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婆子嚷的實在是響,雖人還在院裡,聲卻滿屋子都聽到了。
嘉芙身後靜悄悄,不聞半點動靜。
裴老夫人還是那樣坐著,身影如同凝固住了,忽的持起橫放在一旁的那根手杖,人跟著就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就在嘉芙以為她要邁步出去了,她卻又停住,立了片刻,慢慢又坐了回去。和方才並無兩樣。只那隻手緊緊地捏著拄杖龍頭,手背現出了幾道青筋,清晰可見。
院中已傳來了腳步聲。嘉芙下意識地回頭,視線透過她面前的那扇雕花楹窗,望了出去。
子時中夜了,烏藍的夜空裡,斜掛了半輪淡淡鏡月,初冬夜的寒霜深重,楹窗外的那株老木犀,枝梢葉頭凝了層白色的薄薄霜氣,一個身影披星踏月,從濃重的夜色裡走來,穿過院子的門,朝這方向大步行來,在身後的甬道上投下一道頎長暗影。
身影漸近,腳步越來越快,幾步跨上台階,踏入門檻,燈影一陣微微晃動,那人從楹門後轉了進來。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如玉般明亮,如松般英逸。走的近了些,燈光照出了他的膚色,是血色不足般的微微蒼白,但這絲毫不曾減損他眉宇間的那縷逸氣,反越發顯他眉如墨畫,目光清明。他比嘉芙高了一頭還不止,略清瘦,肩背筆直,走了進來,兩道目光,看向嘉芙身畔的那扇門,越走越近,從她面前經過,與她相隔不過半臂的距離。
嘉芙看的清清楚楚,霜露濕了他的鬢髮,他肩上那件與夜同色的氅衣,也透出了幾分濕冷的潮寒之氣。
方才第一眼,她就認了出來,他便是裴右安。
她莫名竟感到緊張,幾分自己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激動,一顆小心臟有如鹿撞,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跟隨他的身影移動,等他來到面前,下意識地脫口叫了出來:「大表哥!」
裴右安原本似乎並沒留意到她的存在,人已越過她了,聞聲轉頭,視線拂過她的面龐。
他沒有回應,目光只在她的臉上定了一定。
他的雙瞳裡,沉著夜色般的漆黑,燈火映照之下,卻又清的像水般透明,雖然無法觸摸,但那種微涼的冷淡之感,撲面而來。
嘉芙臉龐發熱,有點難堪。
他根本就沒認出她是誰。
她張了張小嘴,還在猶豫要不要提醒他自己是誰,面前這男子彷彿終於認出了她,挑了挑兩道好看的眉,朝她略略點頭,以此作為回應,隨即轉向跟了上來的玉珠:「祖母可在裡頭?」
他的聲音溫涼而低醇。
玉珠點頭,壓低聲道:「就在裡頭呢,這麼晚了,方才還是不肯去睡……沒想到大爺竟真的趕了回來。老夫人不知該有多高興……」
她的眼圈紅了。
裴右安轉過了身,停在那道門簾前,頓了一頓,朝裡道:「祖母,不孝孫兒右安回了。」
屋裡寂靜無聲。
裴右安撩起衣擺,玉珠忙要給他遞跪墊,他已雙膝下跪,隔著門簾,朝裡三叩道:「右安來遲,未能及時替祖母賀壽。祖母福海壽山,堂萱永茂,年年今日,歲歲今朝。」
門簾裡還是沒有聲音。裴右安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良久,玉珠道:「老夫人……地上涼,大爺想是遠道趕來,身上還是濕的……」
片刻後,裴老夫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給我起來!你是想再惹上病氣,叫我再替你操心不成?」
裴右安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撩開帘子走了進去。
嘉芙屏住呼吸,慢慢地從門口退了出來,站在外屋門檻裡,猶豫了下,正想叫了檀香一起去找母親,卻聽見腳步聲紛至沓來,抬眼,院裡呼啦啦地來了人,辛夫人,裴荃,孟氏,以及裴修祉,裴修珞等匆匆入內,湧到老夫人那間屋的門前,停住了。
「娘,方才下人說右安回了?」
辛夫人背對著嘉芙,嘉芙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聽她的聲音綳的很緊,像是一根兩頭被拉住的皮筋。
裴荃和孟氏並沒說話,只是等在一旁。
裴修祉看見嘉芙,目光一亮,走來站在她的近旁,欲言又止,嘉芙朝他點了點頭,便轉向和自己打招呼的裴修珞,他露出微微失望之色,隨即,視線也投向了那扇門,目光帶了些飄忽,神色也和平常不大一樣,唇角緊緊地抿了起來。
「芙妹。」
裴修珞年底就滿二十了,學業一向不錯,文質彬彬,笑著和嘉芙點頭。
做親沒成,姨媽孟氏似乎有點不快,嘉芙這趟來,對她也沒從前那麼噓寒問暖了,但這個親表哥看起來和從前還是一樣,應該沒怎麼放在心上。
「娘——」
辛夫人提聲,又叫了一聲,裡頭隨即傳出一陣腳步聲,裴右安扶著裴老夫人走了出來。
裴老夫人眼睛略紅,臉上皺紋卻舒展了開來,點頭:「是右安回了。」
辛夫人彷彿錯愕了,望著對面那個已然完全成年男子模樣的裴右安,目光一時定住。
裴右安轉向她:「見過母親。我離家多年,母親身體一向可好?」
辛夫人回過神,臉上露出笑,但是就連嘉芙也看的出來,她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強。
