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咒,是一種可以和被施咒者意識相通的咒術。而這種咒術實在是弊大於利,早已被列為禁術,九重天上的仙君若是用了,是要上天刑台的。顏淡從未如此慶幸自己是妖這件事。
顏淡並不覺得這幾樁血案會和南昭的身世有什麼關聯,便回首看了柳維揚一眼:「這便開始了?」柳維揚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微微頷首。
顏淡把手放在南昭額上,一道淡白的光暈緩緩漾開,她閉上眼,只覺得周圍都在震動,一陣淅淅瀝瀝的雨聲卻越來越清晰。隔了片刻,那雨聲從小變大,嘩嘩沖刷天幕,眼前雨霧迷蒙,無星無月,連天色也是灰蒙蒙的。
顏淡感覺到一陣顛簸,雨聲中又夾雜著馬的嘶鳴聲和車夫揮動鞭子的脆響。有一雙溫柔的手臂緩緩抱緊了她,女子既嬌且柔的聲音在耳邊回蕩:「昭兒,再忍一忍,馬上就可以找到大夫了……」
她是透過南昭的眼,回顧這些前塵往事。
顏淡輕聲說:「我看到……南昭和他的娘親在大雨裡趕路,南昭好像是生了病,他們要找大夫。」
「是什麼時辰?那天的天色如何?」柳維揚微微直起身。
「下雨,雨很大,天是灰蒙蒙的一片,大約是入夜的時分……」顏淡頓了頓,「有人從後面追上來,馬車停了。」
她感覺到馬車緩緩停下來的那一刻,之前在耳邊溫柔說話的女子突然鬆開了懷抱,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她的臉頰,那女子的手指很冰,還微微顫抖著,顏淡想這絕不僅僅是因為南昭正生病、臉上發燙的緣故。她睜大眼想看清那個女子的長相,然而她的五官卻是模模糊糊不太看得真切,好像埋在一團霧裡,只能看清她穿著一襲湖色冰綃衫子,袖口領口都用金線繡著精致的花邊。
那女子似乎淒然笑了笑,沉下聲音:「昭兒,你要記住,今日追來的人都是害死你爹娘的凶手。你要好好的看清他們每一個人的臉。」
顏淡寒毛直立,只感覺的自己低不可聞地應了一聲。這一切是發生在南昭身上,而她不過是暫且占了南昭的意識看這件事,也覺得有股說不出的森冷。
「昭兒,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那女子說完這句話,突然撩開馬車的車簾,腰肢輕擺,豐姿優美地下了馬車。車簾被鉤子掛起一個角落,顏淡趴在墊子上,還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外面發生的一切。
只見那個女子突然旋身,徑自撞上了一柄長劍,殷紅的鮮血還沒凝結,立刻就被雨水沖散,她握著刺入心口的長劍,突然厲聲笑起來:「你們都會有報應的!我詛咒你們死後不得入棺,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們的兒女下場會和我今日一樣!」
她青絲盡濕,湖色冰綃衫子早就被泥水和鮮血染得辨不出顏色,如同陰曹地府無名業火中爬出來的厲鬼一般,聲色俱厲,句句生寒。
突然,她猛地往後退了一步,那柄長劍從身子裡抽出,身子搖晃兩下,委頓在地。顏淡透過車簾的縫隙看去,只見那個女子掙扎著抬首望過來,一直望進她的眼中,曾經嬌美的朱唇灰敗如凋謝的花,用盡力氣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報仇。
顏淡終於看清楚了那女子的臉,和畫像中的一模一樣,柳眉如彎月,眼波似水,可她臉上的神情卻是說不出的可怖扭曲。她用唇語告訴南昭,報仇。她在世上向著自己的孩子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報仇。
「看來這是他們的孩子……」一隻粗糙的大手伸過來,「還起了燒,模樣都呆呆的,看來都病糊塗了。」
顏淡努力地辨認眼前這個人是誰,那人還很年輕,手上結著繭,肩膀厚實,眉間……赫然有一顆黑痣!
