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飛家的樓,比李保國家那棟要新,雖然也是建在街邊,沒圍牆沒物業,應該也是單位的房子,但看上去要順眼不少。
沒有那種特別濃郁的市井氣息,樓道里的牆都還是白色的,也沒有蜘蛛網。
不過也一樣是樓層不高,沒有電梯,進去了就爬樓梯,一直爬,到了五樓的時候蔣丞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家在幾樓啊?」
「七樓,頂層,」顧飛轉臉瞅了他一眼,嘴角帶著不明顯的笑,「怎麼,爬不動了?要不要我背你。」
「算了,你也不比我強多少,尿個尿都要尿三分鐘才出得來,」蔣丞說,「腎虛呢吧。」
顧飛又看了他一會兒,沒說話,轉身繼續往上走了。
七樓四戶,顧飛家在最裡面,開門的時候蔣丞定了定神,那天顧飛他媽媽在店裡發火的樣子他還記得。
一進門就看到了顧飛他媽媽站在客廳裡,正拿了手機打電話,手上夾著一根菸,看到他倆進來,有些吃驚的目光越過顧飛的肩,落在了蔣丞臉上。
「阿姨好。」蔣丞趕緊說了一句。
「煙掐了。」顧飛說。
「怎麼這麼晚,」顧飛媽媽掐掉了煙,掛了電話打量著他倆,看了一會兒又盯在了蔣丞臉上,「你是上回在店裡的那個吧?」
「是的,」蔣丞點點頭,猶豫著要不要換鞋,「我叫蔣丞。」
顧飛從鞋櫃裡拿了雙拖鞋扔到蔣丞腳邊,又轉頭看著她:「還有吃的嗎?」
「有,我留了挺多的,夠你倆吃。」顧飛媽媽回答。
「你坐會兒。」顧飛跟蔣丞說完就走到了客廳旁邊的一個門前,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往裡看著。
「看二淼呢,」顧飛媽媽跟蔣丞解釋,「我們家二淼……他當個哥比當爹還操心。」
蔣丞笑了笑沒說話。
「沒睡?」顧飛靠著門框,對著門縫裡頭說,「丞哥來了,你要起來跟他打個招呼嗎?」
屋裡幾秒鐘之後就傳來了趿著拖鞋的聲音,接著就看穿著秋衣秋褲的顧淼從門裡跑了出來。
「晚上好。」蔣丞笑著說。
顧淼沒什麼表情,就是挺著急地跑到他身邊,在沙發上挨著他坐下了。
「快十點了都還沒睡嗎?」蔣丞看了看她,把她腦袋上亂七八糟的頭髮理了理,「明天要有黑眼圈的。」
顧淼揉了揉眼睛,笑了笑。
現在小姑娘的頭髮長長了不少,雖然還是橫七豎八沒個規矩,但跟光頭時小男孩兒的模樣一比,漂亮了很多。
這兄妹倆都長得像媽媽,特別顧淼,再長大點兒打扮一下就是個標準的大美人。
「現在吃吧?」顧飛媽媽跟顧飛一塊兒往廚房走,「我給你們熱熱菜吧。」
「嗯,」顧飛應了一聲,「飯有嗎?」
「有的,」顧飛媽媽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蔣丞,「這孩子是李炎男朋友嗎?」
這句話聲音並不高,但蔣丞還是聽到了,然後震驚地猛一抬頭,niania!風太大我聽不清,你再說一遍?
「……不是,」顧飛說,「你想什麼呢。」
「那他化妝?」顧飛媽媽說。
「化妝跟李炎有什麼關係,李炎又不化妝……今天丁竹心請他拍照片,化了妝沒卸……對了,」顧飛從廚房裡探出頭,「蔣丞,你用我媽的卸妝水什麼的洗洗吧。」
「哦。」蔣丞站了起來。
顧飛媽媽把他帶到浴室,拿了卸妝水給他:「用這個吧,卸得挺乾淨的,洗面奶你用上面那瓶,那是大飛的。」
「哦,謝謝阿姨。」蔣丞看著卸妝水。
「卸妝棉在那個粉盒子裡……」顧飛媽媽看著他,「會嗎?」
蔣丞很想說我會,這樣她能快點兒走開不再一直盯著自己,但如果回答「會」,也許會再次成為「李炎的男朋友」,雖然他不知道李炎跟化妝有什麼關係……最後他只能老實地說:「不會。」
「二淼,」顧飛在廚房裡喊了一聲,「去給你丞哥卸妝。」
顧淼很快就跑了進來,顧飛媽媽出去之後,她踮著腳拿下那個裝著卸妝棉的粉色盒子,拿了兩個棉片,往上面倒了點兒卸妝水,招招手,示意蔣丞蹲下。
「然後呢?」蔣丞蹲下。
顧淼看著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盯著他。
「閉眼是吧?好。」蔣丞閉上了眼睛。
顧淼開始用棉片在他臉上一下下擦著。
外面廚房裡顧飛和他媽媽沒再說什麼話。
但剛那句「李炎的男朋友」還迴盪在蔣丞耳邊,顧飛媽媽說出這句話來時的語氣就像是在說李炎的女朋友一樣平常,李炎……是?而且似乎還挺公開?
