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蘇欽德和陳素月送回酒店,丁卓和孟遙準備往回走。
外面雨又下大了,他們過來的時候沒拿著傘,放在了車裡。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找前台借把傘,過去把車開過來。」
孟遙下意識道:「等一等吧。」
丁卓一頓。
孟遙頓覺窘迫,又解釋道:「走過去也要二十分鐘,現在雨太大了。」
「好。」丁卓退後一步,和孟遙並排站著。
路上汽車慢速而過,前車燈照亮的範圍內,一片白花花的雨絲。
沙沙的雨聲,迎面而來的風帶著寒意,這一場冬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
「我聽蘇叔叔一直叫你大孟。「
「嗯……因為小時候,蘇叔叔喊我小孟,我說,我不小,我很大了,妹妹才小。從此之後,蘇叔叔就改口叫我大孟了。」
丁卓笑了一聲。
孟遙也跟著笑了。
「那時候你多大?」
「九歲吧,我爸去世一年,孟瑜剛學會走路。」
丁卓一頓,忙說,「對不起。」
孟遙搖搖頭,「那時候年紀小,對死這件事,概念還很模糊。」
那天傍晚,她跟幾個小夥伴在門前的場地上踢毽子,王麗梅急匆匆過來喊她回去。
跟在母親身後奔跑而回的途中,她抬頭看了看天空,滿天的火燒雲,彷彿在劇烈燃燒。
她趕上了最後一面,一直記得父親眼睛緊緊盯著她,一口氣懸在喉嚨裡,上不去下不來,顫巍巍抓著她手臂的左手,只剩下一把骨頭。
然後,手上的力道就消失了,彷彿一間門窗大開的屋子突然合上了門窗,裡面的光明消失了一樣。
那樣輕,那樣猝不及防。
可那時她還懵懂,只知道死亡是一件即便不能深明其意,卻讓人覺得十分悲傷的事。
孟遙笑了一下,「過了十幾年,這種悲傷其實對我來說,也很漠然了……」
她微微垂著肩膀,燈光下,一張臉顯得削瘦而略帶疲憊。
丁卓沉默。
從業後不久,有一回同門聚餐,席上,導師專門同他們探討過死亡這回事。
時至今日,丁卓還能一字不差地把導師說的那一席話背下來。
「你們不要把自己當成救世主,再厲害的手術刀,也有管不到的地方。當醫生,就得眼冷心熱。眼冷,是看穿生死,心熱,是恪守節操。我對你們要求不高,只要每天洗臉照鏡子的時候,能夠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自己身上這身白大褂。」
死亡,是一樁事實,好比寒來暑往,好比東昇西落。
有人傷春悲秋,有人為每一天的太陽西沉而落淚。然而不管是喜是悲,這樁事實也不會再有任何的改變。
你只能正視它,接受它,直至習慣它,直至它不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卻不會影響到你每一個平凡的日子。
雨漸漸小了,兩人從沉重的沉默中回過神來。
「我去把車開過來。」
孟遙說:「一起走吧。」
丁卓看她一眼,點頭。
細微的雨,緩慢飄在夜空中,燈光之下,像是浮著一層淡淡的白霧。丁卓走在前,一路提醒孟遙避開地上的積水。
到了停車場,孟遙從包裡掏出車鑰匙遞給丁卓。
丁卓替她拉開了副駕的門,接過鑰匙繞去駕駛座上。
孟遙怔了一下,過了片刻,上車。
在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然而一個瞬間,就突然沉默下來,車內一片寂靜,只聽見外面風搖動樹葉沙沙的聲音。
在這樣的沉默中,車子很快就到了金陽小區門口。
車停下,丁卓忽然問她:「你每天坐地鐵多長時間?」
「半個小時吧。」
丁卓手掌在方向盤上輕輕拍了一下,「要不這車借你開。」
孟遙一愣。
「我多數時間待在醫院,下班了就回宿舍,一年開不了幾回,停在那兒也是積灰。」
孟遙笑了笑,「我技術不好,怕給你碰壞了。」
「二手車,也便宜。」
孟遙仍是猶豫。過段時間她要是搬了家,離公司更遠,公交加上轉地鐵,要一個小時。但她跟丁卓也就這點交情,丁卓提出車借給她只是客套,她要是真的借了,丁卓會怎麼想?