她緩緩道:「追上馬車的一共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法雲大師,我看見他眉間的黑痣。第二個,是邑闌的父親,他那時的相貌和現在變得不太多……最後一個,看不清楚,天色太暗了……」
柳維揚已經從椅子上長身站起,語調也變得有些急切:「再看仔細點,是不是……」他話音未落,只聽顏淡已經搶先開口:「是水荇的爹爹!」
柳維揚沉默片刻,淡淡道:「就這樣罷,知道有這回事就夠了。」
顏淡收了咒術,腦中反反復復是那個眉目濃麗的女子臨死前的神情,忽見柳維揚走過來,用被子將南昭一卷,負在肩上,轉身要走:「你要把他帶到哪裡去?」
「送回他的房間。」
南昭一直和水荇那一家子住一塊,她原來還不知道有這樣一段往事便罷了,現在親眼看到了,便覺得這簡直就是送羊入虎口:「這怎麼行?他是和仇人住一個屋簷下面!」
「這麼多年都住過來了,一直相安無事,現在也不會有事。」柳維揚腳步輕捷,轉眼間已經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顏淡看了看唐周,又看了看余墨,忍不住問:「你們不會覺得南昭就是那個連殺三人的凶徒吧?」
唐周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余墨擱下茶盞,緩緩道:「法雲暴死的那晚,南昭也在浮雲寺。而他能接觸到的兵器只有那種未開鋒、用來練武的劍。現在連下手的原因也尋到了,難道不是麼?」
顏淡大略回想一遍,又問:「可是那個『詛咒』該怎麼解釋?」
「那位夫人過世前,不是說了,她詛咒他們死後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余墨站起身,待走近了伸手拂過她的側顏,低下聲音,「顏淡,有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有些事,投入太多,失望也越大。」
顏淡仰起頭,他的眼眸漆黑,幽深不見底,隱隱約約有幾分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也見過那麼一雙眼。
有些事,並不是他們憑著一己之力可以掌控的,三分天命,七分人事,越是認定的,到頭來卻帶來更多的惆悵。
顏淡明白這個道理。
她曾經付出過最慘痛的代價,來明白了這個道理。
只是她現在做出這一番對人生深刻思考的地點和姿勢都不太對。她撥開面前的草葉,探頭往前看,只見水荇爹娘的主房裡燭影重重,一個瘦長的影子映在窗格上,形狀有些詭異。柳維揚在吃過晚飯後就匆匆出門了,她跟了一路,結果發覺他是沖著水荇一家來的。他現在就在他們家的屋簷上守著。
顏淡本來還想把余墨或是唐周一起拉來,結果他們兩個都認定做這種蹲別人家裡偷聽壁腳的事太削面子,她怎麼好說歹說都沒用。而面子這回事,有時候看重一點也是好的,可是太看重了,那就會剝奪很多樂趣。好比說柳維揚,肯定一早發現她跟在後面,只是甩不掉,就只好裝作沒瞧見,任由她去了。
看著西邊的月亮一點點爬上頭頂,她蹲得腳也酸了,正要動一動,只聽身後一陣沙沙的聲音由遠及近,一道淺淡的人影從她六七步的地方掠過。
還是來了!