如果是這樣,那天天跟李炎混在一起的顧飛,對這個應該很瞭解,那麼!我操!蔣丞猛地睜開了眼睛。
顧淼捏著棉片皺著眉搖了搖頭。
他趕緊又閉上眼睛。
如果顧飛身邊有這樣的人,接觸過這樣的事……那自己那天親他的那一下,就會有多一種解釋!
也許就不會像一般人那麼簡單理解成是喝多了發酒瘋。
我操!
如果是這樣,事情就很尷尬了!
顧淼幫他卸好妝之後出去了,他拿過顧飛的洗面奶看了看,清爽不緊繃……屁,這個他用過,一樣緊繃,要清爽就肯定緊繃。
洗完臉出來就挺緊繃的了,再一看到顧飛,簡直就繃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你有什麼乳啊霜啊水兒啊之類的嗎,」蔣丞問,「我臉要裂了。」
沒等顧飛開口,顧淼飛快地跑回了自己屋裡,拿了一瓶兒童霜遞給他。
「喲,」蔣丞接過來,「你還挺臭美,有這個啊。」
「李炎給她買的,她天天推薦別人用,自己從來不抹,嫌麻煩。」顧飛說。
「你認識李炎嗎?」顧飛媽媽看著蔣丞又問。
「……不熟。」蔣丞一邊抹臉一邊回答,感覺有些無奈。
「他倆就見過兩三次,李炎也沒有男朋友,」顧飛估計也挺無語,「你睡吧……二淼也回屋睡覺去。」
顧淼很聽話地回屋去睡覺了,顧飛媽媽拿著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又看了蔣丞好幾眼才回了屋,把門關上了。
顧飛媽媽做的飯菜很意外的好吃,雖然是涼過一次又加熱的菜,依然很香,特別是排骨,蔣丞一連吃了四五塊,最後還是因為不好意思才停了手。
「你都吃了吧,」顧飛說,「我餓過頭了吃不下。」
「我也……」蔣丞猶豫了一下,還是又夾了一塊放進嘴裡。
「我媽做菜挺好吃的是吧。」顧飛笑笑。
「嗯,」蔣丞點點頭,想想又嘆了口氣,看著碗裡的菜,「我好像挺長時間……沒吃過家裡做的飯菜了。」
顧飛沒說話。
蔣丞也沒再說話,埋頭吃著。
自從來到這裡之後,他就差不多一直吃外賣,要不就是出去隨便吃點兒,現在為了省錢自己做,一般也就是煮麵條。
現在猛地吃到這麼好吃的「家裡的菜」,他猛地心裡一陣發酸,雖然努力地想要讓自己不這麼矯情,卻依然是控制不住,鼻子跟著也酸了起來。
好在這時顧飛起身拿了自己的碗去廚房洗,他才趕緊抬手抹了抹眼睛,又深呼吸了好幾大口,才把情緒慢慢壓了下去。
吃完飯他也沒跟顧飛搶著洗碗了,不想動。
「你困了睡我床吧,」顧飛打開了另一間屋子的門,「我睡沙發。」
「不用了,」蔣丞站了起來,跟著走進屋子,「我睡沙發就行,我反正怎麼都能睡著……你這屋子很……不錯嘛。」
顧飛家客廳的裝修一看就是十幾二十年前的風格,沒有再修整和更新過,雖然比李保國家擱五十年前都會被人嫌棄的房子要強得多,但也就是極其普通也談不上富足的家庭的風格。
但顧飛的臥室,卻讓他有些意外。
屋子不大,也沒有任何裝修,就是刮了個大白,但每一件傢俱都看得出是精心搭配過的。
床,書櫃,書桌,椅子,懶人小沙發,小地毯,還有窗前的吊床,東西很多,但卻不凌亂,而是有一種溫暖而舒適的感覺。
「喝茶嗎?」顧飛拿過桌上的一個小電茶壺,往裡放了點兒茶葉,「還是白開水?」
「白開水,」蔣丞在小沙發上坐下,「喝茶我會睡不著。」
顧飛拿了一片檸檬放進杯子裡,倒了點兒水給他。
熱乎乎的檸檬水,鬆軟的沙發,很久沒有感受到了的舒適溫馨的房間,蔣丞靠在沙發裡捧著杯子話都不想說了。
「我媽那人情商低,說話不過腦子,」顧飛坐到電腦前,把相機內存卡接上,「她說話你聽聽就行,不用在意。」
「嗯,」蔣丞應了一聲,頓了頓又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李炎……」
「李炎真沒男朋友,」顧飛說,看了他一眼之後又笑了起來,「不過李炎的確是……喜歡男人。」
「哦,」蔣丞捧著杯子,用騰起的熱氣擋住了自己的臉,「都知道他……嗎?」
「朋友知道,我媽不知道從哪兒知道的,不過也不會上外頭說,」顧飛一邊傳照片一邊說,「這事兒沒誰願意誰都知道吧。」
「是啊。」蔣丞嘆了口氣。
