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淡慢慢轉過頭看著唐周,最後輕輕地,輕輕說了一句:「恭喜你。」
他要尋的人,已經找到;他從前所有的一切,也全部都找回來。而她僅有的,又再次被毀去。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恨過那個愛著的人。
可到頭來,卻發覺還是痛恨自己多一些。
顏淡曾是天庭小仙。
這句話她向柳維揚說過,可惜還是不淨不實。
她的真身是四葉菡萏,是同九尾靈狐、九鰭青麟這些上古遺族相似、到現在已經滅族得差不多的稀少種族。這就注定了她不是種在九重天庭上隨便哪位仙君的府邸,而養在了瑤池畔,由西王母座下的仙子們照料。
顏淡也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從一株無知無覺的菡萏到漸漸可以聽懂經過瑤池的仙君仙子說話的。她有了意識之後,便開始細致打量自己的住處。
仙氣繚繞的瑤池,真的很擠。
這一池子蓮花生在那裡,葉子已經都把池水給遮得看不見了。
同一個根,抽出雙生蓮。自她有了意識起,便一直和雙生姊妹芷昔依偎在一起,隨著風左右搖晃。
那時候,在這小小一方天地間,只有她和芷昔。她們同根同枝,相依相持。
就算是生雙姊妹,她們還是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芷昔比較文靜,一心向道向禪,而顏淡比較活潑,對這些修道修行的事情完全不上心。
「芷昔芷昔,你說啊,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放在禪理上就可以扯出一大篇廢話。」顏淡挨著自己的雙生姊妹,很是苦惱,「我可不可以不成仙、不扯廢話啊?」
芷昔都會微笑,溫柔而文弱。
一般而言,要化出人形一般要等到成年,但古往今來,還是會有例外。比如那千年絳靈草托身的東華清君就是一位,他化人的時候還是稚氣少年模樣,一時被各路神仙引為美談。
顏淡卻覺得化成少年人的模樣實在沒什麼好的,長得嫩就代表資歷淺,以後定會被別人欺負。
彼時,顏淡離成年還有一百來年,她從來不擔心今後化人、定仙階的事情,一直都過得沒心沒肺,只是最近開始很有些憂郁:這瑤池裡種了那麼大把大把的菡萏,開花時的確是有股鬧騰的美,但再下去她真的會被擠扁的。若是因此被擠得歪著花莖長,化為人形後會不會也變成個歪脖子?
唔,歪脖子的仙子,雖然不能像東華清君一般傳為美談,但一定能在偌大九重天庭上揚名立萬。
瑤池盛會的前夕,西王母座下的蓮花仙子早早守在瑤池邊照料,一邊為生長如雜草般繁茂的一池蓮花修剪枝葉,一邊喃喃自語:「明日這個時候,全天庭的仙君仙子都要過來,像是平日見也見不到的那三位,還有西方的佛陀羅漢……你們可要好好地開花,不要頑皮胡鬧,切記切記……」
蓮花仙子口中「平日見也見不到的那三位」,經過顏淡年長日久地蹲守在瑤池邊整日聽仙童們閒磕牙,對此已經熟爛於胸。那三位指的是九重天庭上的九宸帝君,為首的是天極紫虛昭聖帝君,其後則是元始長生大帝和青離應淵帝君。
顏淡很郁結。可惜她還是一株蓮的模樣,從外表上是看不出什麼異常:這位好歹也是蓮花仙子罷,難道她從來都不知道,這開花不是說開就能開的?現在離開花的時節還差了那麼十天半月,怎麼可以突然提前花期開得一池熱烈?
蓮花仙子為他們修剪好了枝葉,又繼續念叨:「是明天這個時候,你們可千萬別早開了啊。」
於是,顏淡度過了極其奇怪的一個夜晚。晚上的時候,大家都忙著醞釀開花的情緒,明明困得要命也死撐著不睡,只有她睡得很圓滿。
其實何必呢,那些仙君仙子和佛陀羅漢們才不是專門來賞花的。
不過這樣也好,若是大家都憋出了花來,那麼在這一大池子蓮花裡,誰也不會留意到居然還有那麼一株懶得開花的,她擠在裡面濫竽充數,稱贊聲還是不會少了她的。於是,她愈加的心安理得,乾脆睡死了過去。
等到翌日,她慢悠悠睜開眼的時候,瑤池畔的盛會已然開始了。
她的鄰居們竟然都各自開花,艷紅的蓮花鋪滿了一池,還有幾枝伸展到瑤池之外。
芷昔看著她的嗔怪眼神,讓顏淡第一次起了歉疚之心。然而這歉疚之心一起,不知牽動了那根不得了的仙根,忽然覺得身子劇痛,恨不得滾進瑤池裡淹死自己。
俗話說得好,無心插柳柳成蔭,至於那柳樹不但成了蔭,還長成了梧桐樹,這真的是她想都沒去想的。
她居然在成年前一百來年就化人了。
顏淡在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還迷迷糊糊地想,當年東華清君是早了三五十年化的人,結果是一個稚氣少年模樣,後來又過了好幾百年,才從稚氣少年長成了翩翩青年,那麼她這回化出來的,會是什麼樣子?
