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懸於上方的燈在搖晃著,精巧的燭燈被層疊的白色燈紙包圍,使得光芒全部化為朦朧,毫不刺眼,寂靜中只有翅膀的聲響,是一隻迷路的冬蛾震動翅膀,努力地想要接近光源。

  —次又一次,撞在薄薄的燈紙上。

  沉穩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著,配合一些輕微的施法聲音和瓶瓶罐罐的脆響:「傷口目前只能做這種處理。很遺憾必須限制你所有的身體行動能力。但是即使這樣也只能維持十七天。在你沒有鑰匙的情況下。」

  「多事。」待到暖意離開身體的時候,沙啞得不像是屬於自己的聲音終於發出,雖然身體還是無法動彈,但起碼還擁有著對自己聲帶的支配權。

  無法移動的視野之外傳來某人的嘆氣:「你這次的遊戲實在不怎麼有趣,卡克伊。即使不論傷口如何,你應該很清楚失去了鑰匙之後的後果吧?」

  「後果就是你會永遠失去一個最好的研究對象吧?」

  「卡克伊!」叱責的語氣,為什麼我的記憶中他從來都不曾這樣叫過我的名字?

  「不然還會有其他什麼後果麼?公爵……數千年來你一直都留在東國、出現在布拉德家族的周圍,難道不就是因為鑰匙的關係?一次又一次大材小用地扮演家庭醫師的角色也是因為這個的緣故吧……」

  不理會我的一切揣測,他只是輕輕反問:「那你又是為什麼會被那種角色拿走鑰匙?」

  「即使受傷也不會是原因,因為殘留在身體裡的力量足夠在那一瞬間擊敗敵人。你是故意讓對方奪走鑰匙的嗎?還是說……」

  「即使是故意的又如何?」幾乎是急促的揚聲,我打斷他後面可能說出的句子:「我已經失去了鑰匙、失去了不死,對你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吧?那為什麼還要把我救醒?難道對你而言,這個身軀還有其他的價值嗎?哦,對了……鑰匙為何總是中意布拉德家的血脈,這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地方吧?呵呵……那也很不錯啊,這個身體已經無法再作為一個魔族而存活下去。所以你乾脆也把『它』做成傀儡吧?這不正是你所擅長的嗎?東國的公爵!」

  對應我的激動,坐在床邊的男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你是在輕蔑我麼,卡克伊……或者說,你是在輕蔑你自己?」

  靜靜地躺著,我無法回答他的話。那只冬蛾還是鍥而不捨地拍打著燈紙,散落下翅膀上的鱗粉。

  「魔族都是不可信任的……這是每一代布拉德家的繼承者都掛在嘴上的句子。曾經最信賴的人卻在轉瞬之間被背叛,只為了自己逃脫鑰匙所帶來的不死的詛咒,而被傷害、被獨自留下來……」

  獨自的陳述停止,我忽略那種划過眼角的熱液。

  「你現在哭了,卡克伊……但那時候為什麼沒有?」

  「因為……」

  「因為那時候沒有哭泣的必要,對嗎?」床邊的人站了起來,燈光的邊緣可以看見人影。「被你最為、也是唯一信賴的父親所背叛,你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沒有必要再去信任其他人、也沒有其他人值得信任。所以也就不再需要哭泣……」

  「夠了,公爵……」說實話,髮際被濡濕的感覺一點都不好。我努力地眨著眼睛,但是卻於事無補。

  最後的嘆息,熟悉的重量壓下來,我被包裹進那久違的溫暖之中,清楚感受到那雙堅定的手掌、將我緊緊抱住。「果然是這樣啊,卡克伊……即使經歷了幾百年的歲月,你依舊只是個鬧彆扭的孩子而已。」

  「開什麼玩笑……我早就不是能稱之為孩子的年齡了啊。」

  「不是年齡而是其他……」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著,穩重的男聲:「你真的……一點都沒長大。」

  「呵呵……死去的人是不會繼續長大的……」

  「那為什麼這次不同了?」不用說得更明確,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麼的不同。

  「是啊……為什麼呢?」視線被抱住我的人遮擋,因此我不再能看見那只撲向燭火的冬蛾。即使失敗了無數次,它為什麼還能持續下去?

