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仍在持續。
「鑰匙『保護』了布拉德家族的繼承人。只要你繼承了它,那麼無論受多重的傷,你都不會死。」
「啊……」把視線從面前的鏡子移開,我合起上衣前襟。
無視我的反應,他繼續說著:「不過,即使不會死,但還是會生病。實質上造成的傷勢會被立刻治癒,但生病就不會……」
「我知道。鑰匙只要保證我能繼續『活著』就好。」直接打斷他的話頭,我依舊看著鏡中的自己。父親也曾經說過。
鏡子裡,可以看見身後之人挑眉的動作:「你很清楚這些,那很好……我想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吧?」
「公爵。」轉身,我仰頭直視著這個看不清年齡的男子:「他說過,你是個怪人。」
「他……你是說你的父親?哼……的確很像他的說法。」男人笑了,只是唇角上揚而已。
「……」對於他的解釋,我不想做任何的解釋或者反駁。不是嗎?這個多年來一直出現在布拉德家族周圍的男人——或者說,是出現在「鑰匙」的周圍?
「公爵……關於鑰匙,你知道的很多?」
「比你稍微多一些。」他笑笑,卻有些許挫敗的感覺在裡面:「我只知道鑰匙能給你不死的生命,直到……」
「直到它厭倦,找到新的寄宿體為止。」我代替他說下去。「是這樣沒錯吧?它會用我的身體繁殖我的後代,然後找到新的宿主——遺棄我的肉體。就像它在父親身上所作的那樣。」
公爵並沒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沉默——不置可否地看著我。
無法繼續看著他,我轉過頭去看著窗外。外面的細雨讓我有種厭煩的感覺。
我聽到了自己的嘆息:「吶,公爵……我其實已經死了吧?當胸口這裡被刺穿、血流乾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
「是鑰匙讓你重新活了過來。」
「啊……」連自己都覺得意外,我笑了:「公爵……我曾經聽說,你在做一種叫做『傀儡』的東西?用死去的魔族身體,製作出漂亮的玩偶來。」
身後,他的回答在些許停頓後傳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沒錯。但是你知道——再漂亮的玩偶,也有損壞的時候。」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東國的公爵。」耳中充斥著雨的聲響,細碎的、連續不斷的:「你是強大的魔族,是東國最好的醫師。我可以幫助你進行製作傀儡的研究,相對的,請你幫助我,使這個身體,無法再創造新的寄宿體。」
安靜統治著房間,自然界的喧囂在窗外吵雜,無法侵入進來。他後來是怎麼回答我的?
我無法記憶。
***
這是魔法元素在空氣裡聚集的聲音,然後是燈油燃燒的小小聲響。溫度通過肩頸部位的那隻手傳達到我的體表,把一種讓人放鬆的力量送入我體內。
眼皮上好像糊了一層什麼黏稠的藥膏,很艱難才睜開後,看到的是屬於男性的下顎線條。我的聲音是乾澀的。
「公爵……」除了他,不可能是其他人。
「別動。」在我肩頸上的手加重了一些力道,輕易讓我無法動彈。
放鬆剛剛綳起的神經,我閉上眼睛鬆口氣:「你來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
「如果我料到有這樣的不定因數在,昨晚絶不會不來。」
「那代表著一個生命的消失吧?」閉起眼睛,我聽著自己變調的嗓音。他會取消來我這裡的原定計劃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關係著某個傀儡的生死。
他沒有回答,我不知道這段沉默代表了什麼。
片刻後,嗓音又響起:「卡克伊,昨晚的事是怎麼發生的?」
「不用懷疑,和你想像的一樣。」我笑了,不知道和平日的笑容有沒有不同。「哪,公爵……你知道了什麼?」
「嗯?」
「也許我想得很荒謬……這是不是正是你預料的一部分?狄……從選擇他成為我的傀儡開始……」
他的身體發出細微震動:「不,卡克伊……選擇他的不是我的意識,而是你們雙方所決定的。」
「無規則可循的靈魂鑒別?」帶些軟弱無力的嘲諷,體內不健康的熱量讓我沒辦法好好思考。
「……是的。」半晌的沉默,他回答我:「為什麼現在想要問?卡克伊,你希望解除契約麼?」
「不。」輕輕搖著混沌的頭顱,我讓臉頰在他柔軟的衣料上摩擦、擦去表面的熱度:「現在這樣也不錯……很有趣。」
「只是有趣?」公爵的問題一如既往的那麼多。
「是啊,不然還有什麼嗎?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有趣的遊戲』。」我從不認為與別人的相處還有其他解釋。特別是與一個屬於我的傀儡的交往。
頭頂上方傳來嘆息:「也許即將變成一個『危險的遊戲』了。卡克伊……」
我沒有接話,他也沒有說下去。沉默在空氣中流轉,直到他鬆手、放開我的肩頸,讓我在床上躺好。
