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她嬌嬌軟軟地說:「阿遠,要是有一天你發現芝君做錯了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原諒芝君。」

他笑著答應,可是在時間的消弭中漸漸涼了心。

望著那碗凝血不融的血水,抿唇冷笑。

他的答應,可不包括她紅杏出牆懷上野男人的孩子。

易芝君,那個女人,怎麼會笑得那樣天真而殘忍,抱著他的腰,哄騙著他讓他原諒她這樣荒唐的錯誤?她哪裡來的自信和勇氣這麼說?是因為他窮酸卑微而她永遠高高在上嗎?

恨,悄無聲息地曼延彌散。

他奪走了她的一切,但仍不滿足。他愛上那種在她身上馳騁撻伐掌控一切的感覺,原來將人的自尊踩在腳下的感覺是這樣暢快淋漓,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有向他哭泣求饒的一天。

但上天作證,在他最恨的時候,也從未真正想過要了她的命。

他怎麼會容許生命中失去易芝君這樣一個人。

她幾乎是他漫苦淒清的生命中唯一的一抹桃色,那場桃林盛宴,粉絮游絲,他怎忍心捨去。

傅寧遠合掌,脊背彎曲,深深地匍匐在神像面前。

若是世上真有神明,信徒傅寧遠願捨壽,換芝君半生無憂。

青煙裊裊,香火徐徐,眾神無悲無喜。

傅寧遠面無表情地從蒲團上站起,轉身離開,卻聽得身後一聲呼喚。

煙隔飄渺,仿若雲端的佛偈。

「施主請留步。」

轉身望去,身後站著一個青衣少年,含笑而立,面目慈悲,宛如佛坐蓮台。

傅寧遠擰眉:「你是……」

青衣少年淡笑,悲憫蒼生:「我是渡施主苦厄之人。」

.

易芝君從混沌中猛地醒來。

她恍惚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的處境,問丫鬟碧容:「浩兒呢?」

「小少爺被奶娘接走了。」碧容道。

易芝君道:「讓奶娘把浩兒抱過來。」想了一會兒,又道,「讓劉管家也過來。」

碧容遲疑:「這……」

易芝君面色一冷:「怎麼,我現在連你也使喚不了?」

碧容想起今日傅寧遠抱著易芝君回來時臉上焦急的表情,心中一凜,猛地跪下來,瑟瑟發抖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這就去將他們喊來。」

易芝君不耐地揮了揮手,待碧容離開,才捂住胸口小喘。

她苦笑,身子這樣虛弱,才說幾句就已經開始喘氣,看來真的是活到頭了。

但至少,請撐到浩兒安全離開這裡之後再死。

易芝君,你能為浩兒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碧容讓人請了浩兒和劉管家來,心中想了想,又喚了一個丫頭:「你快去芝君廟通知姑爺,就說小姐醒了,現在在屋裡接見劉管家,要快,在一盞茶的時間之內趕到知道嗎?」

丫頭點了點頭,急急忙忙路過後院,卻被石子兒絆倒了,膝蓋出了血,腳也麻了,傷得不輕,眼瞧著是無法在半盞茶內趕到了,突然看到假山後頭飄過一抹綠影。

丫頭急急喚道:「仙子小姐,仙子小姐。」

蘇菜菜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丫頭道:「仙子小姐能幫我去芝君廟找姑爺回來嗎?就說小姐醒了,現在在召見劉管家,讓姑爺回來看看。奴婢腳摔了,怕是一時半會兒趕不到。」

蘇菜菜摸了摸水靈靈的臉蛋,嬌羞道:「竟然叫我仙子……」

丫頭沉默,又道:「仙子小姐幫我去找一找姑爺吧……」

蘇菜菜笑得滿足,像只偷了腥的貓:「好說好說。」

話分兩頭。

瀾芝閣。易芝君的閨房。

易芝君從花梨木雕翠玉蘭浣紗衣櫥裡拿起一疊厚厚的地契,交到劉管家手裡,跪在地上,流著眼淚:「劉管家,您看著芝君從小長大,芝君求您,拿著這些地契帶著浩兒走好不好?芝君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她擦了擦眼淚,急忙道,「若是這些不夠,芝君這裡還有很多銀票,您都拿走,只求放浩兒一條活路,芝君自己是無所謂,但浩兒不能這麼沒了。」

「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呀,你快起來……」劉管家連忙扶起了芝君,哀痛道,「就算老奴想幫小姐,也沒有這個能力呀,現在整個易府都在姑爺的掌控下,老奴的一舉一動姑爺都看在眼裡,指不定剛剛出了這個門,姑爺後腳就跟來了,更何況……更何況老奴的兒子還在姑爺手裡。」