  即使只是一隻小蟲,也要比所謂的魔族……比我來得堅強吧?

  ***

  「早知道……早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就算卡克伊少爺趕我我也不會離開那裡的!」哭得哽咽,少年纖細的身子即使完全撲上來也感覺不到多少重量的。

  所以我只是無奈的笑笑:「好啦,都是我不好,讓我的小納貝藍那麼傷心……」

  「當然都是你的錯!」粗魯的拳頭朝我頭頂捶下來,不過真正用的力氣連只蟲子都殺不死。日海森林的領主大人一臉憤怒:「要不是納貝藍突然覺得不對而要求回頭,要是再晚上半個小時,一切就都來不及了!你到底要玩到什麼程度才罷休?」

  「很快就會結束了哦。」

  「你……」

  「公爵說了,即使以他的醫術,也只能拖延十七天。」

  也許是我說得太平淡了吧?納貝藍從我膝蓋上抬起頭來,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我。

  讓人心疼的眼神呢,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而今天,已經是第十天了。」

  「卡克伊少爺!」

  「呵呵呵,不要那麼激動啊。我可愛的納貝藍……只可惜即使是最後幾天的時間裡也沒辦法支配自己的身體……」

  巴爾卡司的聲音聽起來帶著古怪:「為什麼?」

  「全部的力量都被用來勉強活著,所以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支配身體了喲!沒看我沒辦法隨心所欲的動麼?」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鬆,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難道……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麼?」

  「納貝藍……」

  「不,還有辦法!」大聲這麼說的人當然是巴爾卡司,他後退一步緊緊握著拳頭:「鑰匙不就是在那個南國的女人手上麼?我立刻去奪回來——即使與整個南國為敵也無所謂。」

  我笑了:「哎呀呀,真是危險的戰爭宣言。不過……已經夠了啊。」

  「卡克伊!」

  庭院裡迴旋的風拂動我的長髮,感覺非常的好。風能帶來季節的氣味、讓陽光的溫暖流動,也能帶來其他熟悉的東西。

  「真的已經夠了啊……」真正的安寧讓我能夠閉上眼睛笑著,只可惜無法伸手撫摸納貝藍柔軟的頭髮,有些遺憾而已:「布拉德家的繼承人……永遠都渴望死亡。」

  「雖然就這樣拋棄鑰匙是很不負責任的做法,但對我來說也只能這樣了吧?」停頓的時候誰都沒有說話,納貝藍再度伏在我的膝蓋上飲泣。「這樣,傳說就結束了。」

  「卡克伊少爺……你為什麼沒有躲開呢?」

  「唉?」

  「就像公爵說的那樣,明明有反擊的時間……不,甚至是一開始就不應該是這樣。卡克伊少爺不是從來都不會給別人任何空隙的麼?為什麼……為什麼只有這次……」

  「我只是和自己打了一個賭。」然後……賭輸了而已。

  ***

  冬日陽光充斥庭院的時候會帶來必然的溫暖,然後就是昏昏欲睡的感覺。即使身體無法動彈卻也無妨,舒適的半躺姿式能夠完全照顧到每一個關節的需要,更何況胸前的傷口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痛楚。

  然後在籠罩四周的寧靜中,在身後站了很久的那個人終於開口。

  「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似乎在忍耐什麼而顯得過於緩慢了的句子,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人為聲響了。「卡克伊·布拉德……我真的完全弄不懂你!你說的一切的一切,到底哪些是可以相信的?」

  「只要相信你想相信的就好。」內心意外地平靜,所以出口的語氣也是一樣:「既然想要使自己快樂那就以自己的意識為中心好了,反正魔族本來不就是這樣的生物?」

  「但我還是想要知道真實……一切的真實。」

  「真實啊……呵呵,上次的話還真要對你抱歉了行。」

  「……?」

  「我說你自由了的事情啊。你應該明白了什麼才對吧?狄瑞……」嘴角上揚的弧度不變,閉起眼睛之後能夠感覺到微風帶來身後之人的氣息,熟悉到讓我也驚訝的地步。「既然是傀儡就不可能存在自由。即使解除了我們的契約,身體內部卻還支配著你、讓你離開你愛的人而回到這裡吧?」

