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電左擎蒼
舒潯伸向咖啡杯的右手一頓,轉而拿起手機,先關掉了鈴聲,免得打擾咖啡店裡其他正在低聲交談的人。她咬了咬下唇,心煩意亂地合上正在翻閱的雜誌。
屏幕亮了許久,無人接聽後,隨著對方的掛斷,自然暗了下去。
學校操場邊的左擎蒼將手機揣進褲子口袋裡,臉色如常,只是眼中多了一絲外人難以察覺到的黯然。
「服務員,買單。」發呆了好一陣子的舒潯付完錢,給左擎蒼回撥了過去。
「這回你又在哪裡辦公?我正好不忙,可以過去一趟。」
那一頭,左擎蒼久久沒有說話。
久到舒潯簡直以為手機信號出了問題,她試著「喂」了一聲。
「七中。距離你所在的位置大約十五分鐘的車程,如果你一出門就能坐上計程車的話。」
舒潯站起來,忽然一愣,「你……你怎麼知道我的位置?」
「在聽我推理過程的同時,希望你盡快買單走到外面去等計程車。」左擎蒼停頓了一下,「在接電話的過程中,我聽到幾個聲音,分別是微弱的輕音樂聲、手機或相機的快門聲,瓷器、鐵器碰撞和高跟鞋敲擊地板所發出的聲音。你所在的地方是個室內場所,面積不大,不吵雜,鋪的是木地板,周圍有正在自拍或者拍食物的人,此時不是飯點,你沒有加餐的習慣,所以,你應該在某個咖啡廳。」
舒潯已經站在路邊,不知是幸運女神的眷顧還是純粹巧合,一輛的士在她面前停下,隨著乘客下車,的士「空車」的標誌亮了起來。
電話那一頭,左擎蒼似乎也覺察到她已經坐上了的士,「你一個人喝咖啡,因此回電話時說自己『正好不忙』,可見之後同樣沒有約人。獨自特地去喝咖啡不是你的風格,進咖啡廳之前,你在逛街。今天是工作日,沒有同伴陪同,所以你不會選擇離家遠的商場,離你家距離較近的商場和百貨只有兩個,你選擇的咖啡廳必定在逛街地點不遠。兩個逛街地點離七中大約十五到二十分鐘的車程,如果我沒有聽錯,現在你已經幸運地坐上了計程車。」
「你的分析有個斷裂處。你怎麼知道我之前在逛街而不是看電影?」
「習慣是不容易改變的。」左擎蒼從容地回答,「你的習慣,我不需要分析。」
舒潯啞然,吸了幾口氣,已在強詞奪理,「但是,我可以養成別的習慣,人都是會變的。」
「我沒有變。」
這一句,雖像是輕描淡寫,卻格外堅定,好像每天清晨寺廟必然敲響的早課鐘,有力和雋長。
舒潯在車上不覺得曖昧而尷尬,到了七中對面下車時,遠遠看見站在保安室外等她的左擎蒼,她的臉忽然就紅了起來,紅得不可抑止,紅得好像一口氣喝下一瓶茅台。她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臉頰,發現它燙得可以煎蛋。他總是意有所指地暗示著什麼,她總是避之唯恐不及地不敢猜,如果真的像他暗示的那樣,為什麼當年他不解釋,為什麼轉身得那麼決絕,即使她賭氣去留學,他連一句挽留都沒有。
不敢想,不能想。這裡是霧橋,是舒放被關押的地方。
待臉上的溫度稍微降下來一點,舒潯才走過馬路,頷首,例行公事般問:「有什麼新情況?」
「根據推理出的嫌疑人特徵,鎖定了一個名叫史納哲的男學生,初三,喪父,現在他正在上體育課,有興趣去旁聽嗎?」
舒潯遙想起在鷺洲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說不跟女人合作的冷硬模樣,現在這般180°大轉彎屢次把她拉進案件偵破過程的模樣真是讓人不可思議。不過,換做以前,舒潯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能有一天同他……並肩作戰。
為了不引起太多注意,舒潯、左擎蒼及同來的幾個便衣分散在不同的角落,目光卻牢牢鎖定在史納哲一個人身上。
段長按照舒潯的意思,已經授意體育老師,這節課主要內容為兩兩合作來一輪障礙跑比賽。一節體育課後,舒潯對鄭隊說,「史納哲有重大嫌疑,應該立刻對他展開全面調查。」
鄭隊一愣,疑惑地看看舒潯,又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左擎蒼。左擎蒼示意幾個便衣回車裡再說,以免引起太多關注。來時乘坐的警車停在學校外面的一個巷子裡,一行人分散來,陸陸續續往校外走。舒潯穿著高跟鞋,走得比較慢,落在最後,卻不想左擎蒼比她走得更慢。
陽光從他們身後直射過來,舒潯看見自己的影子和左擎蒼的重疊在一起。
忽然,身後重疊搖曳的影子停了,舒潯向前走了幾步,回頭去看。左擎蒼背光站著,沐浴在一片明黃的陽光中,周身都鍍著一層聖潔的柔光。她想起自己奔跑撒歡的過往,也是這麼不顧一切在前面玩樂,然而每次回頭,他總在離自己三五步的位置,默默看顧著她。
「我沒有變。」
舒潯耳邊想起剛才他在電話中說。
你沒有變,什麼方面沒有變?
