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又有幾次,鄭嵐反反覆覆,綿裡藏針。
孟遙問趙月,覺沒覺得鄭嵐在針對她。
趙月說,沒有啊,鄭嵐這樣日理萬機的人,哪有時間哪有有必要去專門針對一個小小的員工。
孟遙便將懷疑暫時放下,以為自己只是多心敏感。
在弼縣逗留三天,小組回到旦城。
孟遙到家簡要收拾,然後乘車趕去醫院。
已到下班時間,孟遙乾脆就不上去了,即便如今的戀人是醫生,對醫院那白牆白燈,一股子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她仍然喜歡不起來。
丁卓接完電話,回去低頭一看,放桌上的筆已經不見了。
他看旁邊一個小護士在填表,借過來把自己剩下的這半份報告趕緊填完,脫了白大褂,下樓。
天上紅霞滿天,把溫和的光線投向大樓門口站立的人。
她穿著一件藕粉色的風衣,讓霞光映襯得分外溫柔。
初春朗晴的天氣,一切都有點兒草長鶯飛的蓬勃。
丁卓腳步頓了一會兒,才向她走過去。
孟遙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還沒開口,已讓人抓住手臂,往懷裡一合。
丁卓鼻尖輕輕蹭了蹭她的發絲,「回來了。」
孟遙「嗯」了一聲。
過了片刻,丁卓鬆開她,將她手一挽,去附近找餐館吃飯。
孟遙正在研究菜單,覺察到丁卓正在看他,抬眼一笑,「看什麼?」
「很多天沒見了,現在多看幾眼,補上。」
「我在旦城的時候,不也經常好幾天見不上面麼。」
「那是不一樣的,你在旦城,要見你,隨時都能去找你。」
孟遙笑起來。
菜端上來,兩人邊吃邊聊,孟遙同丁卓講了在弼縣時鄭嵐的事。
丁卓安慰她,鄭嵐是項目負責人,即便出於什麼原因,對她有所微詞,但不至於因為這就影響到正常的合作。
吃過晚飯,孟遙去丁卓宿舍小坐。
踏進博士樓裡,孟遙剛要跺腳點亮聲控燈,便被人一把抱住,緊接著後背便被抵在了牆上。
昏暗的光線裡,空氣一股潮味。
孟遙呼吸一頓,下一瞬,丁卓捏著她的下巴,重重吻下。
過了片刻。
她踮了踮腳,手臂環住丁卓的脖子,把自己身體靠上去,熱烈回應。
許久,孟遙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忙將丁卓一堆。
丁卓輕笑一聲,拍手把聲控的點亮,攥住她的手,上樓。
丁卓掏出鑰匙打開門。
窗外霞光還未散盡,橙黃深紅裡露出一點深藍,暮雲靉靆,夕日曈曨。昏暗的房間,顯出一種微醺曖昧的調子。
都沒去開燈,靜了一會兒,丁卓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
孟遙眨了下眼,抬眼去看他。
不明的光調將他臉上分明的輪廓隱去,顯得比平日溫柔。
孟遙不由自主地,喊了他一聲,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踮腳吻上去。
這一個吻,綿長溫柔。
像是凡人俗世,涓滴的細微溫暖。
最後一縷光線消失的時候,他們總算分開。
丁卓抬手開了燈,低頭看了看孟遙,她眼裡一點水霧。
丁卓沒忍住,又低頭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脫了外套,丁卓走去窗邊,把水壺添滿燒上。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看新聞了嗎?」
孟遙愣了一下,「什麼新聞?」
她這幾天在弼縣行程緊湊,早起七點出門,披星戴月而歸,累得倒頭就睡,也沒什麼心思刷微博看朋友。
丁卓一頓,「你還不知道?」
孟遙一頭霧水。
丁卓神情幾分凝重,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翻出一篇微信公眾號的報導,走過來遞給孟遙。
孟遙匆匆掃了一眼,冷汗涔涔,把手機遞還給丁卓,拿出自己手機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一接通,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邊王麗梅便不由分說一通臭罵:「你還曉得打電話回來?我早讓你關心關心孟瑜,現在出了這麼大事……」
孟遙心裡一個咯登,「孟瑜也是受害者?」
王麗梅喘了口氣,「她不是,是她把這事兒捅破的……」
孟遙聽懂一個大概,安撫王麗梅幾句,掛斷電話。
丁卓抓住她手,「別慌,孟瑜沒事就行。」
孟遙咬著唇,定了定神,「……我得回家一趟。」
做了決定,孟遙立即給林正清撥了個電話請假。
丁卓開車送孟遙回家去拿了兩件衣服,又將她送到火車站。
在檢票口,丁卓用力抱了抱她,「要有什麼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孟遙點點頭。
丁卓嘴唇在她臉頰上碰了一下,「注意安全。」
動車疾馳,往鄒城方向開去。
孟遙回想方才丁卓所看的新聞,似乎發佈者是她以前所供職的XX報。
她便從訂閱列表裡把XX報的微信公眾號翻出來,打開一看,頭條赫然便是。
配圖是鄒城一中的校園,標題是「備考噩夢——21名高三女生遭老師猥褻」。
孟遙將新聞點開,從頭到尾又認真看了一遍,生怕漏下一個字。