  「回到這裡是我自己的意識。」

  「哦?」我沒有太多的興趣:「無論如何你走錯路了,從門口來找公爵的話可不是這個方向喲。」

  「我是來找你。」

  「給我最後一擊?」我開著玩笑。

  但是他完全忽略了我的調侃,逕自繼續著自己的話題:「嚮往死亡……為什麼?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果然從一開始就聽到了。」巴爾卡司他們也應該是發現了的吧?不然不會即使帶著不甘的表情,卻還是聽我的話離開。

  「回答我的問題——」

  從一開始就累了,更別提遊戲早就結束了的事實。所以我只是淡淡的開口:「東國的貴族都知道的傳說,布拉德家族的繼承人從一開始就是死者。在他得到鑰匙的同時。」

  「那個鑰匙到底是什麼……」

  「沒人知道,只知道它會給予布拉德家族的血脈繼承人不死和力量——在他死亡之後。」

  「……」

  「所以你因為我的傷猜到我和傀儡有關也算是對了一部分吧?只不過公爵並不是將我做成了傀儡,而是『通過對我以及鑰匙的瞭解而製作了所謂的傀儡』。」

  「所以說,這才是事實?」

  事到如今知道了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下意識覺得好笑,所以我再度提醒他:「無主的傀儡回到這裡之後應該立刻去見公爵吧?你還留在這裡……」

  「我說了我不是為了見公爵而來到這裡!」

  非常快的搶白。

  「哼,怎麼可能……」

  「這也是我的問題……明明不可能但它還是發生了!即使是回到南國、即使是和黛葸在一起我腦子裡卻全部都是那晚的場景、氣味、聲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即使……即使在你讓我以為自己親手殺死黛葸的那晚,也……」急促的句子停頓了很久,才繼續下去:「我很堅定自己愛著黛葸,但我卻悄無聲息地離開她、離開南國而回到這裡!」

  「你為什麼不以為自己已經殺掉我了?」

  「我是這麼以為的,因為是我自己刺穿了你的身體、感受到你的血液……我以為你已經死了,所以我回到公爵府來。但是我卻看到了你——我……」

  細小的破碎聲響是地面的草葉被碾碎,粗魯的聲響的則是男人身體的某個部位重重的接觸地面的聲音:「我知道這不是道歉可以解決的問題,但該做的依舊得做!」

  「夠了……」

  「卡克伊·布拉德,我不奢求你的原諒,但我只希望我自己可以……」

  「夠了!」眼睛的部位再度開始出現那種灼熱的感覺,然後掠過乾燥的臉頰:「我不想聽下去了!同樣的賭我打過兩次!試圖讓自己去相信一個人,一個可以相信的人!但是兩次我都賭輸了……這不就是布拉德家族的命運?我不想再試第三次,不想了!」

  風沉寂下來,只是靜靜蟄伏。我的呼吸急促而破碎,沒有規律。

  然後,風突然的動了——毫無預警地從背後的方向席捲而來、拉住我的肩臂部位將我帶離椅子的同時,木質的座椅發出聲響倒下。

  牢牢抓住我的手掌、承載我體重的臂彎、激烈直視我的眼眸。

  「和我一起去南國!」

  仍然堅定的說著。

  「我不會說其他更華麗的辭藻來讓你能相信我,所以我只能直接帶你去南國,去拿回你的鑰匙!像剛才那個男人說的一樣——這樣你就不會死了吧?」

  「開什麼玩笑,為什麼我非要和你一起回去救你的女人?」失去平衡的錯覺讓我大吼,完全偏離平日的聲線。

  「救我的……」他的動作瞬間停住,看著我的視線裡也攙雜進了疑惑:「你是說黛蒽怎麼了?」

  「你沒有看到嗎?難道不是因為她的狀況你了來的?這個謊言未免太……」

  「到底是什麼狀況?」依舊不解,不像是裝的:「我用了八天時間才到了這裡,之前雖然是和黛葸一起回去了南國,但是……」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不應該還在跳動的心臟傳達來砰砰的音節,不應該還會痛的傷口卻扯動——難道他不是因為他的情人快被鑰匙的力量殺死而來到這裡?難道他不是……「你別想騙我……」

