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破門而入的時候,顏淡半倚在床邊,衣衫單薄,緩緩地梳著頭髮。趙桓欽眼疾手快,拉過被角覆在她身上,冷冷淡淡地開口:「幾位大人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貴幹?」鬼差忙退到門外,將房門虛掩上:「之前有人闖過鬼鎮外邊的結界,大家沿著血跡追過來,便進來看看。」
趙桓欽語聲平淡:「原來如此。只是這血跡是在寒捨之外發現的麼?既然如此,不如把寒捨都搜一遍,謹慎為上。」
「可能那闖進來的人並不在這裡,打擾趙先生和尊夫人休息,當然對不住。」鬼差拱了拱手,轉身便離開了。
顏淡轉頭瞧著趙桓欽不覺想,這人膽子大且心細如發,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能硬撐著,若不是她尋著機會落井下石,只怕還得生生受著悶氣。鬼差離開不多時,芒鬼便捧著藥箱走進屋裡,輕手輕腳地為他裹了傷,又將血跡斑斑的被褥都收拾乾淨,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問:「趙先生,你的臉……臉上怎麼……」
顏淡撲哧一聲笑出了聲,趴在桌邊瞧著他們。
趙桓欽果真是個人才,居然連神色都沒變一下,淡淡道:「那些鬼差已經懷疑到我身上了,下一次,絕不能出半分差錯。」
芒鬼垂下了頭,低低應了一聲:「是。」
顏淡支著腮:「既然我們現在是一伙的,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到底是想做什麼啊?」
趙桓欽瞥了她一眼,很有幾分瞧不上:「說了你也不懂。」
顏淡顧自望著芒鬼,微微一笑:「那你來告訴好了。」
芒鬼看看趙桓欽,再看看她,猶豫了好半天才道:「先生是為了冥宮才留在鬼鎮的,那個冥宮是……」
「冥宮?」顏淡倏然站起身,「你們說的冥宮該不是上古先神最後留有遺跡的那個冥宮吧?怎麼可能會真的有這種東西?」她還在地涯管書的時候,便尋到一本紫虛帝君親手錄下的手抄本,說冥宮中的秘密是由女媧等幾位上古先神留下的。一旦領悟了冥宮的奧秘,六界將被解開奧秘的那人一手掌控。
由此可見,趙桓欽野心勃勃,實在不是個好人。
「你原來知道。」趙桓欽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顏淡被他瞧得寒毛直立,忙不迭道:「我對冥宮什麼的一點興趣都沒有,我現在只想離開這裡。你先前既然承諾過,想來也不會反悔吧?」其實他現在真的要反悔,她也沒有辦法,他們一起瞞過鬼差,便是拴在同一根繩子上的蚱蜢。
趙桓欽嗯了一聲,隔了片刻道:「夜忘川底下有一道鬼門,從那裡出去就能直接到凡間,等我養好傷再領你去。」
顏淡左思右想,忍不住問:「其實鬼差第一回來的時候,是芒鬼扮成趙先生你的模樣罷?那麼我現在這個長相其實也不是真的了?」
趙桓欽笑了一笑:「既然你都猜到了,何必再多問?好了,你們兩個人都出去罷,我想清靜一會兒。」
顏淡嘴角動了動,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推門出去,只聽芒鬼在身後輕輕關上門,小聲說了一句:「顏淡姑娘,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就問我好了,先生他傷得很重,實在沒有力氣再說話的。」
「你們留在鬼鎮上是為了冥宮麼,可是這裡不是只有魂魄受損傷的才能留下嗎?」
芒鬼搖頭笑笑:「確是這樣,我便是少了一魂才會留在這裡。在你來之前,我時常要扮作夫人,有時候不得已還得扮成趙先生的模樣,這樣別人才不會發覺先生離開鬼鎮去尋冥宮的事。」
顏淡想了想,又道:「你的魂魄是怎麼損傷的?」
「趙先生要留在鬼鎮,必然要有個原由,我……我就是這個原由。」芒鬼向著她羞澀地微笑,「我扮成他的夫人,他便能求得鬼差大人網開一面,然後留在鬼鎮。先生是要辦一件要緊事,自然不能傷了自己,所以……」
