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淡只覺得自己不斷下落,周圍卻是混沌,好像一條灰暗甬道,沒有盡頭。而下一個瞬間,眼前突然明亮起來,那亮光甚至微微刺痛了眼,她感到一種從骨子深處傳來的疼痛,像是有什麼硬生生地從自己身上分離開了。
只聽一聲尖利的風響,一道粗糙柔韌的枝條從斜裡伸過來,一下子卷住了她的腰身。顏淡一驚,下意識地掙扎,只見依附於眼前那棵參天古樹上的籐條纏上了她的手腳,緩慢而有力。地下一塊塊土堆龜裂開來,不斷有粗糙的樹枝從地底伸出。
她心思如電,嘴角輕動,飛快地念起咒術來,只見一道細細的火焰沿著纏住她雙手的籐條蔓延開去,枝葉發出劈劈啪啪的灼燒聲,而這火焰卻始終避開了顏淡。
如果她沒有記錯,這就是昆侖神樹。天地間除了天庭的最南端有一棵之外,就再找不出同樣的一棵。難道他們現在已經到了天庭?
她還沒想清楚,纏著她的身子的樹枝突然一抖,將她重重地摜在地上,燒起的火苗頓時熄滅了。隨即,又是一道樹枝勒住了她的身子,立刻收緊,將她綁得連氣都透不過來。她眼睜睜地看著唐周和余墨先後落下,想大聲告訴他們這昆侖神樹怕火,卻始終發不出一點聲音。
唐周只是凡人,自然不可能想到便是一棵樹也會威脅到他們的性命,所以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余墨身上。
只見余墨在半空中穩住了身形,指尖溢開了點點火光,還沒等他念完一句完整的咒術,粗壯柔韌的樹枝挾著呼呼風勢向他抽去!余墨用手臂去擋,只見那樹枝好似通了靈性一般,突然一個折轉,繞過他身子卷住了他的手腕。千鈞一發之際,他抽出短劍乾淨利落地將纏住手腕的樹枝斬斷。只聽一聲長長的、憤怒的嘶吼從地底傳來,塵土飛揚,地上的土層爭先恐後地跳起,十幾道樹枝從地底探出來,將他緊緊困於其中。
余墨手上失力,短劍滑落,順勢插在土裡,劍柄還微微顫抖。
顏淡不由輕歎一聲:「可惜……」
轉眼之間,他們三人都被昆侖神樹困住,動彈不得。
顏淡看著一截粗壯的樹幹慢慢從地底升起半截,雖然那樹幹就和尋常的大樹一般無二,她卻有一種被緊盯的感覺。
「顏淡。」她聽見不遠處余墨用一種極為平淡的聲音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慢慢轉過頭,只見余墨朝著她淡淡一笑,緩若清風拂面。都說彌留之際,才能懂得自己真正的心意。顏淡忽然想,她的心意是什麼?
「似乎上面又有人下來。」唐周望著頂上,輕聲道。
顏淡慢慢看向上方,只見一個人正從上面跳了下來,越來越近。那個人顯然是有準備而來的,因為他不像他們一樣幾乎是頭朝下被扔下來。待她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不覺低低嘟囔了一句。
下來的是誰都好,只要不是神霄宮主,然而現實卻多半殘忍。
顏淡不由想,神霄宮主之前把他們騙到了這裡,為什麼自己又跟著下來?這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十幾根朝上向天際伸展的樹枝突然動了,飛快地抽向了神霄宮主,而他卻意態閒雅,不慌不亂,袍袖翩翩,周身有股沉穩而臨淵不亂的氣度。也沒見他如何拔劍舞劍,只聽嗤嗤輕響,這十幾根樹枝突然從中斷開,辟辟啪啪地落了一地。
驀地,地底傳來一聲尖銳痛楚的嘶吼,像是野獸受傷時的絕望和暴怒。
顏淡已經看不到上面的狀況,只能靜靜地聽著周圍的聲音,昆侖神樹還在吼叫,而神霄宮主那裡卻始終沒有太大動靜。
忽然,呼的一聲,一團火焰就這麼砸在她身邊,還卷著火舌朝她身上燒過來。顏淡只覺得捆著自己的樹枝突然鬆了一鬆,連忙用力掙脫開來。可是發尾和衣角還是被燒到了。
而昆侖神樹卻突然向上一縮,自己將自己連根拔起,死命地想撲滅枝葉上的大火,可是火勢蔓延地太快,只能在地上滾了幾圈,帶著熊熊烈焰和陣陣黑煙一跳一跳地蹦躂向了遠方。遠遠看去,就如同一只巨大的火球。
顏淡用力地拍滅自己身上的點點火星,只覺得一股憤怒從頭燒到腳,簡直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指著神霄宮主惡狠狠地說:「我和你有世仇嗎?!你這是故意的,故意幾次三番地找我麻煩!」