  「卡克伊·布拉德,我不是你!沒有你那些彆扭固執的腦筋來思考騙人的辦法!立刻跟我去南國!你還有多少時間?我們立刻動身……還有,別想再命令我任何事,你已經不是我的主人了!」

  暈眩……也許是因為他激烈的動作,或者還是其他的什麼因素?一定是身體機能的降低乎導致了大腦的混亂吧?我覺得無法完全理解他話裡的意思,也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去……南國?

  「就你現在這個狀況,哪都去不了。」平靜的語調裡帶點無可奈何的音色,這裡的主人不知道何時站在那個方向的?我的角度無法看到公爵的身影,卻也知道他必定不是一個人的來。

  「即使你阻止我也要這麼做!」堅定地,緊抱住我身體的男人這樣和給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說話:「公爵,這是我的義務,更是我的意識所決定!」

  「你的意識?」公爵的音尾上揚。

  「是的,我的意識——絶對不會讓這個人死去!」

  「呵呵呵呵……說得真是輕巧,但是以你的能力和速度,帶著卡克伊即使能夠回到南國也需要十天左右吧?」

  「我……」

  腳步聲的靠近使得狄瑞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帶著無奈的表情,公爵只是站在我的身邊將手伸來——淡薄的光芒之後,身體驟然輕了!

  「?」手臂振動的同時一個錯愕而拽住了他的衣袖,儘管身體的每個關節都痠痛……儘管左胸尖鋭的痛楚也跟隨行動能力一起回來,但我還是清楚知道了公爵究竟做了什麼!

  「公爵?」

  搖頭,他只是後退一步:「夜羽……」

  在他的背後,高大的男人瞬間像是化為一個巨大黑影般地展開了身軀,向著左右兩邊張揚、然後中心部位凸起!

  不止一次看到過的、影子一般巨大的黑鳥!

  「帶他們去南國吧,然後儘早回來。記的保護好卡克伊。」

  簡單的命令之後,黑鳥揚起了一對碩大的羽翼並仰起頭:「咿——」

  ***

  即使是第一次來,南國的風情也並不十分新鮮的樣子。大量的衛兵和急促奔走的女侍在希爾納德伯爵府的走廊上夾雜,形成不得了的混亂場面。

  我承認,前者固然是因為夜羽巨大的身軀根據狄瑞的指點、直接降落在伯爵千金房間外庭院的緣故,後者卻和我們的造訪無關——至少沒有直接關係。

  「斐南希爾,你帶著這些傢伙來到這裡到底打算幹什麼?——」被夜羽折斷左手之後投擲出去的衛兵似乎是摔斷了肋骨,嘴中噴著血沫對我們叫喊。

  「站住、不許繼續向前!你難道忘記自己為什麼才能活下來、才能回來?你要背叛黛葸小姐?」

  在我身邊的男人絲毫沒有回答他那些問題的意思,反而在注意到某些狀況之後對我伸出了手:「傷口……」

  不甩他說我也知道自己前胸和後背的衣服都已經無法抵擋體內某種液體的溢出,金色的範圍漸漸擴散:「早說過了吧,我的身體只是屍體而已……」屍體上的傷口當然不可能會癒合。

  沉默不語,狄瑞還是固執的伸手過來支撐我的身體,視線卻依舊維持在周圍將我們圍住的衛兵身上。

  人數太多,否則我們也不會至今仍然在走廊上磨蹭。

  「滾開,雜粹們!」

  從語氣中已經能夠聽出夜羽的耐心已經消失殆盡,手、腳、魔法……每一樣攻擊都會化為黑色的影子出現或者消失,每一個打算衝過來的人都會被同樣的影子捲走、拋離!

