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坦誠

過了許久,丁卓出聲:「走吧。」

「你先走,我回趟病房。」

丁卓看他一眼,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向著電梯走去。

方競航回到病房,一推開門,護士正在給阮恬量血壓。

阮恬雙眼都亮了起來,看著他驚訝笑問:「你怎麼回來了呀?」

方競航走過去抄起壓在童話書下的筆記本,拿在手裡揚了揚,「你說我怎麼回來了?這裡面全是機密,不能讓你看見。」

阮恬嘿嘿一笑,「我不會亂看的。」

「真沒看?」

「沒有!」

阮恬要舉起手發誓,方競航馬上給她摁住了,「爪子規矩點,做檢查呢。」

一旁護士笑了一聲。

阮恬也笑了,「護士姐姐,不好意思啊。」

方競航在床沿上坐下,「你媽媽什麼時候到。」

「快到了,已經在路上了。」

「那我再坐一會兒,等她來了再走。」

「你上了一夜班啊,不困麼?」

方競航伸手在她腦袋上摸了一把,「困也得待著,一會兒你要是想上天,護士可攔不住你。」

阮恬笑起來,眉眼彎彎,兩道新掐出來的月牙一樣可愛。

方競航頓覺心中隱痛,好似讓一片鋒利的刀刃疾速地劃了一道。

如果大化已定,不肯再給這個女孩更多的十年八年,哪怕三年五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現在的每分每秒。

丁卓走出住院部大樓,清晨的陽光灑落而下,空氣一股青草晨露的清苦味兒,陽春三月的清景,處處透著一股盎然生機。

丁卓伸了個懶腰,掏出手機,預備給孟遙打個電話。

正這時候,前方一輛黑色轎車門忽然打開,從駕駛座上走下來一個男人。

男人看著約莫四十來歲,商務休閒著裝,一手掌著車門,姿態隨意閒散,隔著段距離,凝視著丁卓。

他目光裡帶著十足審視的意思,丁卓蹙了蹙眉,先沒把電話撥出去,捏著手機插進衣袋,與那人對峙。

過了片刻,那人將車門一關,繞過車頭向丁卓走來。

那人到近前停下腳步,嘴角噙了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丁卓丁醫生?」

旦城氣溫日漸升高,一場春雨下過,滿城的桃李都開花了。

比稿日期將至,孟遙忙得幾無時間關心外界,只在每天早上趕地鐵的途中,望見遠處樹上,粉團蓬勃,似雲霞蔚然。和丁卓約了幾次去看櫻花,也都因為兩人休息時間沒能協調一致而作罷。