丁卓看她遲遲沒說話,也不勉強,「那你要用車的話,給我打電話。方競航他們也經常找我借。」
孟遙聽他這麼說,稍稍放心了點,「我過幾天要搬家,如果那時候有需要的話,我聯繫你吧。」
丁卓看她,「不住這兒了?」
孟遙笑說:「房租漲了。」
「搬去哪兒?」
「臨淮三村那兒。」
丁卓想了想,「那離你公司很遠了。」
「也沒事,比平常早起來半小時就行了。」
「幾號搬?」
「我看看……」孟遙掏出手機,打開日曆,「月末,二十八號吧,正好是週六。」
手機屏幕淡白的光,照著她臉頰,素淨清秀。
丁卓看了一眼,轉過目光,「行。」
孟遙同丁卓道別,拿起擱在一旁的傘,下了車。
丁卓站頭看向窗外,孟遙撐起了傘。傘面是黑色,燈光在上面照出一片淺黃的色調,讓黑色有點接近於深褐。她身上穿著一件淺咖色的風衣,讓燈光照著,顏色略有一點失真。
丁卓想起以前看過一部叫《晚秋》的電影,裡面湯唯穿著的大衣,就是這個顏色。
副駕車窗貼了窗膜,孟遙沒覺察他的目光,伸頭無意識地張望了一下,然後轉身往裡走了。
丁卓仍舊看著外面,伸手去摸煙盒,抽出一支。「啪」地從打火機噴出一朵火苗,他頭湊近,把煙點燃了,緩緩地吸了一口。
孟遙一直走到小區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過來。
似乎是沒料到車居然還沒走,她一下頓在那兒。
隔了段距離,她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丁卓打了左轉燈,掛上擋,但沒有起步。
他沒動,立在門口的孟遙也沒有動。
夜風中,孟遙的風衣下襬拂起來,撐在手中的傘,也跟著輕輕搖晃。
丁卓有一點恍惚,明知道現在該走,立刻就走,但是左腳彷彿釘在了離合器上,遲遲沒能鬆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見孟遙身影動了一下,似乎是要朝這邊走過來——她可能以為他是出了什麼狀況。
丁卓這才回過神,鬆離合給油門,車向著夜色駛去。
‧
北風說來就來,旦城的冬天真的到了。
丁卓去巡查病房的時候,聽見幾個來時路上快被凍暈了護士聊天,說早上中心廣場路上,公交車開到半路,道旁有棵老樹齊腰斷了,恰好倒在公交車前,一車人嚇個半死,路堵了二十分鐘才疏通,末了抱怨道:「醫院工作真是事多錢少死得早。」
也不是多大的新聞,丁卓莫名就聽進去了,一整天都有點兒定不下來,但仔細一想,又想不出是什麼原因。
下了班,丁卓往心外科去找方競航。
到心外的值班室一看,方競航不在,問護士,果不其然是在阮恬的病房。
丁卓往病房走去,剛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阮恬清脆的笑聲。
敲了門進去,方競航瞅他一眼,揶揄道:「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阮恬甜甜一笑,向他打招呼,「丁醫生好。」她穿著病號服坐在床邊,雙腿懸空,微微晃蕩。
丁卓問她:「這幾天怎麼樣?」
阮恬笑說:「還挺好的,方醫生說,只要不再出什麼狀況,我就可以回家過年啦。」
丁卓往方競航臉上掃了一眼,看見他眉頭微蹙了一下。
丁卓笑說:「那很好,最近天冷了,注意保暖。」
方競航一掌拍在他肩膀上,「這話輪得到你來說嗎,你是她醫生還是我是她醫生?」
阮恬笑眯眯看著方競航,「沒事呀,丁醫生一樣是為我好。」
閒聊幾句,方競航問他,「你八百年不往我們科室來一次,找我幹啥?」
丁卓張了張口,最後還是搖頭,本來想跟方競航聊兩句,到這兒,這想法莫名就沒了,「沒事,就過來看看。」
「你週六值不值班?靜雅讓你去我家吃火鍋。」
阮恬小聲插嘴,「我也想吃火鍋誒。」
方競航:「不行。」
阮恬委屈地癟了癟嘴,「哦。」
丁卓沒忍住,笑了一聲,問:「週六幾號?」
「28號。」
「那不行,我有事了。」
「你能有什麼事,又泡實驗室去?」
丁卓頓了一下,「幫人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