「好了,卡克伊……你病了,體溫過高。最好還是休息一下,我會在出去後幫你重新立下結界。」
「不必了。」睜開眼睛,他的治療讓我這次的動作順利了一些:「就這樣吧。」
「嗯?」
「我不想睡……至少現在不想。」沒有看他,我只聽著他的鞋音踩在地上,漸漸遠去。
***
淺眠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
身體是放鬆的,閉上眼睛之後更能感覺到圍繞自己的、屬於織物的溫暖。相對肉體因為高熱而需要睡眠,精神卻十分清醒——清醒到能夠清楚感覺到身邊之人的存在。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這麼熟悉了的男性的氣息。屬於我的傀儡的氣息。
正如他所說,他一直在我房間裡,陪著我。
公爵說過,淺眠是無法讓人真正得到休息的……他也說過,這是我的壞習慣。
果然還是不行?當身邊有人的時候,我始終無法真正的入睡。雖然已經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
狄端只是坐在那裡。我能感覺到他投注在我身上的視線,帶著灼人的熱度。看什麼呢?即使是他,在經過那個雨夜之後也有所改變了吧?的確很像他的習慣。可我自己……究竟有沒有什麼改變?
從現在自己的狀況來看——是沒有吧?
沒有視覺,呼吸平穩,變得敏鋭的聽覺讓我在細微的雨聲中辨別出從走廊傳來的腳步聲。然後,門被推開了。
「喂,你也該去休息了。」巴爾卡司的聲音,從門口的方向傳來。帶著不悅的音色。
我身邊的人並沒有回答,但我能從他的氣息中感覺出拒絶的味道來。
「你這麼一直坐在這裡也不是個辦法吧?」我能聽見他用指節叩著門板:「如果卡克伊醒著,他應該會同意我的意見。」
「說得好像你很瞭解。」
敵意……是敵意嗎?真是古怪的感覺,為什麼狄瑞的身上會散發出來這種針對巴爾卡司的敵意?我有些困惑了。
「當然。」些微上揚的音調,我彷彿能看到巴爾卡司上揚的嘴角:「不然……我也不介意叫醒卡克伊問清楚他的意見。」
「哼……」不甘的鼻音,我身邊響起椅子移開的聲響。然後是一連串同樣不甘的腳步聲延伸出去,漸漸消失。
門關閉的聲音阻斷了腳步聲的尾音。
椅子被拖動,巴爾卡司的聲音離我很近:「很麻煩吧?說起來傀儡就是這種東西……」
「那是你的偏見。」微笑,我睜開眼睛看著他。
「哈……」充滿男性感的手掌托著下顎,巴爾卡司挑眉:「果然是裝睡……卡克伊,那是你的壞習慣。」
「我有說過嗎?你的台詞越來越像公爵了——那可不是什麼好現象。」太熱,我把手臂從被縟之下解放出來。
他單手抓著那頭本來就不算整齊的亂髮:「哈哈,應該說過吧。」
沉默,這個日海森林的男子是在思考該怎麼開口吧?實在不像他的風格。
「那個……卡克伊,抱歉。」
「為什麼?」啼笑皆非。
「我不該把那個女孩帶來你這裡。」
果然沒猜錯,領主的身份也許讓他負責過頭了吧?竟然向我道歉啊?
「真不像是你說的台詞,巴爾卡司……你轉性了?」
「喂!我可是很誠懇地在向你道歉啊!」音量提高,他用一臉受不了的表情來控訴我的不配合:「要不是我帶她過來,你也不會在那特定的晚上跑出去,就不會……」
揮手,打斷他的一連串推論:「巴爾卡司,你很快就會變得像下蛋的母雞一樣嘮嘮叨叨了……」一隻手指的指腹貼上他的額頭,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比他高上很多的事實:「聽著——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出於我自己的意志,沒有別人或者別的什麼可以左右。明白?」
「包括那晚和你的傀儡之間發生的那些?」他捉住我的手指。
「當然……」起碼一開始的時候,的確是那樣的。
依稀記得之後自己是失控了——在那冰冷的雨夜,在通過黑暗的窗戶投射過來的視線之中。整個事情的發生的確是我刻意挑起的,可那過程卻已經在記憶之中變得模糊,好像是被發燒的高熱煮糊了一般。
深刻的,卻是自己那依舊存在的。軟弱,和眼淚——那些應該早被摒棄的東西。
片刻沉默,巴爾卡司大大地嘆氣:「啊~~啊。我早說過,傀儡是一種麻煩到家的東西!」他放開我的手指,把自己的手臂掛在椅背上。「哪,卡克伊,說真的,我根本不覺得你應該把那個傀儡留在你家。」
「哦?」挑眉。他察覺到了什麼嗎?某種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東西。這個外表粗獷的男子偶爾卻會體現出讓我自嘆不如的敏鋭。
「這還用說?」他理所當然地點頭:「做出這種東西來,根本就是公爵本人的惡趣味吧?」
「呵呵……你這些話被他聽到可是會傷心的啊。」
「公爵?怎麼可能~~」他擺手。
「不,我說的是『他』。」勾起唇角,我在最後那個代名詞上加重讀音。
他沉默了。我能看到一抹失措和更多的沉痛從那雙剛毅的眼中划過——那是他很久都沒有被觸及的舊傷,舊到似乎連他自己都以為已經遺忘的程度了吧?
