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混沌初開,生靈萬物俱無。

這裡滿是焦土頹石,斷坑峭壁,沒有半絲生命氣息,蘇菜菜一路跋涉,沒有看到半片綠色,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這裡只有她自己越來越粗重的喘息,和她悲涼絕望的嘶吼。她大聲呼喊著其他人的名字,那尖銳的嘶吼在寂靜的夜幕中顯得格外空洞而絕望,天地無情,連回聲都吝嗇給予。

回應她的,只有這無邊無際的漫長,和鋪天蓋地的沉默。

黑暗和銀河,焦土和斷坑,絕望得快要令人窒息。

宛若一個人置身於冰冷的月球表面上,荒蕪頹敗,凝視著她的,只有頭頂上浩瀚的銀河。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天地間,仿佛就只剩下她一個人。

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蘇菜菜喊得聲音嘶啞,嗓子發乾,像是有煙從嗓子裡冒出來似的,乾啞難聽。

「……辟邪,你在哪裡?」

死一般寂靜。

蘇菜菜眼眶發酸,澀聲喃喃。

「窮奇、瓔珞、魔尊你們在哪裡?」

她的周圍是層巒疊嶂,山脈縱橫。沒有樹,沒有水,沒有任何生靈,只有焦土和巨坑。星羅棋布的環形山,峭壁懸崖,裂谷溝壑,高山和深谷並疊而現,宛如世紀之初的混沌洪荒。

蘇菜菜不知道走了多久,喊了多久。

這裡沒有時間,沒有生命,只有冗長的黑夜和星河,歲月仿佛將這裡凝固,靜止不前,天幕中永遠都是那一汪浩瀚的銀河疏星,高高在上,睥睨著蘇菜菜。

蘇菜菜走得腿腳酸麻,終於體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揚起大片塵埃。

無人問津。

亙古的寂寥。

蘇菜菜終於忍不住,趴在地上,小聲啜泣了起來。

「這裡到底是哪裡?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

「有沒有人啊?我在這裡!救命,救救我,救我出去……」

「……師父,你在哪裡?徒兒出不去,來救救徒兒,師父……」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在最危險最害怕的時候,她想起的,還是那人眉目如畫的容顏。

蘇菜菜的哭聲越來越大,從小聲低泣,變成了嚎啕大哭,她的嗓子早就哭啞了,那是此刻,她除了哭泣,似乎也不知道還能為自己做些什麼。

蘇菜菜張著嘴巴,聲嘶力竭,泣不成聲,任眼淚淌進嘴裡。

哭得眼鼻紅腫,兩頰發燙,有些神智不清了,仍舊覺得還沒有哭夠似的,聲淚俱下,氣竭聲嘶,一個素白雪粉的瓷娃娃,哭得這般不顧形象,任誰看著,都會覺得可憐。

但是那個會可憐她的那個男人,那個會將她抱在懷裡溫言細語哄著她的那個男人……

再也不會出現了。

思及此,蘇菜菜聲調一揚,哭得越發澎湃了。

哭泣是發洩情緒的方式,卻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當蘇菜菜哭得再也沒有眼淚從眼眶中流出來的時候,漸漸停止了哭泣。她的胸膛一陣陣起伏著,生理的反應還在,抽著鼻子,無聲哽咽,但那洶湧的絕望算是徹底的發洩了出去。

宣洩過後,是更加深刻的絕望和寂寥。

她仰頭躺在冰冷的焦土之上,愣愣地看著星空。

深藍發紫的夜幕,星河長綿,星雲團簇,像是一卷潑墨深幕,勾勒暈染而成。

蘇菜菜的眼中倒映著整個浩瀚的星河,看得有些出神。

上下起伏的呼吸漸漸平緩起來。

她不能在這裡等死。

她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應該恬不知恥地在陽光下招搖瘋漲著,告訴每一個人,她活得很好。

而不是在這個陰冷黑暗的地方,孤孤單單的死去,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她要活下去。

熱烈的活下去。

蘇菜菜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神色恍惚,嗓子發乾,極為缺水,她伸手捏了一個引水決,失敗了,她不放棄,吸了吸鼻子,又施了好幾個引水決,皆是沒有成功。

蘇菜的菜手指發顫,又隨便捏了幾個成功率較高的法決。

失敗,全都失敗了。

蘇菜菜閉眸探魂,搜索自己的靈台識海。

慢慢睜開眼睛。

這一身的修為全都沒有了。

蘇菜菜慘笑了一聲。

邁著自己的雙腿,向陌生的前方走去。

她現在所能倚靠的,便只有這兩條腿,和一顆貪生怕死決不放棄生命的心。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

風霜寫滿了她的臉,她不知道自己像這樣徒步跋涉了多少年,一年,五年,還是十年?蘇菜菜不知道,因為這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蘇菜菜看不到朝陽夕霧,分不清時光變遷。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鮮麗的翠裳襦裙變得灰敗,變得衣衫襤褸。

她看著自己白嫩嫩的雙手變得枯槁,如同七旬老嫗一般,枯枝乾皮,瘦骨嶙峋。

她看著自己如瀑的青絲變得乾燥,寸寸染雪。

這裡沒有鏡子,偶爾能找到一處極淺的水窪,這些年,蘇菜菜全都靠這些水窪和水窪旁邊的草菇存活,她偶然看到那水窪中倒映著自己的那張臉,蠟黃滄桑,如同女鬼一般,乾癟難看。