週五,林正清又召集組織了一場跟正雅集團的碰頭會,這次鄭嵐好歹從百忙之中抽出了時間。

會議在公司舉行,孟遙起了個大早,提前到公司去整理資料文書。

正在做最後檢查,會議室門打開,林正清領著鄭嵐走了進來。

孟遙頓了一下,停住手上動作,向鄭嵐打了個招呼。

鄭嵐似笑非笑,「孟小姐,好久不見啊。」

孟遙也勉強笑了一下。

鄭嵐到自己位上坐下,翻看著桌上擺放的資料,隨意翻到其中一頁,定住目光。

孟遙沒去看她,只專注於自己的事情。

不一會兒,會議室們被推開,鄭嵐的助理孫乾也走了進來。

孟遙不動聲色地皺了一下眉。

自上回之後,但凡是有孫乾的應酬,林正清都不讓孟遙去了。孫乾這人在外人面前極其一本正經,不苟言笑,便如此刻,就彷彿沒有看到孟遙一樣。

十來分鐘,與會人員陸陸續續到齊,林正清組織,會議正式開始。

正雅集團追加了一項需求,今天會議主題,就是對這項需求展開說明。

孫乾捏著遙控器,一頁一頁翻著PPT,逐項解釋。

這人私底下猥瑣齷齪,在工作上確有幾分真才實學,否則不至於能進入人才濟濟的正雅集團,當上副總的助理。

孟遙公私分明,一貫不把情緒帶到工作上,這會兒一邊認真聽著孫乾的報告,一邊做筆記。她做文書工作的,領會甲方遣詞造句的習慣,對成稿順利通過驗收,有很大幫助。

孫乾正要做最後的總結陳詞,會議室門外突然一陣喧鬧。

大家停下手裡動作,林正清皺眉,「不好意思,我出去看一下,孫助,請繼續。」

林正清走到會議室門口,剛將門一打開,便見一個紅衣女人直衝而來,拎起提包向著頭砸了過來。

林正清下意識護住腦袋,那女人便趁著這當口溜進了會議室,「那婊、子呢!給我出來!」

前台的同事立在會議室門口,向林正清哭訴道:「我……我攔不住!」

「趕緊喊保安過來!」

驟然生變,在場所有人都不明所以。

卻見坐在主席位上的鄭嵐端起茶杯,淺淺喝了一口,似笑非笑,「這不是孫夫人嗎?」

大家目光齊刷刷移到孫乾身上。

孫乾丟了遙控,大步走過去拉住紅衣女人的手臂,「這是工作場合,你鬧什麼鬧!」

紅衣女人揚手便是一巴掌,「孫乾,你要不要臉!跟你勾勾搭搭的婊、子就在那兒坐著呢,你好意思說這是工作場合?!」她抬起手臂,塗了鮮紅色指甲油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孟遙。

孟遙一怔。

所有人都愣住了。

紅衣女人一聲冷笑,「是不是還想狡辯?孫乾,你這人可真能!能爬上今天這位置,我替你出了多少力,我爸替你出了多少力!」她手伸進自己拎著的提包,從裡面掏出一疊照片,揚手往會議桌上一撒!

恰有一張落到孟遙面前,她往上看了一眼,那晚應酬,路燈下孫乾抱住她的那一剎那,數個角度,拍得一清二楚。

孟遙心裡一凜,全身發冷,驟然明白過來。

被算計了。

抬頭一看孫乾,誰知他也正看著自己,臉上神色複雜。

紅衣女人一把揪住孫乾的領子,「說話啊!你還怎麼解釋?」

孫乾收回目光,攥住紅衣女人手臂,「行了行了,有話回去說。」

紅衣女人使勁一掙,幾步衝到孟遙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臭婊、子!勾引有婦之夫,要不要臉!」

保安終於趕到,衝進會議室,上前鉗住了紅衣女人,將她往外拖。

紅衣女人咒罵不絕,隨著會議室門關上,聲音才漸漸遠了。

會議室裡一片寂靜。

孟遙半邊腦袋都是懵的。

直到此刻,她才隱約意識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孫乾跟她無冤無仇,那麼……

她緩緩抬頭,看向鄭嵐。

鄭嵐也看著她,臉上掛著不加掩飾的笑容。

她手背撐著下巴,慢條斯理地說:「是覺得孟小姐眼熟,現在總算想起來。在XX報和副主編搞婚外戀的那個女記者,就是你吧?」

舉座嘩然。

林正清也是懵的,過了好一會兒,總算反應過來,走到孟遙跟前,抓住她手臂,將她從座位上拉起來。

她嘴角滲血,半邊臉已經腫了。

林正清二話不說,將她半摟著,走向會議室大門。

身後鄭嵐聲音帶笑,不緊不慢說道:「我倒是個公私分明的人,要是孟小姐能力突出,也就罷了。可我剛剛看了看這些資料和文書,貴司所謂的筆桿子,是否有點言過其實?老實說,我不認為這種水平的東西,在比稿中能夠正雅集團的認可。」