這口氣剛嘆完,他猛地回過神來,趕緊清了清嗓子,想把這聲嘆息給掩飾過去。
顧飛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蔣丞簡直沒法控制自己不把他這一眼過度解讀,那種很久沒在他和顧飛之間出現了的尷尬堅強地再次包裹住了他。
他不得不捧著杯子站了起來,在屋裡來回轉著。
但是屋子也沒多大,能遛達的地方三步就走到頭了,他覺得自己看上去就跟瞎撲騰似的,比坐著還尷尬。
最後他停在了書櫃前。
「書櫃我能看看嗎?」蔣丞問。
「……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了,」顧飛回過頭看著他,「書櫃有什麼不能看的還要問啊?」
「啊,」蔣丞笑了笑,「我習慣了。」
「你以前……家教也太嚴了點兒吧。」顧飛說。
「可能吧,全家都特別嚴謹,規矩,禮貌,教養,」蔣丞看著書櫃上的書,「我也是遲鈍,早就該知道自己不是他們家的人了,全家五口人,就我最沒樣子……」
「你挺好的。」顧飛看著照片傳輸的進度條。
「在這兒,大概是挺好的吧。」蔣丞想起了剛才看到的李保國一家和那個瘸腿的女人,是啊,在充斥著這樣的人生和這樣的生活的環境裡,自己這樣的人才能算得上「好」吧。
「有些事兒不需要比較就能看得到,」顧飛笑了笑,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挺好』,只看這個人就行,不需要看他在哪兒,身邊是誰。」
「……你,」蔣丞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這會兒突然不怎麼像交白卷的人。」
「廢話,我什麼時候交過白卷,我都填滿了才交的。」顧飛說。
「哦。」蔣丞沒忍住樂了。
顧飛拿起相機,鏡頭對著他。
「你拍了大半天了,還沒煩麼。」蔣丞說。
「拍你的話不煩,」顧飛說,「你笑起來挺好……看。」
蔣丞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顧飛舉著相機罵了自己一句傻逼。
前半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太合適,特別是在李炎的性向「暴露」了的情況下,這樣說話未免也太曖昧了。
但偏偏為瞭解圍他又多說了一句,還沒說完就後悔了,一句比一句不合適,但又不得不堅持著說完,要不顯得更假。
但全都說完之後,他跟蔣丞都僵住了。
他拿相機擋著自己的臉,不知道該再說點兒什麼緩和氣氛。
對於一個從來不會有任何尷尬,也很少去介意別人會怎麼想的人來說,會有眼下這種兩難的局面本身就夠讓他無語的。
「拍完這次,丁竹心應該會再找你拍別的,」顧飛還是舉著相機,盯著鏡頭裡蔣丞的臉,「你要覺得價格合適,可以跟她長期合作,她對模特總是各種不滿意,今天對你倒是很喜歡。」
「哦,」蔣丞左看看,又往右看看,然後看著鏡頭,「那什麼,我問問你啊,就,那什麼……那個,心姐是你……那個,她跟你……呃,她是你……」
「女朋友?」顧飛打斷他,「不是,我說過吧,我跟她是發小,我叫她姐。」
「哦!」蔣丞像是想從尷尬裡解脫出來似的,很大聲地應了一聲。
「這麼費勁,」顧飛都忍不住替他嘆了口氣,「我以為你要問李炎跟我呢。」
「啊?」蔣丞愣了愣,挺震驚地看著他,「你跟李炎?是……」
「不是!」顧飛放下了相機,「哎,我跟李炎就是朋友,你看我跟他像一對兒麼?」
「不知道,」蔣丞靠在書櫃上,看上去對這種談話有些無力調整了,「不太像吧,我看他跟劉帆更像。」
顧飛靠在椅子上笑了半天:「這話讓劉帆聽見要跟你急。」
「……是麼。」蔣丞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再說話。
不是好鳥還有李炎和顧飛,幾個人看上去關係挺好的,沒事兒就會混在一起,還在鋼廠有個共同的小聚點。
但聽顧飛的意思……關係這麼好的幾個人,也還是會有人接受不了吧。
是啊,潘智的話說得很對。
寬鬆和寬容,只存在於二次元,現實就是這麼無情。
那顧飛呢?