但是我清楚的知道——越是遺忘的傷口,在被觸及之時,那種傷痛越是刻骨。
我知道,那是底線。
「巴爾卡司,我送個傀儡給你吧?」改換了一種輕鬆的語調,我的口吻好像僅僅是要送他一套衣服那麼簡單。
「你應該記得我曾經說過,我不需要傀儡。」
「有些事情是不會因為你是否需要而決定的,巴爾卡司……你我都很清楚。」我提醒他。
「你是指你送走你需要的傀儡,而把你不需要的留下?」他的話加入危險的音色。
但我觸碰往事的意圖早已無法被阻止:「我是指,死去的人不會因為你的需要而復活。」
「卡克伊!」
「難道你反對我讓他回去日海森林?——作為領主的立場而反對?」
「當然不是……」再度咬牙:「我是說你可以用別的方式。」
我笑了:「那你說呢?把他送給你的父親嗎?還是你的哥哥?」
「你該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話到這裡中斷,然後就再也沒有繼續。深深嘆了口氣,我從他的表情上知道,我的朋友妥協了。
「這樣好麼?把公爵送給你的傀儡擅自送給我……」他在傍晚的昏黃日光中直視我。「還是說你想送我的是你那個傀儡?事先申明,我對你那個傀儡是半點興趣都沒有。」
「呵呵,這不用你說啊。」把狄瑞送他?那根本就是無法想像的詭異構圖嘛……「我說的是另一個傀儡……」
「一個從來沒有參加過舞會的傀儡哦!」
對著巴爾卡司微笑,我知道他笑不出來。
「卡克伊,如果這是個玩笑……那我不得不說——它一點都不好笑。」我能感覺他繃緊了身體,是在隱忍什麼?
「我並沒有和你開玩笑,巴爾卡司。」我的聲音很輕,卻能讓人知道我的認真:「我只是覺得……」
「不要說了!」堅決的、拒絶的嗓音,椅子被推開。高大的男性站在我的床邊:「你該好好休息,也許是高燒才讓你的思維混亂……」腳步邁向門口,踏著重重的步子:「我會為你在門口建結界,所以你安心睡吧。」
「不用。」我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回絶第二個想為我立結界的男人。沒有執著於剛才的對話:「我想我還會有一個訪客。」
今天的訪客理應很多,不是麼?
***
冬雨帶來的冷冽和房間裡的溫暖交雜出一種曖昧不明的感覺,窗被從外面打開,跟隨濕氣而來的是女性的聲音。
「你早就知道我在?」輕輕的足音,是女式軟靴踩在石製地面的聲響。
「不,巴爾卡司也應該知道吧。」我笑笑:「你可以關上窗子過來,盧斯塔小姐。冬雨的天氣很冷。」
我的話語之後窗被關上了,但是年輕的女性並沒有走近過來:「是啊,很冷,那晚……」
怎麼又是那晚?眉頭不由得皺起。才幾天的時間而已,發生了什麼很重大的事情嗎?該不會每一個都像巴爾卡司那樣責任感過剩吧?
還好,她要說的並不是我所想的。
「我能知道嗎?你拒絶我的理由。」
沒有轉身,我只能看到她的側影。美麗而年輕的魔族女性,東國的貴族之一。是魔族特有的自傲驅使她來問個清楚的麼?