林正清腳步一頓,未作回應,抬手打開了門。

他將孟遙帶到了行政那邊的小會議室,從桌上抽了張紙巾,遞給孟遙。

孟遙怔愣半晌,才想起去接。

捏著紙巾,擦了一下嘴角,疼得她不由地「嘶」了一聲,五感六覺才漸漸復甦。

林正清低頭看著她。

孫乾這事,他自己親眼見證,她是被冤枉的,因此對鄭嵐說的另一件事,他也尚且存疑。

白色燈光下,孟遙越發麵無血色。

林正清沒忍住碰了碰她的手,手指發涼,沒有一點溫度。

「孟遙……」

孟遙緩緩抬眼,「我能請一天假嗎?」

林正清抿了抿唇,點頭。

孟遙站起身。

林正清輕輕拉住她手臂,「你要是想說,可以告訴我。我相信你。」

孟遙身影煢煢,臉上神情一片漠然。

林正清嘆了聲氣,「直接從這邊門下去吧,你的東西我幫你收拾。」

孟遙下了電梯,走出公司大樓。

下午太陽明晃晃的,照得水泥地一片發白。

身後旋轉門帶起一陣風,緊接著響起一道女聲,「孟小姐。」

孟遙聽出是誰,沒回頭。

鄭嵐緩緩走到孟遙跟前,睨她一眼,笑了笑,「在美國的時候,就聽說了有你這麼一號人物。管文柏閒不住的主,在你身上耗費這麼多時間,倒是讓人驚訝。」

孟遙神情木然,「自家養的狗,跑出去咬傷了路人,不怪自己拴得不牢,不怪畜生狗性難改,倒去怪路人手裡拿了包子。鄭女士的思維,我不大能理解。」

鄭嵐笑了一聲,「你可別說沒從管文柏身上撈到好處,咬歸咬了一口,那賠付的醫藥費,全是從我腰包裡掏的。」

「既然都被咬傷了,那不就是我應得的麼?」

鄭嵐眯了眯眼,臉上不無鄙夷之色,「我自認不是什麼好想與的主,誰要讓我難過,我就得讓誰難過。今天這齣戲,前年在帝都就該演給你看了。本以為你識相,離開帝都就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沒想到年紀不大,本事不小,居然能攛掇得動管文柏連狗骨頭都不吃了。」

「既然是狗,你何必自降身價跟畜生計較。」

「那也是我養的狗,死在家裡也不能去吃外面的一根骨頭。」

孟遙心裡生出無窮無盡的灰敗。

每當她覺得日子好過一些的時候,總有不斷不斷的阻力,將她拖向身後漫無止境的陰影。

好像有人蠻狠攔住她的路,指著她的鼻子,痛斥她不配得到幸福。

孟遙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

室友走了,出租房裡半點兒聲音也沒有。

她換了拖鞋,去廚房燒熱水,站在水槽前時,眼淚終於沒忍住流了下來。

外面手機忽然響起來,孟遙急忙把水壺放上去,按下通電按鈕。

是丁卓打來的。

孟遙猶豫了一瞬,才把電話接起來,「……喂……」

那邊頓了一下,「怎麼了?」

孟遙眼淚撲簌簌往下落,只得緊緊摀住嘴,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孟遙,說話。」

「孟遙……」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在哪兒,我馬上過來。」

「沒……」孟遙忙說,「沒事……你今天加班嗎?」

「不加班,正打算問你,要不要一塊兒出去吃晚飯。」

「我在家。」

丁卓頓了一下,「好。那你先別哭了。」

「我沒……」

「不管什麼事,等我下班過來。別哭了,你一個人哭,我不放心。」

聽見這句話,孟遙眼淚越發止不住,她拿手背一抹臉,哽著聲兒,「好。」

「等我。」

「好。」

一窗夕陽,西面天空紅雲漫天。孟遙坐在餐廳的窗邊,看著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去。

七點剛過,響起敲門聲。

孟遙回過神,趕緊過去開門。

丁卓一腳踏進屋,一言未發,先把抱進懷裡。

「擔心你,最後兩小時都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

孟遙悶聲說:「……對不起。」

丁卓鬆開她,低頭看了一眼,門外照進來的聲控燈的燈光恰好照在孟遙臉上。

他一怔,「臉怎麼回事?」

孟遙沒吭聲。

「誰打的?」

客廳裡沒開燈,在沉默之中,外面暗下來,最後一縷光線也消失了。孟遙低著頭,身影似要和陰影融為一體。

「……丁卓,有些事,我沒告訴你……」

丁卓一頓。

孟遙後退一步,背靠上牆壁。

她身體虛軟,好像得靠這樣借點力氣。

「……本科剛畢業的時候,我進了嚮往已久的XX報社工作。我運氣很好,剛進去就跟著帶我的老記者做了兩個大型的報導,得到了副主編的賞識。副主編是全國有名的記者,我想,你應該也聽過他的名字,叫管文柏,當年帝都最著名的那起醫療醜聞,就是他報導的。」

