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柳維揚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響起:「噤聲。」
顏淡實在很手癢,很想給他那麼一下子,最後還是硬生生克制住了。隨著柳維揚慢慢鬆開手,她聞到的那股血腥味越濃,不由轉頭去看,只見對方淡白色的外袍下擺被染得一片殷紅。
柳維揚往前走了兩步,盡管身形依舊挺拔,還是可以看得出他走路的姿勢和平日不太一樣。顏淡摸摸下巴,如果他受了傷,對她來說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之前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的事情也該一起算一算了。
柳維揚停住腳步,回頭瞥了她一眼,一雙淡然的眸子還是波瀾不驚。顏淡立刻會意,跟著他往前走。
曾有人對她說過,共患難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敵人卻未必不會變成同伴。對於這句話,顏淡深以為然。
柳維揚緩緩從那具屍體邊走過,屍首上的屍蹩突然不動了,只是一眨眼功夫,它們瘋了一般拼命往上爬,像是想避開柳維揚。
顏淡看得清楚明白,不由訝然:柳維揚身上還有血腥味,從來對血腥屍臭趨之若鶩的屍蹩怎麼可能會像閃避呢?她想起唐周的血可解百毒,再看看柳維揚外袍下擺的血跡,莫非,屍蹩在懼怕他的血?
顏淡斟酌一陣,待他們走到村頭的時候,放軟了聲音開口道:「柳公子,你的傷還好麼?」
柳維揚腳步不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顏淡頓時有一種和啞巴爭辯的無力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柳維揚不得不停下腳步,低下頭看她:「怎麼?」
顏淡眼中發亮,熱切地盯著他瞧。紫麟曾誣蔑她說,她這個表情簡直能讓人三天食不下咽。不過有用的就是好的,至於到底是讓人食不下咽還是垂涎三尺,這個根本無關緊要。她活過了這許多年,見過的人世也不少,有些事情,覺得有個好的了結就行。
柳維揚面無表情,想把袖子從她手裡抽出來。顏淡立刻死死按住,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她多多少少還是有點了解對方的性子,他不喜歡和別人有肢體觸碰,絕對不會較真地拉開她的手。
柳維揚抽不回袖子,無奈地開口:「你想要做什麼?」
顏淡暗自得意不已:你不是把我們都騙進魔相裡來送死麼,不是把我推下懸崖麼,不是我問一百句話你都當沒聽見麼?天地間因果循環,種下了因,就必定食下那個果,現在該是受報應的時候了。
柳維揚見她不說話,依舊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忍了一會兒還是不得不挪開目光:「你到底想怎麼樣?」
顏淡微微一笑,乖巧清澈,溫言軟語:「柳公子,不如讓我幫你包一下傷口,這樣子傷才好得快。」
柳維揚動了動嘴角,在她熱切的逼視下,終於還是道了一句:「有勞了。」
他找了個樹樁子坐下,撩起染血的衣擺給她看。顏淡蹲在邊上,看著那道絕對不淺的傷口實在忍不住幸災樂禍:「這傷口看起來倒像是利器劃開的。」她當然不會有這麼好心給他治傷,只不過想乘機做點手腳,順便再偷偷抹一點他的血藏好,萬一屍蹩真是害怕他的血,那她以後心裡也好有個底。
「是從懸崖上跳下來的時候,在石頭上劃開的。」柳維揚語氣平淡。
顏淡怔了一下:「從懸崖上跳下來?」
柳維揚看了她一陣,緩緩道:「看來,你果然不知道。」
顏淡頓時有種被他設計的感覺。
「我們之前走過的並不是山路,而是走在翻天的背上。等我發現的時候,它已經要翻身了,逼不得已只好從懸崖上跳下去。」