若是尋常,蘇菜菜一定會尖叫著遠離那窪水潭。

但彼時,蘇菜菜已經麻木了。

只要能夠活下去,這容顏又能算得如何呢。

她只想活下去。

夜空中,長星閃耀著冰冷的光芒,在深藍發紫的夜幕中顯得格外高貴且神秘。

鑽石一般,有稜有角,冰冷無情。

從未伸出援手。

蘇菜菜越來越醜,越來越老,老得已經走不動路了,氣喘吁吁,每走一步,都會停下來歇息好幾分鍾。她緩緩蹲下來,看著天空中那方亙古不變的銀河,苦笑了一下,倒在地上,舒展著疲憊的四肢,靜靜地躺在黑暗中,凝望著夜幕上的那冰冷的星空。

油盡燈枯。

她實在是太累了。

不僅是身體,還有心理。

她現在才明白,比死更冷的,是孤單。

一個人的跋涉,孤單和絕望,淒靜冷然,她現在只想好好順一覺。

死就死吧,她已經不在乎了。

蘇菜菜看著天幕中那浩蕩無情的星河,意識越來越渙散,慢慢闔上了眼睛。

沉入黑暗。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熟悉的輕喚。

溫柔得想讓人落淚。

「蘇兒,不要睡,快醒過來。」

那嗓音雌雄莫辯,像是輕撫眉間的手,溫柔和煦,情人一般。

帶著三分調笑,七分擔憂。

「蘇兒,你不要為師了嗎?死了就再也看不到為師了呢。」

聲音那樣溫柔,蘇菜菜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是你不要我!」她閉著眼睛,帶著埋怨,哽咽著哭訴道:「是你先不要蘇兒的!」

那聲音一頓,再出聲時,便已然含了九分的笑意,沙啞低沉:「是是是,是為師的錯,那你現在快起來教訓為師,不要再睡了,若是現在不起來,便永遠都起不來了。」

宮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蘇兒,你不是最怕死的嗎?千萬不要在這裡死掉。」

那輕柔的聲音仿佛是黑暗中的一道光,撥雲見日,將蘇菜菜泥濘黑沉的思緒全都盡數斬去。蘇菜菜吸了吸鼻子,混沌的意識,逐漸清明。她順著那道光,緩緩,睜開眼睛。

眼前,是宮玖那張儒雅清俊的臉,眉梢淡掃三分媚色。

紅唇輕勾,似笑非笑。

蘇菜菜愣愣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勾魂攝魄的一張臉,每每都讓她挪不開眼睛。

想必是許久不見,蘇菜菜莫名的,有些羞澀起來。

她紅了一張臉,嬌嬌的喊了一聲:「師父。」剛說完便發現自己的嗓音竟然如此蒼老,蘇菜菜驚慌失措,她猛然間憶起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水靈靈的蘇菜菜了。

如今的她,滿經風霜,滿臉的頹敗滄桑。

不能讓師父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

腦中只有這樣一個念頭。

蘇菜菜嚇得猛地翻身,用袖子擋住了自己的臉。

「師父,你走開,不要過來!」

「行了行了,你再醜的樣子為師都見過,如今這番又算得了什麼?」宮玖輕笑著拍了拍她的背,蘇菜菜身子發顫,只覺得脊背被他撫過的地方都發燙起來,宮玖繼續笑著道,「不過是一副皮囊,你若是不喜,回去為師幫你做一套,讓你也和為師一樣,每日披著美人囊可好?」

蘇菜菜的心尖顫了顫。

雖然宮玖解決問題的方法十分血腥粗暴,但出乎意料地讓蘇菜菜放下心來。

她緩緩放下擋住小臉的袖子,眨巴眨巴眼睛,定定的看著宮玖。

宮玖含笑如雲,萬般繾綣。

他伸出一雙蔥白纖手,攤在蘇菜菜的身前。

「行了,竟然想通了,就起來吧,前面的路還有很長,為師陪你一起走下去。」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諾言。

美好得像是夢境。

宮玖臉上的笑容太過妖嬈,太過誠懇了。

蘇菜菜像是被他攝住了魂魄似的,將乾癟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腦袋有些發暈,一時間也沒有思考為什麼宮玖會出現在這裡,只是喜滋滋地牽著他的手,無憂無慮的模樣,朝世界的盡頭走去。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紅裳的師父牽著綠裳的徒兒,走過大街,走過小巷,走過一道道拱橋,一川川河流,走過一幕幕神明鬼怪的人生,看到他們自己的故事。

從未停歇。

繁星如訴,星雲橫斜。

萬裡荒蕪。

不知道牽著宮玖的手在這漫長的荒土上走了多久。

蘇菜菜猛地驚醒。

宮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不是應該在霧秋山陪著玉晚蟬嗎?!

她緩緩回過頭,看著自己手心中牽著的人。

空蕩蕩的。

這兒哪裡還有人,整個世界都只有她一人而已。

宮玖從來都沒有出現,方才不過是她自己的幻覺。

蘇菜菜看著右側空蕩蕩的虛空,愣了許久。

倏地一笑。

她伸出右手,拍了拍自己左邊胸口,對住在那裡的人小聲道:「師父,我帶你走出去。」

蘇菜菜已經感覺不到孤單和絕望。

因為那裡住著宮玖。

讓她變得更強的宮玖。

她昂首挺胸,邁出新的一步。

右手手心上的紅痣爆發出一道刺眼的紫芒。

蘇菜菜伸出去的那條腿,邁進一個紫芒大盛的金色巨門。

金光加冕,冠世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