「為什麼拒絶了我,卻能和那個傀儡……」
「盧斯塔小姐,你認為你瞭解我嗎?」
「你是布拉德家的主人——整個暗界唯一擁有『鑰匙』的魔族……」許是聽到了我的低笑,她的聲音輕了下去:「也是我當年在學院偶爾見到的、利用智慧和力量,獨自一人剿滅一群怪物的人……也許你根本不記得那件事了,卡克伊·布拉德。可我記得很清楚——你那雙在黑暗中依然發出冷然光芒的金色瞳孔,王今我還無法忘記!」
無法再用漫不經心來應對,她訴說的往事讓我心底的某種東西破裂,浸在一片冰冷的黏液之中。「不,盧斯塔小姐……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麼強的男人。」習慣了的嘲諷再度回到我唇邊,不過是針對我自己的。
寂靜中只聞到她的氣息,然後,她在平靜中開口:「不管你相不相信,卡克伊·布拉德,我是愛你的。從那次見到你,就一直無法忘記。但是,我愛上的是那時候的你——從冰冷中透出的強大、那種漠視一切的眼神……」
「而現在,你已經失去那種眼神。」好像終於說完了自己想要表達的,她長長地舒了口氣:「現在的你已經不是那個我想要的男人,所以……再見了。」
逕自走到門口,她有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來:「我想我不會再到這裡來了吧。」
沒有答話——因為這個東國的女貴族並不需要我的任何回答。
「嗯,再見。蘿理達尼亞·盧斯塔。」
***
也許那個高傲的貴族小姐並沒有看錯,現在的我早就不是剛繼承鑰匙時候的我了——雖然自己也不明白這種轉變是好是壞。
最起碼,以前的自己應該不會逗弄著頑固的傀儡餵我吃飯、更不會要求他說著那一個又一個無聊的故事。
我想我可能是在床上躺了太久,導致連大腦都僵化了吧?
煩瑣的冬雨在後半夜的時候終於停了,凌晨的些許光芒透過窗簾流進房間裡,讓我能看清身邊的男性。平穩的呼吸告訴我他並不會立刻醒來,所以我放任自己的手鑽出被縟的溫暖,撫上他一點都不柔軟、反而和他頑固脾氣一樣帶著硬感的短髮。
「護衛和伯爵千金的戀愛故事……嗎?」我的聲音很輕,不會吵醒任何睡眠中的生物:「與其說魔族,不如說是人類的風格。」
以自己的利益為第一順位的魔族中出現他這樣的傢伙,也算是異類吧?
獨自承擔了一切,卻依舊相信那個女性和他相愛。我還能回憶起在舞會上看到的那個女性……那種看著他的熾熱視線,並不是看著一個為了自己犧牲性命的戀人,而是看著一個傀儡——和大多希望得到傀儡的傢伙完全一樣。
只因為是「公爵府的傀儡」。
我想我現在的笑容是嘲笑吧,卻又有著更多的苦笑。我在同情他嗎?同情他這個無法看清事實的笨蛋?
「真是糟糕,連同情心這種東西都出現了……」縮回手觸摸自己的額頭,體溫已經恢復正常了,卻不知道思維什麼時候才能恢復正常?
「狄瑞……我的傀儡。魔族之間根本不存在叫做信任的東西啊……」
很容易讓自己顯出沉睡的表象,我能感覺到醒來的傀儡在為我整理了被縟、把我的手重新塞回被子裡之後才輕輕走出房門去。
被他小心翼翼帶上的房門僅過了數分鐘就再度被推開,房間裡瀰漫著一股乳製品的香氣。
「納貝藍,你知道我不喜歡奶茶。」
杯盤碰撞的清脆聲音,我的小傀儡把托盤放在床邊的櫃子上:「這是公爵讓人送來的特製品,據說對卡克伊少爺的康復很有好處啊。」
「只是感冒,又不是得了什麼大病。」
有時候的確很頭疼納貝藍的過度緊張,不過那也是他可愛的部分就是了。
茶液注入瓷杯的聲音很悅耳,我伸手接過那事先溫過的杯子。紅茶的苦味和乳製品的香甜在口舌間滑動,形成一種特殊的感覺。還好,不會甜得發膩。
「卡克伊少爺……我想過了,今晚我還是讓狄瑞回他自己房間吧?」
僅以挑眉表示自己的疑問,加入香料的蛋粥有著淡淡的鹹味,去掉嘴裡乳製品的殘留味道。果然,體溫降低之後,食慾很快就恢復了。
「如果不讓他離開,卡克伊少爺會一直都不睡吧?」
我的小傀儡果然是十分理解我的。
笑著放下勺子,伸手撫摸他那在陽光下顯得更為亮澤的髮絲,柔軟地纏繞在我的指尖:「我的納貝藍還是那麼瞭解我。」
很快就鬆手,我繼續沉默地吃著我的早餐。