  但南國伯爵府的衛兵仍然不斷的向我們圍過來。

  即使是夜羽,也無法在南國狹小的走廊上使用太大威力的法術——尤其是我還在他背後的時候。

  適應東國氣候的冬裝在這裡早就顯得太熱,或許是汗水、血液從體表流出後被衣服吸收的緣故?身體變得很重,視線也是一樣、熱氣蒸騰的感覺簡直讓我頭暈……

  「卡克伊?」

  他叫我的聲音什麼時候變得那麼自然的?我不記得了。

  「沒事。」

  七天,是不需要其他任何體力消耗之下才有的可能。那麼在經歷了長途跋涉的飛行和不斷遭受的圍攻之後……還剩多久?

  腦中混亂計算著一些資料,然後被打斷——是一個人的聲音?

  感覺彷彿是貼著水面滑行的涼風,瞬間就分開了戰鬥的氣息。

  「退下!」

  帶著責罵的音色和高階者特有的傲慢,年輕人的聲音從走廊那端的門邊響起:「還是鬧得那麼大了才讓我知道。老頭子真是養了一群不得了的廢物!」

  面上似乎帶著不甘的神色吧,周圍拿著武器的男人們卻還是停止了動作:「少……少爺!」

  男人們忿忿不平地發出聲音:「這兩個入侵者想要強行進入小姐的房間,所以我才……」

  「不要繼續丟臉了,要知道你們這種愚蠢行為丟的可是我們南國的臉!」

  嚴厲斥退那些衛兵之後,軟底鞋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就走近了我們。停留在地面兩塊巨大青石的距離之外,黑色長髮直過腰的高挑青年微微打開手中的摺扇:「恭候多時了,東國的客人們。」

  「賽易茲少爺。」身邊的男人似乎是在叫這個南國青年的名字?但這個聲音的含義很快被我淡忘了。

  青年所帶來的氣息壓制了周圍的熱氣,體表一陣麻痹的感覺掠過之後,那種感覺瞬間就清晰了起來。我知道……這是「它」的呼喚——就在前面不遠處的那扇門後面散發驚人熟悉的力量,持續不斷的波動、只呼喚著我。

  體力不知何時又出現了,我掙扎著推開身邊扶持我的男人向前走去、略過黑髮青年的身邊,緩慢但是堅定的步了一步、又一步。

  「卡克伊!」

  有點擔心的叫聲呢,所以我回頭報以一個輕笑。

  「要一起來嗎,狄瑞……來看看結局。」

  ***

  糊著高級紙的門被輕易推開,寬闊的房間有著女性的脂粉香味,和某種枯槁的味道。

  紅色的窗簾在風中漾動、輕舞飛揚起來,減弱白晝的陽光和熱度。

  從剛才就一直被忽略的某種蟲鳴從窗戶外面傳進來,在清涼的房間內旋轉,然後我看到了那個腰部以上跌在了床下的身影。

  輕薄美麗的殷紅色綢衣和輕紗映襯著捲曲黑髮,半掩著雪白妙曼的胴體,曾經雪白妙曼的胴體。

  「黛葸……」狄瑞的聲音尾端消失在房間空氣的寂靜之中、消失在窗外的蟲鳴之中。沒有震驚或者慌張,只有悲哀和……憐憫?

  是在來這裡的路上明白了什麼嗎?這個男人……也許也有著我所沒有察覺到的智慧吧?

  和止步不前的狄瑞不同,我輕踏著步子走到床前的台階下面。女性的手臂直直伸向前方,曾經優美的曲線乾枯、細瘦,皮膚變得枯黃而乾皺,沒有一絲肌肉留存。

  「你後悔了吧,小女孩……」輕輕蹲下,左胸傷口的痛楚變得微不足道了——和她手掌前端那柄持續閃耀淺金色光芒的鑰匙比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同樣乾癟的聲音,仿若八、九十歲的人類老婦。皮膚緊貼在骨架上皺成一團,透明的液體從那雙曾經美麗的眼眸中流出、順著臉上的那些皺褶蜿蜒。