丁卓看著她,沒說話。

「那時候,報社正在做一系列關於二戰專題報導,是管文柏負責的。報導組需要一個新人記者進去做資料收集的工作,我就因此進去了。之後,就和管文柏漸漸熟識起來……管文柏是一個學識淵博的人,行事作風都有他自己風格。在專業領域,他擁有別人難以質疑的權威,在他手下工作,我進步非常快,漸漸開始獨當一面。這件事這後,我跟管文柏越走越近……他告訴我,他之前有過一樁失敗的婚姻,投入了諸多精力精心維護,結果還是以一拍兩散告終。」孟遙頓了一下,聲音艱澀,「我找報社幾個跟管文柏來往較為密切的人打聽過,他們都說管文柏確實離過婚。因此,我就相信了他說的話……」

孟遙停下來,久久沒再說話。

丁卓摸了摸口袋,啞聲說:「我抽支菸……」

「嚓」的一聲,打火機噴出一叢火苗,丁卓湊近點燃。

黑暗裡,猩紅火星時明時滅。

煙霧飄到鼻尖,孟遙被嗆得鼻子發酸,喉嚨裡似是梗了一個硬塊。

過了半晌,她才接著往後說:「……後來,我才知道,管文柏確實離過婚,但又結了第二次。第二次婚禮是在美國那邊辦的,報社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明明清楚我是一個在道德上對自己要求嚴苛的人,卻用最惡劣的方式,陷我於不義……」她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把之前孟瑜那件事、還有剛在發生在公司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丁卓煙夾在指間,久久沒有抽一口。

煙霧繚繞而起,攏住他的眼睛,「……管文柏來找過我。」

孟遙一驚,「……什麼?」

「前兩天,他到醫院樓下……跟我說了兩句話。」

孟遙心臟一路往下沉,「……他說了什麼?」

「他說,跟你是真心相愛,曾經一度準備結婚……」

孟遙緊緊咬住唇,「我確實真心欽慕過他……」

丁卓沒出聲,狠狠吸了一口煙。

她不願意說謊,一路走過來,她所經歷的即便泥濘不堪,都已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不能將過去掙扎求生,也真實信過憧憬過的自己全然否定。

過了很久,丁卓聲音黯啞地喊了她一聲,「孟遙。」

孟遙心臟顫了一下,緊攥住手指,緩緩抬眼。

丁卓咬著牙,把煙蒂在牆上一摁,伸手用力將她按進懷裡,「我他媽不在意這些,我在意的是……」

他在意的是,一樣的經歷,別人的女生有人依靠,有人為之打抱不平,而那時候的孟遙,興許身邊連一個可以傾訴這件事的人都沒有。

她也是受害者,可卻不得不承受本不該由她承受的嘲弄和羞辱。

丁卓的手掌緊捏著她的腰, 兩人身體緊緊相貼,像要把彼此嵌入自己的骨骼之中。

過了許久,他感覺到孟遙身體微微顫抖,伸手碰了碰她的臉,卻不小心碰到了臉頰上的紅腫。

孟遙輕輕「嘶」了一聲,丁卓忙鬆了手,問她:「家裡有藥嗎?」

孟遙擺頭,「沒事……」她伸手捉住他的衣袖,把頭埋在他胸前。

丁卓伸手,攬住她瘦弱的肩膀。

過了一會兒,伸手捏著她下頷,頓了頓,低頭吻下。

片刻,孟遙踮腳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回應。

他舌尖嘗到了一點點鹹味,心臟驟然揪成一團,想把她疊吧疊吧揣進口袋,隨身帶著,不想讓別人再讓她受一丁點兒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