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頓時石化,雙臂伸在半空中,不知該落在哪裡,不知怎麼辦好,只好就這麼尷尬又突兀地舉著手,任由如初在他懷裡哭了個痛快淋漓,眼淚全擦在他衣襟上。
小一一為什麼那麼傷心?難道他真的錯怪她了?或者他們是過分了些,總是冷對她的熱情,剛才還那樣不講道理,讓她哭成這樣……
他力圖找出如初反常的原因,可大腦卻一片空白,所有的想法都斷續著,連不起來。在如初撲到他懷裡的那一刻,他就好像給雷擊中了般,全身上下沒有感覺,都木了。直到如初哭完收工,他的心臟才突然從幾乎靜止到狂跳不息,以致於他不敢說話,生怕一張嘴,心就會從喉嚨裡跳出來。
這是怎麼了?他不是沒被女子抱過,在家鄉的時候,凝若……他也心跳過,但絕沒有這麼強烈。
可是不對,小一一是男的啊,就算她身體殘缺,就算她的言行舉止像個女子,但畢竟還是男人啊。他怎麼可以對一個男人有感覺?他不是沾染上某些達官貴人的壞習氣,有了龍陽之好、斷袖之癬了吧?
不,不行!他戚繼光堂堂男兒,怎麼可以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以後要離小一一遠一點,以防再受到她那些有意無意的影響。
身體上的感覺來得如此突然和凶猛,嚇得戚繼光連忙往後退了一步,整個後背都抵上了牆,卻還感覺和如初的距離不夠遠,似乎空氣中都傳遞著她的氣息,讓他渾身發燙。還有,她溫軟的身子倚在他胸膛上的感覺也還清晰的存在。這些本能讓他很想再度擁抱她,但卻只能逼自己僵硬著身體,手指死死摳住磚縫,一動也不敢動。
而此時,一邊的如初抽答著抹乾脆臉,回頭正見到戚繼光的表情,簡直氣到不行,甚至覺得有點受侮辱。他什麼意思?這麼退避不及的模樣,好像她是洪水猛獸,隨便倚著他哭了一場卻像是強暴了他似的。
心裡惱怒,就乾脆瞪他,要以眼神殺死這有眼不識金香玉的小子,可她不知道才哭過的眼睛格外明亮清澈,害得某些心跳如擂的人不敢多看,只能別過頭去。
結果……她更氣,而且把火全撒那位受傷的搶劫犯身上。
「你,回去寫悔過書,保證以後再不做這種事!」
她一指李成粱。剛才被她突然痛哭嚇壞了地後者愣了一下神。然後搖搖頭。「不行!」
哎呀這小子瘋了是怎麼地?為什麼就繞不過彎來了。還非要成長為職業劫匪不可嗎?如初氣得差點背過氣去。但她現在沒心情苦口婆心地勸,所以還是身體做出了反應,跳起來就要飛踹,張居正和趙三紅連忙擋在李成粱身前。
而戚繼光離她最近,下意識地伸出手,攔腰抱住躍在半空地她,想把她往後拖。但手臂一攬上她地腰就意識到了什麼,又慌忙把她扔在地上,她沒留神,直接摔倒,武修教習地顏面全丟光了。
「小光。我和你勢不兩立!」她彈簧一樣跳起來吼。
本來總是沉著冷靜、一臉溫暖笑容地戚同學神色驚恐、雙手連搖、語無倫次地討饒。「我……我不是故意地。我沒想到……我不能……對不住。」
一邊解釋一邊後退。臉色還很為難。對比起步步逼近地如初。感覺就像女色魔要玷污純潔地小狼。淫笑著說。「你叫啊。你叫啊。叫破喉嚨也沒有用。」
小狼:「求求你放過我吧!」
天哪,停!這是什麼場面?如初閉上眼睛。淡定,淡定!不氣,不氣!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好好跟李成粱講,他一定會悔改的。
「黑人,你那樣做是不對的。」她盡量表現得和藹可親,因為剛大哭過,笑起來極不自然,像狼外婆一樣,「我知道你精力旺盛,無處發洩,可搶劫不是揮灑汗水的方法,而且還害人害己。依我看,你去撓牆怎麼樣?或者去做義工。將來你要做鎮守北界的名將,怎麼能在少年時代做出這等齷齪事?那會影響你一生的紀錄,成為你抹不去的悔恨過去。這樣好了,你不用寫悔過書,只和我保證你再不做這種事就行。我充分相信你。」
李成粱一臉深受感動的樣子,令如初很為自己的懷柔手腕感到滿意,但片刻後她卻聽到了讓她再度暴跳的回話,「不行。」
只兩個字,卻打擊得如初眼前發黑。這小子是不是被什麼邪物附體了呀,怎麼說怎麼理想文學說不通。
「我答應的事就一定做到,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違背許下的承諾。」李成粱還算有良心,給了如初一個解釋,「但這件事我確實做不到,所以不能點頭。」
這是什麼話?他以後還要搶劫嗎?他為什麼這樣做?