  「不應該……是這樣……為什麼我會……」

  「越是自以為強大的魔族越容易犯錯。這是不自量力的懲罰吧?對你妄圖持有自己能力之外……力量的懲罰。」

  這樣地和她說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次了。儘管如此我的視線卻無法離開靜靜躺在地上的鑰匙——冷冷的淺金色,和匙柄部位那顆刺目的紅色寶石。

  不可忽視的……力量。

  逃不掉的,你終究還是得回來——它這麼對我說著。

  「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東西……他是屬於我的……屬於我……」眼淚流得更快,執拗的貴族千金。

  不想再說更多了,所以我只是輕笑:「如果是這樣……那我也一樣?」鼓動的心口疼痛不已,但我還是伸出了手指。

  輕輕地拾起地上那柄小小的金色。

  如此熟悉、如此懷念的劇痛……不是身體被切開時候的那種痛楚,一點都不像!那是這種力量對我的警告?警告曾經想要從它力量中溜走的自己?

  不……我才是掌握主導權的存在!

  手掌用力握住、直至匙柄的寶石刺痛我的掌心,鑰匙的形狀、力量……一切都是如此熟悉的存在!讓人幾欲昏厥的劇痛——那是療傷的痛楚?

  「卡克伊!」肩上的手掌?扶持的重量、傳達的體溫……現在是在他深愛的女子面前吧?那雙手為什麼還是支撐著我?

  他為什麼……還在我的身邊?

  是了,他的意識。

  那麼如此,我也有我自己的意識!掌心的鑰匙也好、未知的力量也好!

  主導者……是我才對!

  清風再次能夠被體表的皮膚感受到的時候,身體變輕了。站起來的時候膝蓋關節發出了嘎嘎聲,這讓我知道剛才自己的身體有多緊繃。

  自嘲的笑笑,我稍稍後退一步而再度凝視已然失去了大部分生命力的女性軀體:「你知道吧,小女孩……這些都是你自己導演的喲。痛苦也好,這樣的結果也罷……」

  「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執苦夠了哦,我親愛的妹妹。」不知何時跟在我身後進來的南國青年渡著步子走過來,淡淡的惋惜、淡淡的哀傷。

  手掌撫摸著那頭烏黑的頭髮,南國青年喃喃自語:「一切都應該結束了——所有的夢,不論是美夢還是惡夢。你的夢,已經全部結束了。」

  在那個身影離開之後,金色的光芒在我握住鑰匙的那隻手上浮現。

  動手之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頭看向狄瑞——直直凝視那雙墨藍的眸子。

  「還要我動手嗎,卡克伊。」幾乎不能說是問句的陳述裡有著明白了什麼才能擁有的平靜,他走近一步。

  但我笑了——笑著搖頭:「讓我來吧,這個故事由我開始,還是由我來結束。」微微抬手,金色的光芒在略嫌陰暗的房間裡流竄。「再見了,小女孩……」

  垂淚的女侍繼續奔走,南國的熱風被攪動、帶進來。發現自己在看狄瑞的同時我命令自己轉開視線,走開一步。我脫下了被汗水和血液濡濕的外衣,而身邊的南國青年卻在我扯掉已經形同虛設的繃帶之後遞上一件乾淨的長衣。

  「你要回來南國嗎?」他這麼問著我身邊的傀儡。

  搖搖頭,狄瑞站到了我的背後——他想表示什麼?我迷茫了。

  但是我面前的青年笑了,他抬手以充滿個人風格的動作掠了一下長髮,然後再度打開手中的摺扇:「真可惜直到現在才有機會招呼……東國的布拉德閣下,我是泓·賽易茲·希爾納德。舍妹的『最後』承蒙你照顧了。」對我做出請的手勢,他微笑:「希望閣下能夠和我一起前往父親那裡進行一下解釋,並且……接受我們最高的歉意。」