顏淡化為人形的時候,天庭瑤池畔彩鳥齊飛,大朵大朵艷紅的蓮花遮掩了一池春水。各路仙君齊聚一堂,觥籌交錯,談道論法。
顏淡就這麼施施然地,在各位同族艷羨到眼紅、甚至殺氣騰騰的目光中從蓮葉蓮花中爬了出來。
她化人了,比該化人的時候早了整整一百年,早知道會如此,她寧可到死都當一株無知無覺的菡萏的。
她吃力地拖著短胳膊短腿拼命往前爬,想張嘴說話,卻只能吐出唔唔啊啊的單音。幸好她雖然身體短小,但是腦筋清楚,朝著蓮葉密的地方爬得小心翼翼,若是一個不小心掉進水裡,她一定會淹死在瑤池裡面的。
這副新長出來的殼子,她用起來還不太順,手腳配合著爬行的時候也不怎麼利落。可是她要把這殼子用習慣,畢竟在年長日久的將來,她也就這麼一副軀體。顏淡正爬得漸入佳境之刻,突然一雙手伸過來,一把將她抱出了瑤池。
顏淡仰起頭,只見抱著她的是個白胡子老仙君,臉上帶著的慈愛笑容讓她無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伸胳膊踢腿地掙扎半晌,無果,只能任由那位老仙君抱著。
忽聽旁邊一個扎著垂髫的仙童拍手大笑說:「師父,你瞧那邊還有一個,是對雙生子。」
顏淡鄙夷地瞧著那仙童,你說話就說話,大笑就大笑,幹嘛還要拍手?她費力地扭過頭,只見淡淡雲霧之中,一個白生生軟綿綿的孩童小心翼翼地爬過來,突然身子一斜,嘩啦一聲摔進池裡,摔皺了一池春水。
顏淡睜大眼,只見一個穿著水墨外袍,模樣也十分俊秀的少年仙君飛身到瑤池之上,隨手施了小仙法,就把掉到水裡的那白生生軟綿綿的一團給撈了上來。
周圍頓時喝彩雷動,其中一個穿著白袍子、生得很花哨的仙君打開折扇搖了兩搖,同身邊那個一身黃色雲紋龍袍的仙君說:「玉帝,這應淵君真是越來越出息了。」
顏淡啊啊唔唔地張了張嘴,往水裡撈個人就叫出息麼,那她也做得到。她突然轉念一想,更是心生鄙夷,應淵君,應淵,這個名字不正是九宸帝君中排在最末的那位青離帝君的名字嗎?原來他還那麼小,看上去也不像很有本事的光景。
這世上欺世盜名者,果真很多。
只見那濕淋淋白生生的一團和她一起被擺在一旁的空椅子上,顏淡趴過去瞧,認出來這一團真的是她的芷昔,於是瞧完了就伸出手指去戳,覺得很軟。
芷昔被她戳得疼了,眼眶紅了紅,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個叫應淵的少年仙君忙伸手過去,把正哭著的那一團摟住。顏淡怒了,這白生生軟綿綿的一團好歹是她家的,這個叫應淵的又算老幾,敢來這裡和她搶人?
她死命地扒著不鬆手,而那少年仙君居然也老著臉皮和她對上了。顏淡還是嬰孩模樣,力氣小,胳膊也短,那應淵君也不能和她較真,是以兩人一直僵持不下。
周圍幾個正在說話的仙君們一下子安靜下來,朝著他們倆看去。
那應淵君嘴角抽了一下,想來覺得自己的臉皮有些撐不住,但是到了這個地步,不論他最後放不放手,這一幕顯然已經被周遭那些同僚們瞧得一清二楚。
顏淡瞥見之前那個穿白袍子的、生得十分花俏的仙君打開折扇一下一下慢慢地搖著,臉上帶著明顯看熱鬧看得起勁、唯恐天下不亂的笑容。
她決定死不放手。
顏淡那時剛化人形,說話還遠遠說不上利索,只能嗯嗯唔唔地吐單字,但是她腦筋清晰,目光正氣,堅決要把芷昔搶過來。
應淵君最後只能放手,趁著周圍人不注意的時候,又偷偷在顏淡臉上掐了一把。
顏淡很憤怒,這種只會暗地裡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會有出息的,她費力地抱著芷昔,一面費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著應淵君,費力地一字一字說話:
「你這……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