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第八回 嘉靖的決定

  不過大概是父子天性,又或因為他年少聰慧,雖然父皇對他還是很關注的。凡事他所寫的詩文、所練的武功,所做的調皮搗蛋的事都有人報告父皇。有興致的時候,父皇還會在他的文章上批注,或寫個便條、短信什麼的。總之,那時候的日子雖然有遺憾,但還算平安而有希望,直到他正式從師進學的那一天。

  太子進學不比平凡人家的子弟進堂,有一套復雜而隆重的程度、禮儀,父皇是不能不參加的。於是這一天,他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父親,就算後來經歷了這麼多磨難,現在想起那一刻,心頭居然還有微微的幸福感。

  不過可悲的是,他見到父皇後的第二天就一病不起,醫石無效,眼看就要病死。這更加重了父皇對「二龍不相見」魔咒的相信與忌憚,後悔自己不聽陶仲文的勸阻,到頭來又害死自己的一個兒子。

  而母妃不忍他以弱冠之齡就要死去,苦求父皇招貼皇榜,請民間名醫入宮為他醫治。父皇准了,可惜所謂天下名醫們聽說要為病入膏肓的太子治病,怕治不好反連累自己,居然沒人揭榜,最後只有一個法號雲游的和尚自請入宮。

  這和尚就是他和如初後來的師傅,少林寺的高僧。雖然他初入空門是在金陵的寺廟中,初任僧錄司的僧官也是在金陵,可實際上,他從開始就是少林弟子。

  師傅的武功在高手中只算一般,但行醫用毒卻是聖手,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居然起死回生,把一只腳已經踏入鬼門關的他給救了回來。

  這本是天大的喜事,沒成想父皇卻染了風寒。病勢來得很急,他嚇壞了,以為是魔咒的作用,更有佞臣進言要他處死太子,以保真龍萬全。

  父皇猶豫萬分,遲遲不能做出決定。這時雲游師傅出了個主意,那就是讓身為太子的他出家為僧。因為出了家就是方外人,棄絕了紅塵,與塵世中的親人朋友都再無關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相當於前身死去,再世為人。此一計可謂是兩全其美,剩下地就是怎麼掩蓋真相,讓世人都以為太子殿下病歿,然後隱瞞他身份的事了。

  但那時的他年輕氣盛,不願意從雲端跌入泥裡,放不下治理天下的雄心,更不願意答應從此與父母親人再無瓜葛,一生不能娶妻生子,孤獨終老,因為皇室血脈不能流落民間。那樣的話,他這一生除了這條命,還有什麼留下嗎?還不如痛痛快快去死。

  是母妃,苦苦哀求了他三天三夜,錐心泣血,要他如何忍心拒絕?於是從那天開始做了活死人,沒有前塵往事,也沒有未來,只如行屍走肉般存活於這世上,誓父子二人不到黃泉不見面。

  不過時間真是良藥。日子久了。他逐漸學會把這徹骨之痛深埋在心裡。學會游戲紅塵。片塵不染。學會永遠以旁觀地態度面對人生。慢慢地。他地心境居然變得海闊天空。直到如初。不是原來地。而是蛻變後地如初出現……這是他地劫數。

  從好奇到喜歡。再到糾結痛苦。一切自然而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或因為她地活力。感染了他這個心死地人。或因為她三分狡猾七分純真地個性。總是讓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控制不住地參與她地生活。不能再冷靜旁觀。只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娶妻生子。如違反這條禁令。他死沒關系。如初地全家都逃不了被斬草除根地命運。

  喜歡一個人。難道要把她活著地機會也剝奪嗎?皇權在這種時候是極其殘酷無情地。他太明白了。

  所以。這次如初出事。在無盡地擔憂中。他隱隱也有幾分歡喜。因為他終於有機會為她做一件事。終於有機會讓自己地生命變得有一點點價值。如果他地死能換來她地生。他這一輩子也算是和她緊緊羈絆在一起了。那樣。不也挺好?

  靜靜飲著茶。鎮定地等到安公公回來。

  這老賊進屋後一言不。只做了個「請」地姿勢。於是虛海姿態優雅地起身。跟著他入宮。把心裡那自然湧出地緊張和悵然全扔在腦後。

  他們沒去乾清宮,沒去御書房,更沒去花園,而是進入一處廢棄的宮院之中。走入大門不久,安公公停下了腳步,垂躬腰地示意他自己進去。他抬頭一望,就見殘破的屋宇深處有燈光閃現,於是連忙壓下心頭地激蕩,緩步而入。

  大屋清冷,空無一物,但小兒臂粗的蠟燭卻點了好幾根,照得屋內異常明亮,在橫亙在房間內的巨大雲母屏風下投射出了大片地陰影。

  二龍不相見!哈,父皇啊,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兒子,只一個出家人,你也要提防,絕不露你地天顏嗎?

