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身梳洗的時候,顏淡發現,那盆被餵了好幾回湯藥的蘭草枯萎了,原本碧綠可愛的草葉泛黃,奄奄地垂在那裡。顏淡不禁輕笑出聲,果真如此。
大約是這幾回都沒怎麼喝過那種湯藥的緣故,身體也恢復得很快,她已經能夠不借助外力,自己站起身走動一陣。
顏淡洗完臉,不動聲色地問:「他可在屋子裡?」
這是她頭一回主動問起趙桓欽,芒鬼雖然奇怪,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先生一早就出門去了。」
顏淡放下擦臉的臉帕,溫溫軟軟地說:「他倒是忙得很,成天都往外跑,我便是想見也見不到人。」
芒鬼一驚,連聲道:「夫人你別胡思亂想,趙先生人很好,才不會——」顏淡才不會胡思亂想,當初在地涯的時候,也看過不少關於凡間戲本子,裡面多得是負心薄幸、朝秦暮楚的男子:「我只是隨口說說,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啊?」她抬手按著床沿,做出想要站起來卻力不從心的模樣:「我想去天井裡走走。」
趙桓欽不在,她的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芒鬼連連擺手:「可是,先生吩咐過我,不能帶夫人出去……」
顏淡微微一皺眉,冷冷地說:「我在房裡都快悶出霉來,難道連自家院子都不能走動了嗎?」
芒鬼兢兢戰戰扶住她,囁嚅著唇:「我……那我扶著夫人就在外面走走吧,但是夫人不能向先生說起,不然我會挨罵的……」
顏淡知道她膽小,自己這副樣子定是嚇到了她,但不這樣,又沒有其他的法子。
撲面而來的光線讓她微微有些不適應,幸好這裡的太陽都不猛,並不覺得不舒服。顏淡在院子裡慢慢了走了一圈,院子其實很小,就算慢吞吞地走,也很快就能走完。顏淡衡量再三,覺得自己有把握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便裝作毫不在意指著書房斜對面的一扇側門:「這裡怎的開了個邊門?」
想來趙夫人身體不好,一直不能下地走動,想必對家裡的一切布局並不甚熟悉。她便是指著那些事物問這是什麼,那是怎麼回事,都不算是突兀。
芒鬼隨口應答:「這扇側門是年前剛開的。」
顏淡心中一動,側門,也就是說,從這裡可以直接離開這座小宅院?
她裝了這些天的嬌弱,已經厭倦不已,當下一下子甩開芒鬼的手,疾步往側門走去。芒鬼料想不到她居然能夠自己走動,且走得很是穩當,連忙沖過去拉住她:「夫人,你不能……」
顏淡狠了狠心,御氣將她擋開,偏過頭道:「你們瞞了我這麼多日,難道還不夠麼?我原本以為,我陪著你們演了這許多天的戲,也該知足了。」她下意識地動用術法,才知道自己的仙力縱然消失,卻並非不能御氣。
她現在,終究比尋常凡人要好一些的。
芒鬼呆呆地看著她,眼眶卻慢慢紅了。
顏淡推開門,瞬間被外面的景象嚇了一跳。這不是凡間,她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凡間到底是什麼模樣的,卻能肯定這裡絕對不是凡間。街角懶洋洋地躺著一個乞丐,正無聊地將自己的一顆頭顱摘下來轉著玩。斜對面那家鋪子外面,浮動著好些個殘肢斷臂,上上下下歡快地滾動著。
這裡還是幽冥地府。
她根本就沒有渡過奈何橋,亦沒有投胎輪回。可是她怎麼從夜忘川到了這裡來的?
顏淡踏出門檻,這外面又是一方新的天地,可她該何去何從?她現在沒了仙籍,不仙不魔,游離於六界之外,這天地間想來再不會有和她的同伴。
如果有法子離開幽冥地府……
轉到街角的時候,忽聽身後響起一個微微有些熟悉的聲音:「這不是趙夫人嗎?趙夫人你怎的出來走動了?」顏淡回過頭去,只見身後的站著的正是她醒來那日在趙宅見過的那位大嫂,便微微點了點頭。
對方走上前,親親熱熱地拉住她的手,滿臉堆笑:「我們都是粗人,本來連字都不認,趙先生教了好些日子也不過能寫幾個簡單的字兒。趙先生他是好人,夫人你真是有福氣了……」
顏淡勉強笑了笑:「是嗎,可這裡到底是哪裡?」
大嫂吃了一驚,奇道:「這裡是鬼鎮啊,你竟然不知道?我們這些在鬼鎮上的都是不能過奈何橋投胎的,才不得不留在這裡。」
顏淡頓時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她和凡人是不一樣的,凡人不能去奈何橋投胎是因為七魂六魄中的一絲魂魄受了損傷。而她的真身雖然有了損傷,元神卻是完整的。她無意識地一抬頭,正見一個一襲素淡長衫、眉目清冷的男子疾步走來,待走到近處時,微微皺了皺眉,上挑的眼角含著幾分薄怒:「你身子還沒大好就走得這麼遠,萬一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顏淡捏著拳頭,冷淡地開口:「就怕繼續將養下去,我連端茶端飯的力氣都沒有了。」