直直地看著我,他輕輕開口:「因為我知道啊!卡克伊少爺根本不信任任何人。」
有點悲涼地聲音,他輕輕地嘆息。
這個不需要確認,也無法反駁。我把吃掉一半的粥放到矮櫃上,掀開被縟站起來。
「啊,卡克伊少爺?」有點驚訝我突然的舉動,納貝藍拿起掛在椅背上的衣物靠過來。
但是我拒絶了。在拉開窗簾所投射進來的陽光中,我儘力向上伸展雙臂,拉伸每一個骨骼的關節直至發出輕微響聲。
「真是太久沒下床走動了。老在被子裡窩著,再健康也不會有精神啊!」揮著手臂活動關節,我向後隨意地靠在窗檯上:「吶,納貝藍。還記得你來我這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麼?」
「啊……」無措的表情出現在他清秀的小臉上,然後在我的詢問表情中妥協:「不記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點頭,我贊同他的話:「是啊,已經久到我們無法記憶確切日期的程度……納貝藍,你有沒有想過回去?」
我言辭的餘音中,柔軟的外套從他手中掉落,覆蓋足邊的地面。我的小傀儡顫抖著雙手,向我靠近了兩步:「卡克伊少爺……你不要我、不要納貝藍了嗎?」
不必抬頭,我也知道那雙美麗的紫眸中是泫然欲泣的顏色。
「怎麼可能。」輕笑著,我搖頭:「只是覺得已經夠久了。納貝藍,即使對一個背負不死的傀儡來說,你對自己的懲罰也已經夠久了——對那個男人也是。」
「納貝藍從來都沒有覺得,和卡克伊少爺在一起的生活是懲罰。」他強調著,卻並沒有像過去一樣靠近過來。
「你知道我說的是別的什麼……雖然我不認為讓公爵把你變成傀儡是錯誤的選擇,但使你離開故鄉、來到這個國度的人的確是我沒錯?納貝藍……」向後靠在玻璃窗上,玻璃的冷感透過衣料傳達到我的體表:「現在……該是你回去的時候了。」
我緩慢但卻不容辯駁的命令。
「和那個男人一起,回去日海森林。」
幾滴晶亮的光芒在陽光下垂直下落到他腳邊的地面,摔成一堆無法捕捉的細小碎片……
***
「我真懷疑你現在是否神智清醒!」說話的神情幾乎有點咬牙切齒,我當然知道巴爾卡司現在是恨不得掐著我的脖子用力搖。
怪異的想像讓我笑出聲來:「我什麼時候不清醒過嗎?日海森林的領主閣下……還是說,你不滿意我送給你的傀儡?」
「這樣好麼?把公爵送給你的傀儡擅自送給我……」他在傍晚的昏黃日光中直視我。
明知道他所指的內容,我承認我是故意歪曲那含義的:「有什麼不好的?」反問:「即使納貝藍是從沒有經歷過舞會,由公爵親手送我的傀儡,我也擁有對他的命令權和支配權。所以既然我說了把他送給你,那他就是你的東西了。」
沒有看著眼前的男子,我的視線停留在站於他身後不遠處的少年。分明不過咫尺的距離,那種孤絶感卻彷彿身處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一般。
那是他的感覺吧……感覺被我所拋棄。
「你究竟打算做什麼?」巴爾卡司的聲音是沉穩的、帶著明白了什麼的感覺。
那是必然的吧……如果到現在他都沒有起疑,那我就真該懷疑日海森林領主的頭腦問題了。
「是啊……打算做什麼呢?」微笑著,我把他的問題上還給他。
「你把整個府邸裡唯一照顧你起居的納貝藍送給我,卻讓那個傀儡留下……你把以前的事都告訴他,卻讓他至今仍然以為你不過是一個傀儡……卡克伊,你到底想做什麼?」
「遊戲的開頭很有趣,過程也如我所料。」繼續保持著笑容,寧靜的傍晚空氣中,是某種足音造成的震動:「只是我突然覺得有些累,所以遊戲該結束了。以我的風格。」
「我只想知道,你的遊戲結束是以什麼為代價的?」
犀利的眼神凝視著我,但我僅以沉默來回答。然後,坐著的身體被人抱住了。很早以前就熟悉了的友人用他強硬的力道摟緊我。
「我不希望看到你自己受傷……卡克伊。」
最後那句話的聲音,只傳入我們彼此的耳中。
「沒人能傷到我。」
我想我的笑容是自信的,在落日的餘輝之中,堅定地說出這句話。
也以這句話與我的友人、以及已經不屬於我的小傀儡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