顏淡曾聽師父說起過翻天,若論起淵源,翻天和紫麟還是同族同宗,只不過翻天比紫麟高大生猛得多。因為個子大,也異常的懶散,時常躺在那裡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也不起來爬兩步,身上自然而然地就生出草木來了。但是它躺久了,偶爾還是會起來翻個身。這一翻身,當真就如天地都翻過來一般,才會有「翻天」這個名字。
顏淡有點不好意思,弄了半天他也是好心,卻是她誤會了。她抬手虛按在他的傷上,輕聲念了幾句治愈的咒術,只見淡淡的白光漾開,本來裂開的傷口立刻就收緊愈合了。
柳維揚若有所思,輕聲道:「既然不是你,那還有誰會見過翻天?」顏淡把一角沾著他的血的絲帕疊了疊,收好,隨口道:「這個很重要麼?」
柳維揚放下衣擺,站起身走了兩步,淡淡道:「多謝你。」
「奇怪,那余墨和唐周呢?」不會被壓在翻天底下去了吧?如果真是這樣,余墨說不定還有救,唐周肯定成肉泥了。
柳維揚搖搖頭,示意他也不知道。
他們走到村落外面,只見村頭那棵大樹下立著一塊石碑,上面用寫了兩個大字:洛月。
不光是顏淡,連柳維揚淡然的眸子中都閃過一絲驚異。
邪神和上古時候的神仙一般,是古老的種族。
那個時候,天還不是天,地也沒有成為地,天地幾乎是聚合在一起的。盤古開辟天地後,人世間才不再是一片灰暗混沌。
女媧用泥捏了凡人,而邪神用自己的血肉化成了洛月族人。
在仙魔之間的那場爭斗中,邪神滅族,魔境消亡。洛月族不得不遷出魔境,隱居在凡間。可是邪神一滅,他們也受到了波及,壽命越來越短,只能依靠子孫不斷繁衍來維持血脈。洛月族極為傲慢,這點像極了他們的始祖邪神,他們不願同凡人接觸,更不用提通婚了,也就是因為這樣,如今這世上幾乎再找不出一個洛月族人。
洛月人同他們的始祖一般,在千百年的洪流中已經消亡了。
顏淡抬起手指敲了敲下巴,低聲道:「這裡的洛月族,應該是魔境消亡之前的洛月族吧?」
柳維揚難得答應了一句:「也未必,若是在邪神沒有滅族的時候,他們怎麼會用得到人祭?」
顏淡頓時毛骨悚然。在仙魔之戰前,洛月人是出了名的美麗。邪神的始祖就不無得意地說,天地間凡是他們造出來的,都是沒有半點瑕疵,不像有些神仙捏出來的凡人,總有些許缺憾。從那個時候起,天庭同魔境之間就時有些小紛爭,慢慢的,一點心裡的不待見越積越深,仙魔兩界終於開戰。那時魔境的主人是邪神玄襄,他和紫虛帝君、計都星君在雲天宮同歸於盡,魔境就此消失。而洛月人離開魔境,不管是容貌還是身體都發生了很大改變,原本美麗的容顏開始變得古怪,身體也漸漸矮小扭曲。
「雖說再嬌艷的花也有凋謝的時候,再美好的容顏也會蒼老,可是親眼見到了還是覺得可惜。」顏淡話音剛落,就見柳維揚頗為意外地望了她一眼,好似在詫異她何時除了那些無聊的話還會正兒八經地說話。
她撇了撇嘴,不滿地想,她骨子裡有的是內涵,只不過還沒人發現罷了。
顏淡當先走進洛月族人群居的村落,過了村頭那一片桑樹林,便見遠遠近近有不少人家,每戶人家都搭著高腳木屋,一條清澈小溪彎彎地繞過,清亮的溪水在落日下閃著粼粼波光。她打從心底覺得,這裡是魔相中最美好的地方了。
之前那些人面獾、血雕什麼的,實在是太凶猛太蠻夷,她委實不怎麼欣賞。
「你們是誰,怎麼會闖到這裡來的?」
這道聲音聽得出是出自一個少年口中,還是清稚、秀氣的,微微帶點少年正長成的沙啞。顏淡回過頭,只見夕陽余光中站著一雙少年男女。躲在剛才說話的那個少年身後的是個看模樣年方豆蔻的少女,烏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不,確切來說,是直接越過顏淡,定定地看著她身後的柳公子。
那少女忽然笑了,就這麼對著柳維揚嬌憨地笑:「你是來娶我姊姊的吧?」
顏淡轉頭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柳維揚,再看了看這雙少年男女,很不厚道地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顏淡很容易在洛月族找到了落腳的地方。這其中,實在多虧了柳維揚。之前那位笑得很嬌憨的少女恰好是洛月族中頗有聲望的人家的小姐,用凡間的風俗來說,那是名門望族,祖上庇蔭,好比現在的天下是裴氏的天下,裴姓也比別的姓氏高貴些。