「好啦,小一一,讓黑人冷靜一下再說好不好?」趙三紅走過來,一臉歉意地望著如初,還有點肯求的意思,「他犯起軸勁來,八頭牛也拉不回的,不如讓他冷靜冷靜。」
他那不是犯軸勁,是犯混好不好?如初暗罵,但在看看趙三紅溫潤誠懇的眼睛時,忽然覺得他說得有理,給他一點時間,才能有自我檢討的機會。
於是,她點點頭,強迫自己無視某人「冷靜一百天也還是這話!」的叫囂,放戚繼光等四人離開了。
第二天,她在檢討過自己不該在學生面前哭,以致暴露了軟弱,只怕今後難以立威的行為後,帶著傷藥來到戚繼光等人的宿捨理。
李成粱雖然是野獸男氣質,但長得是很帥的,如果因為臉上的擦傷而留下疤痕,她就是對全體大明懷春少女的嚴重不負責,所以還是幫他療傷比較好。再說,這也是重新恢復關系的第一步,昨天她處理問題的方式也確實太粗暴了些,失了為人師的風度和品格。
知錯就改,上上之人!
不過她還沒走到那四人的宿捨門口,就聽到李成粱吼了一嗓子,似乎有點焦躁似的。她立即意識到這是個探聽秘密的好機會,於是決定不做上上之人了,而是運起輕功,溜到人家的窗戶下,卑鄙無恥地聽壁角。這不能怪她,誰讓他們大冷的天也不把窗戶關嚴的。
就聽李成粱道,「老子服了你們了,跟三個老頭子似的,打從昨天晚上就嘮叨,還有完沒完了?老子是堂堂大男人,自己的事會自己解決。就算你們知道我的難處,放在心裡也是塊病!」
「看來他還是不肯說。」張居正的聲音響起,但不是對李成粱說的,「那繼續念他,我還就不信了,他就能堅持不開口。」
房間內連嗯了好幾聲,想必是戚繼光和趙三紅的附和。
「我怕了你們還不行嗎?我說。」李成粱無可奈何地道,「但是你們誰也不能幫手,尤其是小紅,如果你們還想和我做朋友的話。」
「快說吧,囉裡囉嗦,女人似的。」戚繼光催促道。
李成粱沉吟了一會才道,「是我在家鄉的弟弟找人捎信來說,我娘病了,去年家裡收成又不好,不但沒錢請大夫抓藥,還快斷糧了。你們說,我能咋辦?我是長子,孝順母親,養育弟弟是應該的,可學裡供吃用已經不錯了,難道還會發銀子給我?而且你們也知道,我家比小光家還窮,小光的爹為送他上京,至少有房子可以賣,但我家連正經的房子也沒一間,要不是遼東巡撫賞識我,給我推薦又給我路費,我根本也不可能來天津衛。現在我是沒招兒了,只能打家劫捨,不然要我娘病死,讓弟弟們餓死嗎?難道我連讓他們有片瓦遮頭也做不到嗎?所以我才不能答應小一一的要求。他奶奶的,昨天找那兩小子掏的一兩多銀子還被還回去了。」
「你不早說,我先拿給你啊。」趙三紅說。
「我就是不想要你的錢才不說的。」李成粱道,「不是我婆婆媽媽的推辭,可當初咱們四個結拜時說過,你要和我們一起當窮人,結成患難的交情,哪能隨便更改誓言?咱們平時手裡沒錢時,寧願餓著也沒用過你的錢,難道在我這兒就破了例,我成什麼了我!」
「可這是救急啊,兄弟一場,有什麼關系呀?」趙三紅勸道。
「不行。我知道你最恨你爹什麼都給你買,功名、前程、上衛學的機會。為了自立,你平時除了僕人們送來的酒肉外,寧願自己捱苦也不找你爹伸手,發誓要靠自己,現在我怎麼能讓兄弟為了我的事對家裡手背朝下?」
一時,房間內沒有聲音了。
好半天,張居正才道,「可惜前些日子因為我們去軍糧城,把之前找的事由丟了,不然好歹能湊點錢出來。唉,也怪我們平時有了錢就花了,怎麼不說存點呢,真是錢到用時方恨少。」
如初聽到這兒,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咬了。
錢到用時方恨少?這是未來的大明第一首輔張居正該說得話嗎?而原來,李成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去搶劫,怎麼聽起來像逼上梁山、落草為寇的那眾位英雄似的。原來,他們之前總往衛學外跑,是去打工賺零花錢呀。更原來,趙三紅是個立志要靠自己,而不依靠身為西北首富父親的有為青年。
這些苦衷為什麼不對她說呢?是因為不信任吧。但現在她既然知道了,就要想辦法幫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