易芝君慘白了一張臉,哭得無助:「那怎麼辦?我可憐的浩兒該怎麼辦?他還那麼小……」

劉管家到底是看著易芝君長大的,見她面容愁苦不復往昔榮華,又哭得這樣淒苦無助,心中的愧疚越發的濃重,猛地跪在地上,一邊打自己的臉,一邊聲淚俱下:「老奴對不起小姐,對不起老爺,當初姑爺給老爺下藥的時候,老奴的兒子在姑爺手中,不敢提醒老爺,如今又害小姐受這個苦,是老奴混賬,老奴對不起老爺,小姐放心,就算是拼了老奴這條命,也會把小少爺送出去……」

易芝君肩頭一震,不敢置信地望著劉管家:「劉管家,你說藥……什麼藥?傅寧遠他……他給我爹爹下了什麼藥?」話未說完,熱淚便從眼眶中溢出,簌簌地往下落。

芝君廟。

青衣少年拂手一揮,大堂上方憑空出現的影像慢慢消失。

傅寧遠的面色蒼白如紙:「不,不可能……那日畫舫游湖,御謙怎麼會和芝君什麼都沒做,光是品茶品了一下午?這虛像是假的,我分明聽人說,他們之間有苟且……」

「虛像是時間剪影,怎麼能夠做得了假?」青衣少年笑得悲憫,「那日,易芝君和御謙,的確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你所以為的那些,不過是你的自卑作祟而已。」

不,他不相信。

他不敢相信。

若這是真的,那浩兒那孩子……他以後該如何面對浩兒那孩子?

傅寧遠眼中有著絕望的淒狂,孤注一擲,死灰欲燃:「那那碗凝血不融的血水怎麼解釋?若不是芝君背叛我,浩兒的血怎麼會和我的血不相融?」

「因為滴血認親本身就是謬論,你竟然會相信這種謠言而不去相信自己的妻子?你眼睛瘸了不成?」蘇菜菜跨過門檻,氣憤道:「原來你一直都在懷疑易小姐對你不忠?簡直蠢得該死!」

傅寧遠眼中似有血淚噴薄:「謬論?滴血認親怎麼會是謬論?《南史》記載……」

「不要和我談那些沒有生命的死書!」蘇菜菜一把打斷他,「你隨便喊十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僕人,割開他們的手指,相互滴於一碗清水裡,就知道孰是孰非了!」

瀾煙閣。易芝君的閨房。

易芝君聽完劉管家的話,流著眼淚,突然發癲似的笑了起來:「我一直以為只有我被傅寧遠報復,受盡折磨,原來……原來爹爹也是他害死的?呵呵,他竟然為了燕奴的孩子,害死了爹爹,害死了我爹爹?」易芝君大笑,仿佛是想要用盡全身所有力氣大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數百倍,卻流著淚執著地笑著,「我如今也要死了,兩條人命抵他一條人命……傅寧遠,你好狠啊……」

易芝君噗的噴出一口血,白色的襦裙上染上了點點血漬,猶如血蓮盛開在潔白的冰雪之上。

芝君廟。

十個僕人,十只小碗,竟然有六只碗裡的血都是相溶的。

但他們分明是知根知底毫無血緣的人。

傅寧遠的嘴唇發抖,眼中慌亂,一步一步後退,難以置信:「怎麼會這樣?古書怎麼會出錯?古書怎麼會是錯的?」他茫然的黑眸突然一凝,想起了什麼,仿佛是受了傷絕望孤苦的困獸找到了救命的浮木,慌亂倉惶,「芝君,我的芝君,芝君在哪裡……」

他轉過身,落荒而奔。

「修道之人?」青衣少年,慈眉善目,含笑盈盈看著蘇菜菜。

蘇菜菜困惑,小子你哪位?

青衣少年笑得溫柔:「我是渡苦渡厄之人,何余燼。」

何余燼,名字有些熟悉呢,蘇菜菜擰著眉頭。

瀾煙閣。易芝君的閨房。

易芝君意識模糊地躺在床上,聽著耳畔丫鬟小廝們慌亂的聲音以及劉管家悔恨痛哭的聲音,只覺得一切都離她那樣遠,她的身體越來越沉,眼皮越來越重。

鼻尖嗅到一絲桃花的芬芳。

大概是真的要死了吧,易芝君闔著眼睛,恍恍惚惚的想。

不然,秋日裡,怎麼會聞到桃花的香氣呢。

她看到那白衣儒杉的窮書生,長身玉立,站在在桃花樹下,對著她靦腆溫柔地笑。

她聽到他溫柔堅定的歌聲,悠久而漫長,像是一首歲月不老的絲竹樂曲。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末了,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大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易芝君。

喊得那樣絕望淒苦。

是誰呢?

易芝君在混沌中笑了笑,是誰都與她無關了。

世界已經結束,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她跪在佛前,默默禱告:如有來世,易芝君,千萬千萬,不要遇見傅寧遠。

那個在桃花樹下為她唱歌的少年,六道輪回,上天下地,再也不要遇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