顏淡抖擻精神,凝神屏息,只見過去的那個人影纖瘦,一襲淺湖色冰綃衫子在草葉上擦過,轉眼間到了主房外面。
顏淡呆住了。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件衫子就和南昭娘親死前穿著的那件一模一樣,連衣袖邊角上繡著的金線都不差。
還沒由得她愣太久,只見那個人影拉開房門閃身進去,幾乎在同時,柳維揚也從屋頂上躍下,破門而入。顏淡不由心道,柳宮主這是傻了嗎,他從屋頂上躍下來到推門進去那段時間盡可以省掉,直接打破屋頂從天而降那該是多麼風光又扎眼啊。就是因為有這個想法,她完全疏忽了,如果就這麼從天而降,也等於明明白白告訴對方,有人在屋頂窺探了很久。
事不宜遲,顏淡站起身,也飛奔到主房門口,只見水荇的爹爹捂著胸口的坐倒在地,指縫間雖有鮮血透出,卻不多,沒有之前那種鮮血狂噴的慘狀出現。他低著頭,臉色灰敗,癡癡看著面前的那一幅畫,畫上那個穿著淺湖色冰綃衣衫的女子正盈盈微笑,神態靈動,好似隨時會從紙上躍然而出。
而對面的窗戶打開,柳維揚和之前那個神秘人都不見了蹤影。
顏淡皺了皺眉,走到那個長者面前,問道:「人呢?」
對方卻像是沒聽見一般,依舊死死地盯著那幅畫,口中低聲喃喃:「他們還是回來了……他們果真把詛咒帶來了……」
顏淡想起之前在這個房裡看到的那些斷肢殘軀,心裡就來氣,一把扯著他的衣領把人拉起來:「當初你們把人家逼得走投無路、家破人亡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今日。」
水荇的爹爹哆嗦一下,死命地抓著那幅畫,連連道:「我們洛月人,怎麼會看得上凡人?羽靈她一定是被騙了。被蒙蔽了心智……」
他手上的血流到畫上,慢慢在發黃的宣紙上暈開,畫中人明明還在笑,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古怪之氣。顏淡將畫拿起來,對著燭火仔細端詳,明明是這樣嬌美的人,眉宇之間卻是陰森邪異。
她想起唐周曾說過,這幅畫有些邪門。而她那時根本沒放在心上。
忽聽窗格上卡的一聲,顏淡抬首望去,只見柳維揚手執玉笛,從窗外躍入屋中。他頭一回露出倦怠之色,低聲道:「還是讓那人跑了。」他微微抬起手,有一道細細的血跡從手腕淌到指尖,衣袖上也隱隱沾著血色。
顏淡驚訝至極:「你受傷了?」
柳維揚的本事她是知道的,這次不但追不到人,反而弄傷了手腕,可見對方如何了得了。
他隨手從衣袖上撕下一塊,鬆鬆地裹住傷口:「是我大意了,本來以為很容易就能阻攔,結果擋那一劍的時候偏了半分。」他說完,便在桌邊的圓凳上坐下,用沒受傷的那一只手支著頤,輕聲道:「顏淡,你打盆水來,把這人弄清醒些。」
顏淡應了一聲,便拿起屋角架子上的銅盆,在外面的水缸裡舀了一盆。她認識柳維揚到現在,沒見過他為什麼事動容過,唯獨剛才,他臉上那種倦怠而黯然,在燭火跳動之下,像是隔著一層霧氣,朦朧而虛幻。
顏淡端著水盆走進主房裡,嘩得一聲潑在水荇的爹爹身上。
那長者被冷水淋得一個激靈,眼中漸漸恢復了神智。
柳維揚隔了片刻,沉聲道:「暗格裡那具屍首,你打算怎麼處置?」
對方聽出他語氣不善,兢兢戰戰地開口:「按照我們洛月的規矩,應該燒化了再埋起來。」
柳維揚站起身,徑自從他身邊走過,淡淡地扔下一句:「那就今晚處置罷。」
顏淡本來還有話要問他,誰知柳維揚就這麼顧自走過去了,忙放下銅盆追過去:「你到底有沒有看清楚那個凶徒的模樣?那個人到底是誰?難道真的是南昭?」其實她還想說,南昭的功夫差勁得要命,說話的聲音也和那凶徒一點都不像,何況他在母親過世的那一晚起了燒,生了一場大病,未必還記得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柳維揚腳步不停,淡淡道:「收拾一下,準備離開這裡。至於結果,你等下自然會知道。」
顏淡心裡憋屈,憤憤道:「那你說的『等下』到底是指什麼時候?」
柳維揚又是一聲不吭。
她捏著拳頭,忍不住咬牙切齒:「我真的很想抽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