蔣丞頭往後枕了枕,輕輕靠在書櫃的玻璃門上,看著靠在椅子上玩著相機的顧飛。
他是什麼樣的態度倒是看得清,他不反感,能接受。
那除此之外呢?
那天自己在顧飛臉上親的那一口,顧飛甚至沒有任何反應,換了潘智至少會愣一愣,然後還會嘲笑他。
顧飛雖說是個喜怒不怎麼形於色的人,但那種平靜和淡定,在兩個並沒有熟到可以這麼發酒瘋的人之間,怎麼都還是有些反常。
而現在想想,第二天的反應,也過於自然了。
太自然了。
蔣丞喝了一口檸檬水。
顧飛是個學渣,但是個聰明的學渣。
蔣丞突然有一種其實一切都已經被看透了的乏力感。
顧飛可能什麼都知道,這個最新的情報讓他有些沒法應對,甚至連繼續平靜地聊天都進行不下去了。
照片傳完了,顧飛建了個文件夾,標好日期,然後開始修圖。
鼠標在密密麻麻的照片縮略圖裡慢慢劃過,他做圖不喜歡按順序,他喜歡挑著來。
鼠標最後點在了蔣丞手指勾著衣領的那張上。
照片打開的時候,他往後靠了靠,相對於現場鏡頭裡那一瞬間,這種猛地出現在眼前的清晰定格更有衝擊力。
他胳膊撐在椅子扶手上,手指頂著額角,輕輕吹了聲口哨。
「那你呢?」蔣丞突然在這時問了一句。
顧飛條件反射地以為他說的會是「你閉嘴」,等反應過來蔣丞說的不是這句時,他甚至沒敢轉過頭去看蔣丞。
「嗯?」他把照片縮小到全屏,調了一下白平衡,「我……什麼?」
「你是嗎?」蔣丞問。
說實話,顧飛完全沒想到動不動就會尷尬得順拐的蔣丞這會兒會突然這麼直接,語氣裡已經完全沒有了遮掩。
「你是嗎?」顧飛轉過頭。
「我是不是你知道,」蔣丞看著他,「現在是我在問你。」
顧飛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蔣丞是不是他其實也沒太去細想過,是或者不是對他都沒有任何影響,他就算有什麼想法,也會一直放在心裡。
但蔣丞想知道的,他卻有些害怕給出答案。
相互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假裝不知道,這種關係相對來說會更容易相處,如果猛地全都被攤開,所有的吸引和關注都有了明確的指向,反倒會讓人心慌。
至少他會是這樣,他沒有想過要幹什麼,可一旦這些事情變得透明,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也許都會變成想要幹什麼。
「算了,」蔣丞拿著杯子坐到了沙發上,仰著頭長長舒出了一口氣,「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顧飛看著他。
「大飛,」蔣丞偏過頭也看著他,「我其實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跟你說,如果你知道了,替我保密,我不想……讓人知道。」
「嗯。」顧飛點了點頭,印象裡這是蔣丞第一次沒叫他顧飛。
「就像你也不願意讓人知道一樣。」蔣丞喝了口水。
「威脅我麼。」顧飛笑了。
「是,」蔣丞笑著點點頭,「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我會保密的。」顧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