趙桓欽一怔:「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隔日端過來的湯藥裡摻了些什麼你會不知道?」顏淡知道現在她要反復解釋她不是趙夫人,只怕也沒有人會相信,倒不如直接把有真憑實據的事情說出來,「我這幾日都沒有喝那湯藥,現在總算有了走動的力氣。我之前把湯藥都倒在蘭草裡,結果那盆蘭草卻枯萎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那位大嫂聽得目瞪口呆,兢兢戰戰地看向了趙桓欽:「趙先生你……」
「王嫂,方才我出來的時候,王大哥正尋你。」趙桓欽微微別過頭,轉向了一旁。
顏淡心道定是自己說得對方啞口無言,只能左顧而言他,想隨便找件事情來支開旁人,當下乘勝追擊:「大家相識一場,為何不攤開來說明白?還是你,根本就無話可說?」
趙桓欽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微微苦笑:「其實我原本……」他頓了頓,坦然道:「那湯藥裡的確是放了別的東西。」
顏淡呆住了,她本來想著趙桓欽會如何抵賴,她便如何反駁,現在他認得這樣乾脆坦蕩,反而讓她想好的那一席話完完全全地白費了。
「我一直想阻攔夫人你出門的,我怕……你受不了。這裡是幽冥地府,是鬼鎮,我們陽壽已盡,實在算不得上是人了。我原本一直不敢向你說,便只好下藥,這是我的不是。」
顏淡張了張嘴,硬生生將想反駁的話咕嘟一聲咽了下去。她適才還向王嫂打聽過這裡是哪裡,趙桓欽這招委實教她應對不能。
「因為夫人你常年臥病的緣故,七魂六魄中少了一魂,沒有法子再世為人。我心裡擔憂,所以留在鬼鎮陪著夫人,卻不想反而教夫人你誤會我了……」趙桓欽歎了口氣,語聲倦怠,「你之前一直不知道我們已經到了地府,我便想著隱瞞下去,剛才卻聽見你向王嫂打聽。我雖有隱瞞,卻並不是想傷害夫人你。」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王嫂圓圓的臉上俱是同情之色,看向顏淡的眼神居然還帶著幾分不滿。
顏淡一口氣差點緩不出來,簡直怒急攻心,偏偏啞口無言、辯駁不能:「你你你……好,算你狠!」
王嫂看著顏淡,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想說,你不是趙夫人,趙先生也不是你的夫君?」
顏淡鐵青著臉點了點頭,覺得心裡有那麼好受了一點,不過,她是怎麼知道自己是這樣想的?
王嫂滿臉同情:「趙夫人,你從前犯病的時候都會這樣說,這、這真是太過為難趙先生了。」
顏淡捏著拳頭,只覺得額角有根青筋抽得厲害。她用力閉上眼,深深吸了兩口氣,堅定地轉向趙桓欽:「你現在聽好了,就算我們從前有夫妻緣分,也到今日為止了,休書也不必麻煩你寫了,我們就此分道揚鑣。」
她不知道趙桓欽是不是失心瘋,她只知道自己再多同他待些日子,定是自己熬不住先瘋了。
「慢著。就算你現在不想見我,可這裡哪裡來的地方讓你落腳?更何況,一旦進了鬼鎮,沒到魂魄補全的那一日便不能離開,而要等魂魄恢復至少還要再過五百年。或者,你是想同外面的鬼差起爭執麼?」趙桓欽伸臂在她身前一擋,不動聲色地露出幾分猙獰的笑意。
——然而事實證明,趙桓欽臉上的獰笑全然是顏淡自己臆想出來的。因為,王嫂在身後喃喃道了一句:「趙先生當真是好人,這般情深意重……唉!」
顏淡繃著臉,幾乎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好,我這跟你就回去……」
在外面繞了一圈,卻又回到原地。顏淡沮喪不已,狠狠地在門檻上一踩:「趙桓欽,明人不說暗話,我們還是把話都說明白了,其實你根本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夫人。」
趙桓欽腳步一頓,上挑的眼角微微泛出些笑意:「夫人,你何苦總是同我慪氣呢?」他的長相其實頗為涼薄,只是現下帶著情深意重的神情,看起來還真有那麼幾分情意:「你既然不想喝那種湯藥,那麼從翌日起就不喝,只是別再使性子了,芒鬼這孩子今日還真被你嚇到了。」
顏淡七竅生煙。
趙桓欽頓了頓,又道:「你原來就愛鬧這些有的沒的,徒然成了街坊鄰居的笑柄,何必呢?」
顏淡終於忍耐不住,猛地轉過身一拳揮到他身上,她氣到極點,御足了氣,若是尋常凡人的魂魄定是受不住這一下的。
誰知趙桓欽連眼睛都沒眨一下,輕描淡寫地將她的手腕抓在手中:「氣傷脾,怒傷肝,夫人你的身子才大好了不久,切莫再氣壞了。」
顏淡抽回手,蒙頭走回之前住的那間房間,將門關得震天響。
如果不發洩出來,她真的會被逼瘋的。
擺在梳妝台前的銅鏡映出她現下的模樣,這張全然陌生的臉看在眼裡,更是圖惹心煩。顏淡一把抓過鏡子,就往地上扔,還是不解氣便踩了兩腳。她轉身把能扔的東西都糟蹋了個乾淨,方才累得坐倒在地。
隔了片刻,只聽芒鬼在門外擔憂地道了一句:「夫人這樣生氣真的不要緊嗎?」
趙桓欽的聲音冷冷淡淡:「等她扔得厭了,自然就沒事。」
顏淡抱著頭苦思冥想,既然她現在還是在幽冥地府,那就不可能是借屍還魂了。為什麼她的容貌會改變?為什麼她會成了所謂的趙夫人?
這其中一定還有什麼是她沒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