舒潯不動聲色回身,卻感覺一陣勁風直衝她而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右手手腕被人握緊往後一拽,迫使她又轉過身去。左擎蒼的臉清晰地佔據了她的視野,她還未做出驚訝神情的時候,他的唇已經準確地壓在了她的唇上。
時至今日,經過屢屢暗示,他終於親自動手了。
舒潯整個人僵得好像剛剛從冰櫃裡拿出來的海魚,溫暖而熟悉的觸感在她唇上輾轉蔓延,他身上混合著草木和白檀的好聞味道迎面撲來,將她重重包圍,讓她無所遁形。她終於反應過來,這裡是學校,他們在一條左右都有建築物的小路中間,上課時間學生雖不多,但保不齊有哪個逃課路過的學生或者回去拿教輔工具的老師會經過,會看見他們兩個來路不明的男女竟然在這裡……
左擎蒼適時放開了她,她退後幾步,不知所措地左右看了看,捂著嘴,頗為怨恨地瞅了他一下,轉身就走。
跑進警車,舒潯魂不守舍,鄭隊和其他便衣說了什麼,一句沒聽見。
左擎蒼晚她幾步到,長腿一抬,面色如常地跨進警車時,舒潯非常尷尬地移動了一個位置,別過頭去不看他。
「史納哲有非常強烈的表現欲,自尊心很強。」左擎蒼坐定,直切主題,「體育老師臨時安排了一場合作障礙跑比賽,但其他同學紛紛尋找搭檔時,史納哲冷眼旁觀。據說他並不自閉孤僻,只是沉默寡言,在班上至少有一兩個與他交好的同學。他是在等待,等待別人主動來找他。合作障礙跑比賽前,他在和搭檔互相鼓勵時動作、表情誇張,比賽時的模樣與他平時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爆發力非常強。而且……」左擎蒼停頓一下,看了一眼還是有點魂不守舍的舒潯,眉頭微微一皺,「面對幾個攀爬器械,他顯得非常亢奮,如我所見,他確實對這類運動得心應手,甚至……」
「甚至巴不得向全世界證明自己這方面的能力。」舒潯恢復了平靜,接下左擎蒼的話頭,「與他相比,班裡其他男同學或者不擅長攀爬器械,或者對攀爬運動表現得比較平靜。這可能是史納哲唯一可以炫耀的東西了。當然,女同學在進行這類運動時通常處於劣勢,有時會出醜,或者根本無法完成。這時,班裡其他男同學出現幫助、嘲諷、取笑、盯著女生的某些部位等等行為,屬青春期男生的正常反應,唯獨史納哲不同,他的行為非常反常——他盯著女同學,用腳狠狠碾踩草坪,體現出一種被壓抑了的輕蔑和仇恨情緒。好在他對同齡女生的仇恨度相對較小,所以自我壓抑度較輕,是一種遷怒。史納哲的年齡、身份、外貌等基本符合這幾起兇案凶手的畫像。凶手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毫無悔意,甚至會認為這是一種合理的『懲罰』,下一次的兇案隨時會發生,所以我認為,應該從現場遺留腳印和史納哲的不在場證據找突破口,至於犯罪動機,一旦確定他有嫌疑,可以直接問他。」
「調查史納哲的監護人。」左擎蒼言簡意賅。
鄭隊抬頭,「左教授的意思是……調查他母親?」
舒潯深吸一口氣,補充說:「男女關係方面。」
大家會意,不約而同點了點頭。
回去的路上,左擎蒼沒有在下榻的酒店下車,而是讓司機送他去了史納哲家附近。舒潯憋著一口氣,跟鄭隊說自己也跟下去看看,就也下了車。
「為什麼跟著我?」左擎蒼恢復了以往冷漠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接下來我要做的事,可能登不上檯面,但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又是工作。舒潯不悅地昂著下巴,「你欠我一個解釋。」
「你需要當年的解釋,還是下午那件事的解釋?」
「當年的事你不需要解釋,你心裡強烈的正義感迫使你不顧私情,把我弟弟送進監獄關那麼多年,這是多麼高貴的品質。」舒潯眼中浮起薄霧,眼底微微發紅,「只是我想不到,擁有這般高貴品質的人居然能幹出……」
「下作?下流?無恥?」左擎蒼走近,每一步都吐出一個貶義詞,「對我,你想用哪個形容詞?」
舒潯質問的氣勢落了下去,當你站在一個至少比你高出二十釐米的男人面前,你又怎麼會有強大的氣場?所以說,女人所謂的氣場,無非作用於一群沒用的男人身上而已。
「婭婭。」
舒潯雙眼一瞪,左擎蒼的手搭在她肩膀上,他離她更近了。
「C-y-n-t-h-i-a——這是你的英文名?」「怎麼,好聽嗎?」「怎麼讀?」「辛西婭,月亮女神的意思。」「矯情。」「因為我的小名叫婭婭,所以找了這麼一個英文名。很矯情麼?算了,那我換一個。嗯……Joyce怎麼樣?」「婭婭……不,Cynthia很好,不准換。」
「婭婭。」「嗯?」「婭婭。」「嗯?什麼?」「婭婭。」「什麼事,說呀!」「婭婭。」「我不理你了!」「婭婭,別不理我。我愛你,婭婭。」「你……討厭死了,討厭!」
「婭婭。」
關於這個稱呼的回憶又暖又酸,舒潯的手心都是汗,被左擎蒼搭著的肩膀好像有團火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