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慢慢站起身來,將顏淡擋在身後,閉了閉眼,待睜開時已是雙眸殷紅。
那個年輕男子單足一點,輕飄飄地落在兩人面前,踏前一步,手中長劍化為一道青芒自下而上劃去。
只見青黑的妖氣一現,緊緊地纏住了劍鋒。
余墨抬起手,周身的妖氣帶得他衣衫翩飛,眼中微露異色。這世間能強過他的妖已經不多了,更不用說這樣一個凡人。
忽見劍光暴漲,竟是透過了層層妖氣,徑自刺入他的胸口。余墨一時只覺血氣翻湧,耳邊嗡嗡作響,忙拉過顏淡,跳下船去:「走!」江水濺起,化成蛟龍模樣,高高昂起龍頭,張開大口,擇人而噬。
那個年輕男子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紙,手指輕送,念道:「破!」
巨龍在頃刻之間化為無數水滴。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在甲板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好似下了一場陽春急雨。
他抬手將長劍送入劍鞘,正準備去追,突然腳下一緊,竟被人緊緊抱住。而船板上那個洞裡,正有江水不斷灌進來,濡濕了他的衣擺。
周仕明抱著他的腳,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不斷亂顫,淒厲哭號:「大俠,你不能走啊,你快救救我,我還不想被妖怪吃掉……」
他長眉微皺,看著腳邊的白胖子:「妖怪已經走了。」
「不不不,他們一定還會再來的,來割我的肉吃,大俠你一定要救救我……」
那年輕男子看著周遭,那妖怪早已不知去向,抬腳踢去:「滾。」
余墨濕淋淋地走上岸,腳步踉蹌,突然嘔出一口鮮血,坐倒在地。他索性躺在河岸邊,閉目養神。
顏淡坐在他身邊,只見他臉色蒼白,嘴角帶著血絲,時不時咳嗽幾聲,只好抬手輕輕撫著他的胸口:「余墨,你怎麼樣了?沒事罷?」
余墨突然斜著坐起身,一手支在地上,掏心挖肺地咳嗽起來。顏淡嚇到了,忙在他背上輕輕拍著,連聲問:「你要不要緊?是不是傷得很重?」
余墨突然不咳了,氣若游絲地倒在她身上。
顏淡抱著他,一動不敢動,心中焦急如焚:「余墨,你再撐一撐,你千萬不要死啊……」隔了良久,只覺得余墨動了一下,有氣無力地開口:「現在哭喪還嫌太早罷?」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卻已經有了血色。
顏淡板著臉,冷冷道:「主公。」
余墨笑說:「蓮卿。」
顏淡冷冰冰地說:「請恕臣妾抱恙在身,不能為主公送終。主公莫怪。」
余墨看著她,正色道:「蓮卿一番深情,看來只能來世再報了。」言畢,忍不住先笑起來。
顏淡也笑了一笑,還是有些許擔憂之色,慢慢道:「那個天師好生厲害,連你都不是他的對手,不用說我更是差多了。」
余墨懶懶地嗯了一聲,低聲道:「也不奇怪。他的魂魄想必很是純淨,才能將道術用到這個地步。三界之中,最厲害的並不是天庭的仙君,也不是上古時被滅的魔,而是一種最純淨的東西。妖術還遠遠不夠純粹。」
「余墨,我可不可以說一句話?」
「你說。」
「你轉過頭往後面看,那個人已經追過來了,馬上就能到這裡。」
余墨低聲咒罵一句,站起身來:「從來都只有我追得別人逃的時候,今日卻反過來了。」
顏淡的表情很真誠:「歷練對修為有好處。」
余墨看著她的眼:「我們分開走,萬一運氣不夠好,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他一指前方:「你走這邊,我走水路,和你相反方向。」
顏淡看著他,遲疑了一陣,還是說:「好吧。」從余墨這個方向過去,說不好會和那個天師打個照面,而她這條路卻保險得多。
余墨一推她:「快走。」
顏淡轉身就走,走出一段路又回頭去看,只見余墨慢慢地走下河岸。她走到山道拐彎處時再回頭,已經看不到他的背影。她一跺腳,疾奔而去。
夜色漸漸深了,顏淡還在山裡走,又冷又累,卻不敢停下來。透過層層樹林,她就能看到遠處天際的一顆帝星,比天上的任何星辰都要明亮。帝星越亮,也說明一個王朝的根基越穩,正是中興時候。
顏淡突然想起這是從前學過的東西,其實她的禪理學得最好,只是臨到頭還是沒什麼用。那時又多驕傲,可以滿不在乎地說,她從來都不想入仙籍,因為不稀罕。現在想來,好似過去很久很久。
待到天亮之時,她終於看見遠處的小村莊,村莊之後的山上是一片茶園。
她鬆了口氣,在樹樁上坐下休息。忽聽身後腳步聲輕響,她回過頭一看,幾乎要按捺不住跳起來,那個天師竟然追到這裡來了。那人衣袖寬大,衣帶翩翩,眉目清俊,身上還有種少年人特有的清韌之氣,看來年紀也不大,不過弱冠之齡而已。顏淡歎了口氣,真是白活了這許多年,還不如一個凡人。
那年輕的天師走過她身邊時緩下腳步,皺眉打量了她一番,斯文有禮地問道:「請問姑娘是本地人麼?」
顏淡心喜,昨日都是余墨出手,他不會將她的模樣記得太清楚,現在心裡最多只是懷疑,便慢慢道:「你看,今年的茶樹長得比往年都好。」
那人一怔,又問:「在下沒有惡意,只是想問問哪裡可以借宿一日。」
顏淡說:「你可看見那邊山頭有幾塊像猴子的石頭?」
那人終於放棄了,徑自往前走。顏淡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尋思,她該是往前還是原路折返?她已經沒這個力氣再走一遍,萬一那人發現不對追過來,恐怕也躲不開。若是和他走一條路,雖然冒險,卻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意,說不定就此脫身。
她打定注意,也站起身,往前面的村莊走去。
走了兩步,果然看見那人又折轉回來,問道:「姑娘,你可有看過一位像你這樣大年紀的女子經過,模樣很好看,也和你差不多高。」
顏淡看也不看他,徑自從他身邊走過,渾渾噩噩:「我要回家去,娘親在等我,你也要去嗎?」
走出兩步,只聽身後有人輕歎一聲:「原來是個傻子……」
顏淡嘟著嘴,卻只能在心裡開罵。本來照著她的性子,肯定要好好整回來,只是對方道術太高明,只好忍氣吞聲。她走了一小段路,忽聽身後有人輕聲念了一段咒言,又輕又快,只聽耳邊呼呼風響,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只有頭頂上一點光亮,似乎是掉進一個黑乎乎的洞裡。隨後,頂上唯一的亮光也被堵住。
顏淡大驚失色,手指輕彈,一道白光擊在周圍的牆壁上,又被反彈回來。
只聽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別廢力了,憑你的本事,除非有人放你出來,就只能待在法器裡。」
法器?顏淡往旁邊摸了摸,觸手冰涼光滑,倒像是玉。她又在周圍轉了一圈,似乎有一個圓圓的弧度,該、該不是開光的玉葫蘆罷?