「所以就把你的元神損傷了再裝出一副多情多義的嘴臉留下,實則是為了尋到冥宮?」顏淡義憤填膺。若是人分三五九等,那趙桓欽必定是人渣中的敗類,敗類中的翹楚。
芒鬼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這都是我自願的,真的,這根本不關趙先生的事。」她頓了頓,又怯生生地開口:「顏淡姑娘你別氣,你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好人會有好報,可笨蛋……」顏淡看著芒鬼明亮的臉龐,突然間不想說什麼了。芒鬼與趙桓欽,好像她和應淵,她其實明白的。
好人會有好報,可笨蛋是不會有好報的。所以她才會落到如今的下場。
趙桓欽的傷才好了一半,便提出要再去冥宮,順道送顏淡去鬼門。
顏淡樂得早日離開這個鬼地方,芒鬼卻甚是擔憂:「可先生的傷……」
趙桓欽搖搖頭,輕輕叩擊著桌角:「不必多說,我已經找到入冥宮的法子,何況留在鬼鎮也不怎麼妥當,早些動手總是不錯的。」他說到冥宮的時候,眼神清亮,這世間他所在意的彷佛只有這一件事。
芒鬼只能依從:「不知先生想什麼時候動身?」
「就今晚罷。一些細節我還待想一想,你們都出去吧。」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顏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便是忍氣吞聲也會硬生生忍住,然則趙桓欽待人處事還算周到有禮,還是那種拿捏得很有分寸的周到有禮。顏淡打從心底裡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渣翹楚,應該就是她一直弄不明白的禪理中所說的「境界」吧?
芒鬼默然一陣,突然道:「既然今晚就要走了,我就幫你把易容洗掉吧。」
顏淡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脫口而出:「其實不洗掉也挺好的。」
芒鬼咦了一聲,笑著道:「你該不是看慣了現在這張臉,反而對原來的樣子不習慣了吧?可是原來那張臉,也才是你真正的樣子呀。」她從藥箱裡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子,柔聲細語:「不要怕,你自己的容貌一定會比現在的好。」
顏淡摸了摸臉頰,低聲道:「有鏡子麼?」
芒鬼從袖中摸出一面小小的圓鏡:「等下你別亂動,我怕弄傷你。」
顏淡握著這面鏡子,只見鏡中映出一只纖弱靈巧的手,拿著剪子小心翼翼地在她的眼角剪開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漸漸剝落,也慢慢地顯現出她本來的容顏。這世上,她的長相並不是獨一無二的,還有另外一個人——她的妹妹——在天庭。
而她卻在幽冥地府。
有時候想起來,那些日子好似一場繁華舊夢,突然間都消失了。
只是不知道消失的到底是她,還是夢裡來去的那些人。
她既然選了這條路,不管是哭還是笑,只能繼續走下去。她想笑著走完,而過去丟失的,她會一件一件找回來,就像當初遺落它們的時候一樣。
趙桓欽確是有些本事。
顏淡雖然不怎麼待見這個人,卻還是不得不承認,若非有他帶路,她就算仙力未失,只怕也很難從重重守衛中破開結界離開鬼鎮:「若是等下鬼差再去挨家挨戶地找人,而你們卻都不在,豈不是會有麻煩?」
趙桓欽回首遙望,嘴角微微泛起幾分涼薄的笑:「誰說我會再回到那裡去?只要解開冥宮的奧秘,六界都盡在我手,便是九重天庭都算不得什麼。」
有些人,是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會懂得,也不想去懂。顏淡學著趙桓欽那樣,慢慢趟下夜忘川,冰冷的江水漫過胸口,好似又回到在忘川水中踟躕前行的日子。只是那個時候,她跳下七世輪回道,卻完全沒有想過之後該怎麼做。
而現在,她想離開這裡,成為凡人、又或者當妖。最壞的事情都已安然度過,還有什麼可以讓她害怕的?