「好,好,」她點頭,嘴唇翕動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的眼睛看向裴老夫人,「年年到了今日,我都叫人打掃你的院子,就是盼著你回。今日總算回了,好,好……」
「有勞母親,多費心了。」裴右安朝她行了禮,又轉向裴荃和孟氏,同樣見禮:「侄兒見過二叔,叔母。」
裴荃忙叫他不必多禮,孟氏更是笑容滿面:「右安可算回了!你一去多年,你二叔和我哪天不在念你!方才乍見你,險些認不出了!比從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心裡實在欣慰!你回來就好,再不要走了,一家人怎可少你一個?」
裴右安道:「累叔父叔母為我牽掛,右安十分感激。」
孟氏嗐了一聲:「都是一家人,說什麼感激不感激。珞兒,快來見過你大哥!你大哥比你大不了幾歲,文章學問和你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可是天禧朝的進士,大名鼎鼎,當年年紀雖小,文章做的恐怕連你太學裡的夫子未必都比得過!這回他回來了,你要多向他學做學問,勞煩他幫你看文章,虧的你們是兄弟,這樣的機會,外人求都求不來!」
裴修珞朝裴右安見禮,恭恭敬敬道:「見過長兄,還盼長兄撥冗,不吝賜教。」
「我已多年未碰文章事了,於筆墨早已生疏,如今恐怕遠比不上三弟你了。我這趟回來,在家中預計停留時日也不會久。你若有文章疑難,我陪你切磋切磋,倒是可以。」
一直沒作聲的裴修祉走了上去,笑道:「大哥!回來都不說一聲的,原本我該出城迎你的!怠慢了大哥,大哥勿怪我才好。」
裴右安轉向他,微笑道:「二弟客氣了。我不在,祖母和母親都累你事孝,該我向你言謝才是。」
「哎呀,都是自家親兄弟,哪裡來的那麼多見外!」孟氏笑著,上前打量了眼裴右安,嘆道:「嫂子你看看,右安為今夜趕回,路上這是吃了多少的苦。娘這裡既拜過了,快些帶去換身衣裳,吃口熱飯,其餘話明日說也不遲。」
辛夫人轉向裴老夫人:「娘,那媳婦先帶他去歇了……」
忽然,偏屋裡傳出一陣孩童的哭嚎之聲,聲音尖利無比。
辛夫人臉色一變:「全哥!」
「夫人!老夫人!全哥又不好了!」
乳母匆匆跑了過來,看見這麼多人在,一愣。
「全哥怎的了?」
辛夫人厲聲問。
乳母醒悟,慌忙道:「方才全哥睡醒,要找夫人,我便抱他過來,耍了片刻,睏了,又睡了過去,我怕抱來抱去吹了風,就和玉珠姑娘一道,在老夫人這裡安置哥兒睡了下去,不想方才好端端的,突然又發了前次的病!嚷著渾身痛癢,哭鬧的厲害!」
辛夫人臉色大變,急忙跑向偏屋。
裴修祉頓了頓腳,命人速去請醫,裴老夫人也露出焦急之色,嘆道:「怎的好端端又病了?」
嘉芙壓下歉疚之感,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忽聽一個聲音道:「祖母稍安。祖母也知,我少年時曾習醫,也算略通醫道,侄兒病的急,我先去瞧瞧,看太醫來前,能否先幫他止些痛癢。」
裴老夫人鬆了口氣,點頭:「是,祖母怎忘了!你快去吧。」
裴右安朝嘉芙方才待過的那間偏屋快步而去,裴老夫人,裴荃夫婦,全都跟了過去。
嘉芙很是意外,沒想到裴右安竟也曾習醫。
他口中雖只說自己略通醫道,但既然主動提出去給全哥看病,醫術絶不可能真的只是粗淺。
不知為何,嘉芙忽然感到心裡有點忐忑,見眾人都去了,遲疑了下,也慢慢跟了過去,並沒往裡,只站在門口,看了進去。
全哥仰面躺在榻上,周圍都是丫頭婆子,他頭臉皮膚紅腫,哭的嘶聲力竭,見祖母曾祖母都來了,哭嚎聲更是尖鋭,手腳胡亂舞踢,力氣竟大的異乎尋常,幾個婆子想一齊穩住他的手腳給他脫衣,都被他給掙脫開了,一個婆子不小心還被踹到一腳,哎呦一聲,後退了兩步,險些坐到地上。
辛夫人心疼萬分,眼睛裡也含著淚。
裴右安命人都散開,自己上前,按住了那孩子胡亂踢動的兩條腿,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屈起拇指,指節在那孩子的腳底心頂了幾下,那孩子渾身便軟了下來,只躺在那裡哭哭噠噠,順利脫去衣裳,只見身上皮膚冒出了一顆顆的紅疹,臉龐紅腫,眼皮和嘴唇也腫了起來。
「前幾日就曾莫名發了一次,當時請了太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今日原本已經好了,不想好端端的,竟又發了病了……」
辛夫人在旁念叨。
裴右安翻起全哥眼皮,觀察片刻,又俯身,聞了聞全哥的衣服,眉頭微蹙,若有所思,忽的彷彿想到了什麼,抬起眼睛,轉頭竟看向立在門口的嘉芙。
嘉芙一時閃避不及,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兩道目光,泠泠如水,又鋭利如電。
他為什麼突然看自己?
難道被他發現了什麼?
嘉芙心頭一陣亂跳,就在這一剎那,手心竟就冒出了一層冷汗。
「怎樣,可看出來什麼?」
辛夫人追問。
裴右安轉回視線,扯被將全哥蓋住,道:「無須過慮。勤將門窗打開通風,給他泡個澡,裡外衣物全部換掉,我再開一副祛痛止癢的藥,慢慢便會自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