報導內容嚴謹詳實,文風殺伐決斷,不作危言聳聽之語,結尾處直接拷問為何校園性侵屢發不止。
孟遙將頁面拉到最後,瞥見「XX新聞記者管文柏」一行字,頓時一震。
手機被她捏在手裡,屏幕沾上掌心裡冒出的冷汗。
從旦城到鄒城,動車五小時,孟遙不知道這五小時自己是怎麼熬過去的。
到達鄒城火車站,已是凌晨。
孟遙乘車租車回到家中,一打開門,王麗梅就從沙發上彈坐起來。
孟遙沒讓她興師問罪,問:「孟瑜呢?」
王麗梅氣鼓鼓道:「房裡。」
孟遙丟下行李,逕直走去臥室。
打開門,嗚咽的哭聲從床那邊傳過來。
孟遙頓了一下,走過去。
孟瑜趴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裡。
孟遙伸手,輕撫她的發絲,把她腦袋輕輕的轉過來,「孟瑜。」
孟瑜一雙眼睛腫得跟魚泡一樣,看著她,嗓子沙啞:「姐……」
「跟我說說,怎麼回事。」
孟瑜只是流淚。
「報導我都看了,你先告訴我,你有沒有被那個什麼張老師……」
「我……我……」
「有沒有?」
孟瑜大顆眼淚滾落而下,「……差一點……」
孟遙脊背發涼,「差一點是什麼意思?」
孟瑜又將臉埋進枕頭裡,嗚嗚大哭,「……你別問了行不行……」
孟遙又急又氣,又恨自己沒早一點逼問妹妹說出實情,「能告訴管文柏,就不能告訴我?」
孟瑜一頓,「……管文柏是來找你的。」
孟遙沉默了一下,「他什麼時候來的?」
「半個月前。」
「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孟瑜聲音哽咽,「告訴你不給你添堵麼……那天我放學回去,一出校門口,就看見他站在那兒……就他一個人,也沒開車。他上來問我你的電話號碼,我把他罵了一頓。他也不放棄,連續好幾天在那兒蹲點。」
孟遙沉著臉,「你就應該直接報警。」
孟瑜接著往下說:「……有一天下晚自習回家路上,我跟我同學在五道橋橋墩那兒說起張老師的事……管文柏聽到了……」
「他一直跟著你?」
「我不知道他在跟著我……他估計是想找到我們家裡來。」
孟遙忍不住罵了一句。
「……他聽到了,就說他有辦法能把張老師——張程猥褻女生的事兒揭露出來。」
孟遙沒忍住抬高聲兒,「那你就答應了?」
「我……我沒答應……直到……」孟瑜哽咽。
「直到什麼?」
孟瑜聲音全梗在嗓子裡,幾乎聽不清楚:「……上週,上晚自習的時候,張程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然後……他……」
孟遙心一緊,伸手按住妹妹的肩膀。
「……其實我心裡一直還抱有一絲僥倖,雖然好幾個同學跟我說,張程是個人渣……我覺得他這麼年輕,看起來又風度翩翩,不可能做得出來這種事……我……」
孟遙嘆了聲氣,輕撫著孟瑜的頭。
「我扇了張程一巴掌,從辦公室裡跑出來,也沒回教室,直接跑出學校……管文柏在門口攔住我,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剛說了兩句,他就說知道了,他會幫我報仇,讓張程在學校沒有立足之地……我當時特別生氣,又生氣又噁心……根本沒想那麼多……」
孟遙實在不忍心責備妹妹,「……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你難道不知道這事直接捅給記者,你的生活也會受影響嗎?」
孟瑜放聲痛哭。
報導一出來,校長就在全校追查是誰漏的這個消息。
同學之間,消息傳遞得更快。
張程是孟瑜他們班上的任課老師,班上的女生首先遭到攻擊,孟瑜自然也不能倖免。封閉環境之下,校園裡的「暴力羞恥」,反倒比其他地方更要嚴重。
出了這樣的事,大家第一反應不是指責老師,而是覺得班上女生「不檢點」,都要高考了還「勾三搭四」,「不要臉」。
加上張程是旦城師範大學畢業的,人很年輕,長得也算不錯,平時也不端架子,跟學生打成一片。他之所以屢屢得逞,一直沒被人揭發,就是因為一些女生對他有好感,出事之後,甚至沒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性侵犯。
孟遙安撫完了妹妹,從她手機未接來電裡,找到了管文柏的電話號碼。
凌晨三點,電話只響了兩聲就接通了。
孟遙「喂」一聲,那邊頓了一會兒,沉聲喊她:「遙遙。」
孟遙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十五分鐘後到和平路和建設路路口,我有話跟你說。」
外面,王麗梅也還沒睡。
她見孟遙從房裡出來,把憋了一整晚的火氣全部撒了出來:「你們一個兩個,只會給孟家丟臉!」
孟遙徑直向大門走去,忍住了沒還嘴,她這會兒就像一隻裝滿了火藥的炮仗,一點就能著。
「大半夜的,你還要死哪兒去?!」
孟遙緊抿著嘴,摔上門。
初春夜風還涼,孟遙走在路上,一點也不覺得冷,憤怒在心裡亂竄。
到了路口,便看見已經關門的超市門口,站這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孟遙加快腳步,到了他面前,甩手就是一巴掌,「管老師,人血饅頭吃得開心嗎?!」
她把「老師」兩個字,喊得格外嘲諷。
頓了一會兒,管文柏轉過頭來。
深深的一雙眼睛,看著孟遙,「遙遙,我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