至於其間種種,簡單來說也就是兩句話的功夫。
洛月族人取名的法子古怪,只有名沒有姓,之前那個少年叫南昭,那個少女叫水荇,是表兄妹,而少女水荇的那位將要嫁給柳維揚的親姊姊芳名儂翠,這是其一。
其二,儂翠是洛月族中的美人,不知怎麼曾夢到過神霄宮主柳維揚,從此心心念念,甚至還擱下了非君不嫁的話來,只要柳維揚一進洛月族的村落,立刻就會有一群人把他扭送到儂翠小姐的面前。
顏淡初時很驚訝,待看到亭亭玉立、楚楚柔情的洛月美人儂翠,只能感歎柳維揚真是桃花綿綿,每一株都是千嬌百媚、百裡挑一。本來神霄宮中女侍就多,貌美如花的更多,結果到了魔相好不容易碰見這麼一村子人,就出來了一位瞧上他的。
於是顏淡在儂翠柔情萬千的眼波中,把柳維揚賣掉了。
一卷畫軸鋪開,慢慢露出裡面青衫翩然、清華萬千的男子。那道人影背後,是青山隱隱,萬裡河山,然而這些不過是隱沒在背後襯托其人風采,僅此而已。
顏淡低頭看畫,那畫中男子的眉目,果真和柳維揚生得一模一樣。可惜這畫筆法雖好,畫中人神韻卻不足。
「這就是玄襄殿下,是歷代邪神之中本事最高,最有才情的一位。」南昭低下了聲音,「儂翠姊也只是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他一回,就時常夢見,就算到了出閣的年紀,還是想嫁給他,她曾說過就算當妾也沒關系。後來玄襄殿下戰死,她也覺得殿下只是失蹤而已。」
顏淡心裡咯登一下,道:「可惜柳維揚不是邪神,最多是長得像罷了。」
南昭嘴角牽起一絲笑,微微有些苦澀:「就是柳公子和玄襄殿下生得太像,而柳公子身上還有邪神的血脈,儂翠姊才會一心認定他就是殿下。」
顏淡默默點頭:「這樣說來,倒也有道理。」
這世間長得十分相像的,已是不多了,而柳維揚身上還有邪神血脈,更是真了幾分。何況他現在根本想不起自己從前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而所有記憶中斷的那一塊正是在仙魔之戰。
她也不得不承認,柳維揚是邪神玄襄這件事,很可能是事實。
顏淡歎了口氣,打從心裡同情他。從前他在追尋自己身世的時候,完全游離於三界之外,天地間再沒有他的同伴。而現在,如果他真是邪神,那麼天地之大,他將再無容身之地。當年仙魔之戰打得轟轟烈烈,便是想忘都忘不掉,若是天庭上的那些人知道邪神玄襄還活著,那三十萬天兵每個都來補一刀,也盡夠受的。
她剛歎完這口氣,只聽身邊的少年也幽幽地長歎一聲。
顏淡不由看了他一眼,只見少年皺著眉,頗為沮喪的模樣,心中忽然一動:「凡人有句古話不知你聽說過沒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就是再喜歡儂翠姑娘,她心裡卻惦記著玄襄罷了。」
南昭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這副模樣就算不是耿然變色,也離了不遠了,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句話我知、知道,可、可是我、我沒……」
顏淡本是出言試探,見他這個樣子,也知道自己猜得不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好聲好氣地勸說:「這種事,當斷則斷,她若無心你便休,你也拿出一點男人的魄力來。」像南昭這樣秀氣老實的少年,若是養得不好,難免變成娘娘腔。
南昭低下頭,輕聲道:「顏姑娘說得是。」
顏淡正待趁熱打鐵多勸導他幾句,只聽一道寒得掉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顏淡,你過來。」
她凍得一哆嗦,方才慢慢地想,這聲音聽起來,約莫大概仿佛,是柳維揚在說話。
看來東窗事發,他也該是知道自己被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