎上去,「坐這麼久的車,挺累的吧?」
蘇欽德笑說,「還好,睡一覺就到了。」
孟遙問他們是打算先去吃飯還是先入住酒店。
「先吃,你才下班也沒吃吧,吃完再說。」
孟遙帶了兩把傘,一把給蘇欽德,另外一把自己撐著,給陳素月擋雨。
出了出站口,孟遙帶著兩人去南廣場坐出租車,直接去自己已經訂好的餐廳,落座以後,服務員拿過菜單他們點餐。
孟遙把菜單遞給蘇欽德和陳素月,「叔叔阿姨,你們看看有什麼想吃的。」
除了在火車站稍稍寒暄了兩句,陳素月全程沒有說話,這會兒,她翻了翻菜單,突然說:「小丁的醫院離這兒近嗎?」
孟遙愣了一下,「還好。」
「那不如把他喊出來,一起吃個飯。」
孟遙看了蘇欽德一眼,後者並沒有對這個提議表示出什麼異議。
孟遙只得掏出手機給丁卓打電話。
沒響兩聲,那邊就接起來了。
孟遙有些不自在,總覺得前幾天那話撂下來,如今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再主動給丁卓打電話,都顯得十分沒骨氣孟遙低聲問:「你下班了嗎?」
丁卓靜了那麼半秒鐘,「下了,今天不加班。」
「我現在在長江路的和悅酒店,蘇叔叔和陳阿姨來了,你要是有空的話,過來一起吃個晚飯吧。」
丁卓沒有猶豫,當即答應下來。
孟遙讓蘇欽德和陳素月先點菜,等菜上的時候,丁卓差不多也就到了。
點完菜,蘇欽德同孟遙講了講最近鄒城發生的事,又問孟遙工作狀況如何,在旦城習慣不習慣云云。
孟遙一一都回答了,陳素月便插了一句話,「女孩子還是在家的好,在外奔波總是辛苦。」
孟遙笑說,「還好,年輕的時候吃點苦也不算什麼。」
蘇欽德讚許道,「大孟的這個態度是好的。」
又閒聊一陣,服務員領著一個人從大門進來了。
陳素月眼尖,先看見人,忙打了聲招呼,「小丁!」
丁卓招了招手,向他們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