  虛海心中苦笑,開口道,「小僧虛海,求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說著,打了個揖。出家之人,只跪佛祖,屏風後的人權勢再大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屏風後半晌無人應答,只有細微地

  和躊躇的腳步聲傳來,似乎那高高在上的人正心情些什麼才好。

  虛海等了一會兒,正當再度開口說話時,嘉靖帝卻歎息了一聲道,「你……過得可好?」

  「能活著,總是福氣。」虛海自嘲地道。

  「既如此,為什麼還要來?」

  「求皇上為小僧做最後一件事,幫我救一個人,之後,我自赴黃泉,絕不違誓。」

  「哦?」嘉靖帝冷哼,「什麼人的命能比你的尊貴?」

  「生命不分貴賤,只分捨得,還是捨不得。那人……小僧捨不得。」他身邊總有明的、暗的、無數人監視,或說是保護也行。盡管他竭力隱藏情感,但他喜歡如初這事,父皇早晚會知道。說不定安公公已經稟告給他了,當然在如初失蹤的事上會掉點花槍。所以,他不如坦蕩些。

  「你想讓朕怎麼做?」

  「請皇上派一支精銳之師,人不必多,隨小僧深入塞外。等小僧救出那人,必回宮受死。」

  「原來如此。」嘉靖帝又冷哼了聲,「聽你這麼說,朕倒希望那人再回不來了,豈不清靜?」

  虛海早料到嘉靖帝會這麼說,因此當即撩起衣擺跪倒,口稱父皇,「身為您的兒子,兒臣連您的面也見不到,還要不人不鬼的隱姓埋名,如今就只這樣一個願望,您就成全兒臣了吧。您放心,兒臣與她絕不會有半點瓜葛,她甚至連兒臣地心意也不曾知道。她活,兒臣死,絕不會出現您所擔心的皇室血脈外流的事情。兒臣只希望救回她後,您就忘記這件事情,讓她平平安安的生活是兒臣此生唯一的心願!」

  他知道嘉靖帝是個情緒化的人,只要打動了他的心,一切就會順理成章。

  果然,他這番話讓嘉靖帝憐惜起他的悲慘身世,身為龍子卻流落凡塵,心一下就軟了下來,想成全兒子的心意。再,俺答圍城的事對他而言是巨大地恥辱,如果能從那野人手中搶回他的獵物,也算是一種報復吧。

  於是他沉吟片刻道,「明日一早在雅意安府中接旨……這是朕……父皇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你好自為之。」

  虛海心頭一鬆,叩頭謝恩,「父皇放心,兒臣帶走多少兵,就會帶回多少,絕不會貶損父皇地顏面。」

  嘉靖帝沒說話,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悲涼。他的這個兒子果然是了不得的人物,如果不是那個魔咒……這大明的天下將來必是他地吧。

  「你可怪朕?」猶豫再三,只說出這句話。

  「萬般皆是命。」虛海露出苦澀笑意,「父皇對兒臣……已經很仁慈了,只盼望來世魔咒破除,兒臣想與父皇重為父子,彌補這一世的缺憾。」

  聽他這樣說,嘉靖帝有推倒這屏風的沖動,但他也不過是想想,僵著身子聽自己的第二子慢慢退出這廢棄的宮院,搖頭歎息道,「唉,癡兒,癡兒!」眼睛裡熱熱的,似乎有淚水要湧出。

  *

  而就在虛海向嘉靖帝借兵地時候,東城一間大車店裡,李成粱、張居正和趙三紅正圍著戚繼光勸解。

  「小光,你這又是幹什麼?」望著收拾行囊的戚繼光,張居正拉又拉不住,只得叉著手在一邊問。

  「我要去塞外,把如初追回來。」戚繼光頭也不抬地說。

  「你怎麼知道她在塞外,難道是給俺答擄走了?」趙三紅很吃驚,「可是以你目前的情況……」

  「以他目前的情況,人還沒到塞外就先死了。」李成粱接過話來道,「你們看看他,六天來只小睡過兩次,身上帶幾個饅頭和一壺冷水,餓半死才隨便吃一口。這麼著,鐵打的人也得完蛋。還說救小雛子,自己先摞倒了,還救個屁人!」他一邊說,一邊上前揪得戚繼光站直身子。

  昏暗燈光下,只見戚繼光眼簾深陷,形容憔悴,嘴上起了一圈火泡,只是眼神炯炯,顯然是情緒極度亢奮、精神極度集中所致。

  「放開我!」他打下李成粱地手,「你們知不知道,我慢一分,如初就要受一分的苦,所以我必須得快一點找到她!」

  「怎麼找?還用這笨法子嗎?」張居正皺緊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