神霄宮主撣了撣淡白衣袖上沾到的煙塵,不甚在意地瞥了她一眼道:「你想太多了。」
顏淡氣得發抖,直想撲上去掐死他,立刻被余墨從身後抱住了。余墨忙伸手遮住她的眼,輕聲安撫:「你就是撲上去也殺不了他,還是安分一點。」顏淡一聽,立刻乖乖地任他抱著:「主公……」
余墨慢慢鬆開手臂,微微笑道:「消消氣,畢竟他也是救了我們。」他望向了神霄宮主,淡淡地說:「雖然,我也不知道宮主好端端的怎麼也跟著下來了?」
神霄宮主沉默片刻,簡短地說:「陶紫氣起了異心。我就被逼進魔相。」
顏淡鄙夷地看向神霄宮主,陶紫氣那點微末本事要是能逼他,那才奇怪了:「……你編謊話也要編個能讓人相信的好不好?」
神霄宮主緩緩地看了他們一眼:「不信也罷。」
唐周看著對方,靜靜地問:「我們所在的,到底是什麼地方?既然我們聚在一起,有些事再故作玄虛也沒什麼意義。」
神霄宮主微微皺眉,語氣平淡:「這裡就是上古神器楮墨引起的魔相。」
余墨聞言,不由朝地上一看,他們站在那裡,身後竟然沒有影子。神霄宮主頓了一下,接著道:「的確是不會有影子,因為我們所在的是自己的意識。」
唐周頓覺荒謬,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看向余墨和顏淡。余墨略略低著頭,沒說話。顏淡則抬著手指叩了叩下巴,像在苦思冥想。她想了一會兒,笑逐顏開:「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神器楮墨上刻著不少仙法的痕跡,而這些痕跡也就成了和人一樣的記憶。與其說我們是在自己的想法裡,倒不如說我們的意識、記憶都和楮墨連在一起了?」
神霄宮主微微頷首:「差不多如此。」
唐周聽了她解釋的,舉一反三:「這樣說來,剛才那棵樹妖是因為我們之中有人曾經見過,才會出現在魔相裡?」
顏淡歎了口氣:「樹妖?你怎麼覺得那是樹妖?這明明就是神樹嘛。」
「我的確是見過昆侖神樹。」余墨淡淡道,「顏淡應是也見過,不然也不會知道用火對付得了它。」
顏淡看著他,訝然道:「你怎麼可能見過?我記得除了天庭那一棵,別的地方就沒有了。」
余墨沒回答,反而望向了神霄宮主:「你需要魂魄純淨的人替你解開楮墨的封印,因為這樣一來,魔相中可能出現的危險會少很多。」
神霄宮主點了點頭:「魔相裡出現的事物,至少是我們之中一半人曾經見過。本來我想等你們走到魔相盡頭再進來,沒想到你們連區區昆侖神樹都對付不了。」他倒不是自負,語氣神情都更像中肯地陳述一個事實。
顏淡嘟囔一句:「這樣說來,你何必找什麼魂魄純淨之人,你自己不就可以闖過魔陣了麼?」
「我見過的事物太多,路途艱險只會更勝。」神霄宮主輕描淡寫地說,「若是只有你們三個,可能昆侖神樹已經是最難過的一關,但是加上我,這恐怕算不上什麼了。」
顏淡頓時毛骨悚然。
這是一塊廣袤無邊的大地,沒有任何人跡,所過之處俱是薊草沙石,一片荒蕪。一行人在石林之間升起了篝火,火焰跳動,是這荒涼黑夜裡唯一的光源。
唐周用佩劍支著地,靠著巖石坐下。走了大半日的路,除了些微疲倦,居然沒有饑餓感。他覺得奇怪,便問了出來。顏淡一攤手,很是無奈:「如果我們是在楮墨的意識裡,自然是不會餓的,神器又怎麼會餓呢?我猜想,我們雖然走了這大半天路,其實在外面也不過是半個多時辰。才過了這點時辰,就更是不會餓了。」
唐周思忖一下,又道:「依你這樣說,這裡所見的都不是真的?」
顏淡用薊草撥了撥火堆,偏過頭想了一會兒:「換個明白點的說法,這裡的一切是真的,只不過是很久以前的模樣了,我們所看見的薊草、戈壁、石頭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物。不過如果不幸困死在這裡,那也可以當自己死了。」
「只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自然能出去。」神霄宮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顏淡輕輕歎了口氣,嘀嘀咕咕:「這都是誰害的……」她知道前路艱險,養足精神才能應對,便慢慢往後靠著石塊,想換個舒服一點的姿勢。可是這石塊稜角尖銳,硌得她很是難受。忽聽余墨輕聲喚道:「顏淡。」