煙波江上,一座華美卻充斥著衰敗之期的宮殿時隱時現,在繚繞白霧中更顯得瑰麗。顏淡喃喃:「這就是冥宮……」
「冥宮是不會待在一個地方不動,我在這裡找了很久,才發覺這個時辰它必定會停在這裡,半個時辰後消失。」趙桓欽眼中明亮,語氣也不似平日一般寡淡。他話音剛落,一陣陰風襲來,江面上的白霧更濃了,幾乎無法看清十步外的景象。
趙桓欽神色微變,冷冷道:「是陰兵借道,用手遮住口鼻,不要發出一點聲響。」
顏淡抬起袖子捂住嘴,隔了片刻,只見一行穿著青銅鎧甲的將士從他們身邊不足六七步的地方走了過去。他們扛著長兵器,身上鎧甲黝黑得毫無光澤,卻始終是漂浮在夜忘川上,甚至連一點水波都沒有激起。
這些將士齊整肅穆地從他們身邊走過,遙遙而去。趙桓欽也跟著往前走了兩步,壓低聲音道:「不要跟得太近,十步之內他們會察覺到。」
顏淡恍然,趙桓欽幾次回來都帶著傷,想來也是同這些陰兵動過手了。
在水裡趟了快小半個時辰,趙桓欽突然停下腳步,一指斜方的水渦:「這就是鬼門,你家住何處便會落在那個地方。」
顏淡呆了呆,她從來就不是凡人,不知最後會落到哪裡?她轉過頭看著芒鬼,微微笑問:「你不如同我一起去凡間吧?」
芒鬼看著趙桓欽的背影,他已經顧自向著冥宮而去,再緩緩回過頭來向她笑了笑:「不,我不回去了,你快些走罷。」
顏淡點點頭,也不再多勸說,徑自走向那個漩渦。幾乎是一瞬間,她被一股大力卷入其中,正轉得頭昏眼花之際,迎面而來一片汪洋黑水。這黑水不但泛著油光,水裡還漂浮著一截截殘破的軀體。
顏淡用力捂住口鼻,若是這浸屍黑水被她咽了進去,只怕吐十天都不夠。她正掙扎著,突然被浪花拍向邊上的巖石,不由痛哼一聲,眼睜睜地見著那黑乎乎的髒水往嘴裡灌進去。顏淡被撞得七葷八素,只能隨手亂抓,想穩住身子,好不容易教她抓住了什麼,卻聽見身後傳來喀嚓喀嚓奇怪的響聲。
她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石壁上貼著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惡鬼,眼睛如同跳躍的磷火,泛著碧油油的光啃著她手裡抓著的一截胳膊:「啊啊啊,這是什麼鬼地方——」浪頭打來,油膩膩的黑水從頭澆下。
顏淡欲哭無淚,只覺得自己被浪頭拋起又摔下,在九曲十八彎的石甬道間亂碰亂撞。幸虧她還可以御氣護著身子,不然早就摔成一堆碎骨頭了。可就算如此,她也清晰地聽見自己一身骨頭正喀拉喀拉響。
骨頭會斷光的吧?還有她的腰,她都這把年紀了……
眼前突然一亮,這一點光亮越來越大,變得刺眼。顏淡咕咚一聲摔在地上,半晌都爬不起來。她吃力地抬頭向上看,只見五步之外的地方有一扇木門,門口擺著一把掃帚,周圍是灰磚牆,像是一條狹窄胡同。
這裡是凡間了,只是不知道她在凡間第一個瞧見的是不是好心人?
她正這樣想著,只聽吱呀一聲,那扇木門開了,當先一人的個子也不比她高了多少,後面的那人則高了前後那人整整一個頭。兩人穿著很是沉重、色彩繁雜的衣裳,袖子幾乎要拖到地上,粉白的臉,艷紅的唇,眼眶漆黑,腮是淡紅色的。
顏淡正艱難地抬起頭,一瞧見這兩人頓時僵住了。她一直以為凡人該是和她長得差不多吧?怎麼會、怎麼會長成這個樣子?
四目相對,片刻沉寂之後,那個矮個子的粉面人當先跳將起來,中氣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