  帶著貴族意味濃重的微笑,他邁出優雅的步子領我走出房間。

  ***

  「這種東西我可不吃。」用嫌棄的目光看著桌上盤子裡的食物,我只是端起自己泡好的紅茶向後靠進椅子裡。

  「夠了沒有?你已經兩天多沒吃正餐了!」

  「煮熟的肉味只會讓我想吐,還有那個蔬菜是怎麼回事?完全都沒有新鮮的味道了嘛……沒關係,反正納貝藍回去日海森林之前給我做的乾果點心還有很多。那種可以保存很久。」

  「光吃那種東西身體怎麼可能康復?」這個男人什麼時候開始學會對我怒吼了?感覺真奇怪。

  「所以房間整理的工作還是交給你了,舊宅的房頂你想辦法一下吧?準備把房間換過去才發現居然有地方漏水……對了,新購傢俱的事情也拜託你了喲!」

  拍桌子的巨大聲響,男人猛然站起來:「你這是命令我嗎?」

  「怎麼會?你又不是我的傀儡。」啜一口紅茶,我眯起眼睛笑笑:「狄瑞,我是拜託你喲!」

  「……為什麼我總覺得你變得幼稚很多?」

  幾乎可以算得上是賭氣的音色了吧?我失笑。

  「是麼?我倒覺得我長大了。」笑看他無語的樣子,我放下了手裡的茶杯並且對他勾勾手指示意他彎腰,然後一把拽住他的領子把他拉得更低:「房間都整理好之後,我才能去那裡再度嘗試和你過夜啊。」

  「你——」

  似乎是我的話讓他措手不及了吧?所以我笑得更快樂:「如果你想再嘗試一下半夜的襲擊的話,我這次可會讓你好看。」

  「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開玩笑的口吻卻換來他的認真,我看了他半晌之後鬆開手讓他直起腰。

  「啊~~啊,真不好玩,既不是惹人疼愛的美少年又不會做菜,當然還有不解風情!我看我乾脆把你還給公爵算了,反正你又不是我的傀儡……嗯嗯,換個納貝藍那種類型的美少年應該不錯吧?」

  「這種類型的美少年我那裡剛好有一個。」灑滿陽光的側廳裡突然傳來另一個聲音,只不過我已經習慣他時而興起的突然來訪了。

  「公爵,你來喝下午茶?」我笑著重新端起杯子。

  「現在可是午餐時間吧?」外套讓他身後的夜羽拿著,公爵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唉……沒辦法啊,現在這個大個子可是連食用香料和體表香料都分不清的人呢~~如何如何?再給我換個美少年吧?」

  端起夜羽倒好的紅茶,公爵看著我的眼神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把那孩子送到你這裡來倒是可以,不過……這個傢伙現在可沒辦法還給我哦。」

  「哈?」我不解。

  「我這些天檢查契約的時候發現了一個以前的錯誤。」輕笑間,一個金屬的小東西被丟在桌上——是我的徽章?「當初你得到狄瑞的徽章上的確有你的血液、狄瑞的血液……但是卻少了一樣東西而導致實質上的契約並沒有生效。」

  「少了東西?」腦中依稀有什麼印象——那場意外橫生的舞會……那個撿到我丟失徽章的傀儡……等等,丟失了的徽章!

  契約簽訂需要的東西——主人的血液,以及……願意付出的代價!

  我沒有當狄瑞的面給他徽章,我甚至都沒見到他,徽章上怎麼可能殘留下我的代價?

  「啊……」幾乎可以說是呻吟的聲音,我單手摀住眼睛:「了不起的鳥籠啊,公爵。所以說……」我和狄瑞的契約從—開始就無效?

  「所以說他現在是你的傀儡了哦!」

  「啊?」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來,我還在怔愣的時候徽章已經被放在了我的手心裡。

  「沒有簽訂的契約當然也就沒有可能解除,所以說……」

  解除這兩個字在我腦中重新產生了反應——那晚胸口被刺穿的刺痛、血液、被放在徽章上的、自己的手指……

  「所謂的代價,是得到某種東西而願意付出的相對喲,卡克伊。那個時候你到底想了什麼?」

  身邊的男人還是一臉茫然,不過我可是知道了——手中的徽章上可是正規的契約魔法力沒錯啊!

  「不許說!」揚聲阻止公爵接下來可能說出來的句子,這種事情怎麼可以明白說出來?太丟臉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看我、再看看我身邊困惑的傀儡,我的客人發出了愉快的笑聲。  

  《紅石》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