她轉頭看去,只見余墨將手擱在膝上,微微笑道:「到我這裡來。」
顏淡立刻喜氣洋洋地撲過去,枕在他的膝上,余墨動了動身子,讓她枕得更舒服。顏淡忽然想到之前被困於昆侖神樹,他朝著自己微笑,就像映出了她一直不敢再面對的心意。她這樣想著,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他,突然撲哧一笑:「余墨,你臉紅了……」
「我沒有。」
「可是我看見了,」顏淡覺得有趣,忍不住抬手去觸碰他的臉龐,「這裡,還有那裡……」
「都說了沒有,別鬧,快點睡!」
顏淡還待乘勝追擊,忽然眼前一花,一道劍光正好掠過眼前,晃得她難受,轉頭去看到底是哪個罪魁禍首。只見唐周抽出了佩劍,正對著火堆慢慢擦拭,從劍柄的凹凸紋路一直到劍身,火光映在青森森的劍鋒,當真劍光如秋水。
這是把千古難得的好劍,你看殺氣含而不露,劍光明淨似水,難得的好劍啊好劍。
唐周的師父把劍送給他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
顏淡被劍光晃得眼花,殺氣騰騰地支起半邊身子,突然眼前一暗,余墨伸手遮著她的眼,低聲在耳邊道:「睡罷,明日還要趕路。」
他的手指帶著一股清涼之氣,顏淡心緒平緩,挨在他的膝上慢慢閉上眼。不過半盞茶功夫,她已經意識朦朧,只隱約聽見余墨低沉悅耳的聲音響起:「……沒發覺麼,自從到了魔相,就很容易變得暴躁,連顏淡的脾氣都壞了很多……」
顏淡漸漸墜入睡夢,夢中那層層白霧之後,站著一個頎長清華的身影,隱約可以看見這人一襲青衫,袍袖飄逸。只見那人握著一把匕首,在手上割開長長一道口子,血珠順著他的手腕滴落,每一滴血都化作一只血雕,在蒼穹中撲扇著血紅的翅膀,突然朝著她這邊撲過來!
顏淡一下子驚醒過來,只見余墨正低頭看著她,黑眸幽深。他忽然低聲道:「你剛才也聽到了?」
「聽到什麼?」顏淡頓時毛骨悚然,往旁邊看了看,只見唐周和神霄宮主都醒著,尤其是神霄宮主,不知怎麼,神情有些古怪。
「剛才我們都聽到一個模糊的聲音在耳邊說話,可是這裡除了風聲,就沒有別的聲音。」余墨語氣平淡。
只聽神霄宮主緩緩道:「上古神器一共有四件,七曜,楮墨,地止,理塵。」他每說一個神器,便在地上寫下一個名字,「這四件神器是盤古開天辟地時候留下的,後來歸於天庭九宸帝君所有,但是在仙魔之戰中全部遺落。這是一種說法,我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盤古開天的傳說自然大家都知道,那麼就是在後面我們不知道的部分有蹊蹺。」
顏淡想了想,覺得還算有道理,就點了點頭。
「九宸帝君有三位,天極紫虛昭聖帝君,東極青離應淵帝君,還有元始長生大帝。若神器真的有四件,那麼就有一人會有兩件神器,而這樣九宸三帝的平衡就被打破了。」神霄宮主語氣凝重,「如果只有三件神器,混入了其中的第四件卻是什麼?」
余墨淡淡道:「如果當真如此,那麼三件神器是出自天庭,而第四件便是來自當年仙魔之戰被滅族的魔了。楮墨很可能就是魔境的東西。」
神霄宮主輕描淡寫地道了一句:「如果這樣,是我弄錯了。」
顏淡原本正在分神想別的事,突然聽到他這句話,頓時覺得一股憤怒從頭燒到腳。他們被神霄宮主用計騙到魔相裡,也不知能不能活著出去,他倒是用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打發了。余墨見她這副模樣,輕聲道:「魔相中很容易心浮氣躁,顏淡,你要沉住氣。」
顏淡想了想,自己一到魔相,的確是很容易急躁,在外面她說什麼都不敢去挑釁神霄宮主,倒是進來以後時常被氣昏了頭。
神霄宮主看了看泛白的天色,低聲道:「楮墨上面的古篆文只說魔由心生,裡面的一切都由心生。而這裡出現的,都是記憶中有過的東西。我需要靠它想起過去的事情,這是我為什麼要把你們帶進魔相的緣由。」
顏淡聞言,不由問:「你不記得過去的事?」
她第一次看到神霄宮主笑,卻是帶著幾分淡淡悲涼的笑意:「如果可以記起過去的那些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