顏淡沮喪了一會兒,只好坐在地上:「我哪裡露出破綻了,你剛才明明相信的。」
「你做戲是做得很真,我差點也被你騙過去。只可惜你身上的衣料太好,一雙手也不像是勞作過的,還有你的臉。常常風吹日曬,自然而然會變粗糙。」
顏淡歎了口氣,自認倒霉:「請問天師尊姓大名?」
隔了許久,那人才回答:「唐周。」
顏淡躺在葫蘆裡,閉上眼:「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碰見我的那個同伴沒有?」
唐周簡單地回答:「碰見了。」
「那他呢,是被你殺了,還是脫身了?」
「我已經回答過你最後那個問題,所以這個問題,我不必再回答。」
顏淡一敲葫蘆底座,憤憤道:「你這……」突然又輕輕笑了:「原來他脫身了,幸好幸好。」
唐周還是沒上當,聽聲音似乎是笑著說的:「自作聰明。」
顏淡只能閉上眼睡覺。現在筋疲力盡,起碼要先養足精神,才能逃出困境。
因為太累了,所以很快便沉沉入睡,葫蘆裡黑洞洞的,也比較容易睡著。她醒來的時候,周圍還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知外面是晝是夜。
她坐起身,抱著膝慢慢想脫身的法子,想了十七八個,可行性都不大。突然天搖地動,她咚的一聲撞在葫蘆壁上,捂著臉鼻子發酸。
只聽唐周慢悠悠地說:「你那麼安靜,我都以為你不在裡面了。」
顏淡沒好氣:「裡面太舒服,我睡到現在才醒。」
唐周低聲笑了笑,語聲低沉悅耳:「你和之前被關進來的妖不一樣。他們都害怕得睡不著。」
顏淡心中一動,問道:「你還收過其他的妖進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唐周的聲音傳來:「你是不是想問,我最後是怎麼對付他們的?」
顏淡被看穿心中所想之事,大大方方地承認:「嗯。」
「還是抓到第一個妖的時候,我才剛學會煉丹,不小心把方子看錯了,火候又不對,所以那個蜘蛛精死得比較慘。第二個是熊妖,下場比蜘蛛精要好多了。至於第三個麼,是芍藥花精,全身都很寶貴,就用來研究了幾個百年前遺留下來方子……」唐周的語氣很是慢條斯理,「第十個我都還沒怎樣,他自己就先嚇瘋了。你是第十一個。」
顏淡聽得身上發冷,勉強笑說:「真榮幸。」不管是誰聽到前面這一串同類的下場,都會受不了的好不好?
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突然說:「唐周,我餓了。」
唐周的聲音似乎有些驚訝:「你是妖,還會覺得餓?」
顏淡嘟著嘴,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生硬:「妖當然會餓了,就是神仙也會餓的。在外面,我可以吸取天地間的靈氣,不吃東西也沒關系,可這裡什麼都沒有,黑乎乎的。」
隔了片刻,頭頂一亮,顏淡還沒來得及適應這突然的光線,一根草葉就掉在自己身邊,隨後周圍又是漆黑一片了。顏淡氣得發抖,不斷告誡自己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小不忍則亂大謀。
過了很久,她方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真是一個好人啊。」
「太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不必稱謝。」聽聲音還是笑著說的。
顏淡只得抱著膝,繼續想辦法。她活到現在,只要想的話,幾乎每個人都能被她耍得團團轉,現在碰上了一個同樣奸猾的,不,同樣聰明的,她還要好好合計一番。
其實人都是有弱點的,只好找對方向,就可以一舉擊潰對方。
可是唐周的弱點是什麼?
她記得紫麟的弱點是怕別人知道他的真身是山龜,丹蜀的弱點是怕鬼,余墨的弱點,嗯,其實只要不過分的要求,余墨都會替她去做,也因此養成了她好逸惡勞的習慣。
而余墨現在又在哪裡?是不是平安?
她雖然有七八分把握確定余墨已經脫險了,卻還是剩下那麼兩三分不確定。唐周的口風很緊,什麼都問不出來。
顏淡頭疼得要命,只好將下巴擱在膝上,閉目養神。可是周圍的氣氛實在太好,只過了一會兒功夫,她竟然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