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雞鳴平旦之間,窗外朦朧昏青。
裴右安將醒未醒。
成年後,他便從未睡過如此好的一覺了,儘管這一覺的開端起始於令他並不愉悅的夢境碎片,但當那些夢的碎片被驅散,這一覺是如此的綿長和深沉,並且,香暖……柔軟……
他緊了緊臂膀,朦朦朧朧間,滿掌所得的柔膩,令他忽覺異樣,雙眉蹙了蹙,如墜雲霧之中的混沌意識,慢慢變得清明了起來。
他眼皮一跳,驀地睜眼,醒了過來,藉著微明的晨曦,竟看到了他的表妹,嘉芙,此刻和他同床而眠,同被而蓋,整個人就蜷縮在了他的懷裡,一臂抱著他的腰腹,看起來小小的一隻,只從被角頭裡露出一腦袋落於他肩臂的青絲和半張臉,此刻還未醒來,猶閉目酣眠,臉龐紅撲撲的,一動不動,他也擁著她,一臂繞過她細柳腰肢,掌心貼於肌膚之上,兩人似乎這般已經睡了很久。
裴右安驚呆了,初初以為自己依舊深陷夢境,終於回過神來,如被針刺了一下,猛地縮回那隻手,霍然坐起,下意識低頭,迅速睃了遍自己。
他身上雖依舊著了中衣,但滿是凌亂褶皺,下腹更是起了異狀,猶隱隱脹痛……
裴右安腦袋轟的一聲,迅速掀被,從床上一躍而下,一把抄起了自己昨夜被她脫下懸起的外衣,匆忙披穿之時,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大表哥……」
裴右安手一停,慢慢地回頭,見她已被自己驚醒,爬坐了起來,一手擁被壓於胸前,另手揉眼,星眸半閉,顏若朝華,嗓音含含糊糊,帶著剛睡醒的輕軟和嬌慵。
她渾身上下,仿似未著寸縷,這樣坐起,雖已以被角壓胸,但光溜溜兩隻香肩和雪白膀子依舊露在了外,縱然屋裡晨曦昏暗,也壓不住勝雪膚光,海棠春慵,一時酥了人眼,亂了人目,裴右安胸間悸震,眼角泛紅,閉了閉目,倏地轉身,卻聽身後聲音再起,她又說道:「大表哥,我是你的人了。昨夜你我雖還沒有男女之實,但我這身子,也不能另許人了。」
她應當也已完全醒了,聲音雖輕柔,卻一字一句,異常清晰。
空氣彷彿凝固。
許久,裴右安肩膀動了動,慢慢地掩了衣襟。
「你穿上衣裳。」
他道,聲音啞澀。
身後傳來輕微的窸窸窣窣穿衣之聲,片刻後,聽她道:「好了。」
裴右安並未立刻轉身,依舊立在原地,良久,忽問:「昨夜你已回屋,後來又是如何與我同睡一床的?」
身後報以靜默。
裴右安慢慢轉過了身,目光落在了嘉芙的身上。
晨曦漸白,她披衣裹住了身子,青絲覆肩,起先一動不動,漸漸抬起臉,迎上裴右安的兩道目光。
「是我自己回來的。」她輕聲道。
「你一個女孩兒家,是誰教你用這樣的不入流手段?」他的聲音緊繃,目光沉沉。
「也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嘉芙睫毛微顫,垂下了腦袋。
空氣再次凝固了。
嘉芙的心,越跳越快,鼻尖慢慢地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她有些恨自己的無用。分明已經想好的,對他說是昨夜他醒來喚渴,她聽到了過來服侍,他半醉半醒,將她拉上了床,而她無力反抗。
只要她這樣一口咬定,哪怕他不信,他也沒法撇清自己。
她有膽子爬他的床,事到臨頭,真的等到他發問了,卻不知為何,她竟又不想藉口這可鄙的託詞了。哪怕說出實話,會被他輕視,乃至厭惡。因為這託詞聽起來是如此的令她作嘔。
他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人?
她只要能夠留在他的身邊就夠了。以她對他的直覺,只要他留下了她,他就一定會庇護她的。至於別的,她並不在意。
她這樣告訴自己,壓下心裡隨之湧出的惶然和難過,鼓足全部勇氣,再次抬頭,對上了他的兩道目光。
「大表哥,我已和你同床共枕了一夜,你要是還不要我,我日後又僥倖能從世子手裡逃脫活下去的話,下半輩子,我就剪了頭髮去做姑子!」
她說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裴右安和她對望了片刻,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忽道:「回你自己的屋去,沒我的話,一步也不許出去!」
「大表哥……」嘉芙哀求。
「回你的屋去。」
他重複了一遍,背過了身。
嘉芙渾身血液漸漸冷了,呆呆地坐了片刻,默默下了床,低頭從他身邊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道門檻不高,才半尺不到,她邁過去的時候,腿腳卻彷彿灌滿了鉛,沉重異常,幾乎是一步步地挪著回了自己住的那間屋,嘉芙便撲在了枕上,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她有一種感覺,她這最後的一搏,還是失敗了。
昨晚她鼓足了全部勇氣,回了他的屋,脫了自己衣裳,鑽進了他的懷裡後,猶猶豫豫之間,什麼都沒來得及做,也不知怎的,到了最後,竟就一頭睡了過去,一覺睡到方才,被他起身發出的動靜才給驚醒了。
世上有她這樣的傻瓜嗎?
嘉芙眼淚流的更凶,卻怕被人聽到,死命地摀住嘴,無聲地抽泣,哭了片刻,想起今日還要動身走的,怕哭腫了眼睛被人看見,拚命止住了淚。到了中午,一個侍衛來敲門,說裴大人命他來喚她,可以出來,預備動身走了。
嘉芙不敢耽誤,拿了東西,一路低頭,隨了侍衛出了土司府,來到門前,遠遠看見裴右安站在那裡,正在和送他的土司話別,邊上許多的人。
她的頭垂的更低了,朝著那輛停在後的留給自己的馬車快步走去,快到近前,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甄表妹!」
嘉芙聽出是安滄珠的聲音,裝作沒聽到,急忙加快腳步,安滄珠卻飛快趕了上來,在她面前站定,擋住了她的去路,道:「甄表妹,你何時回泉州?等過些時日,等我這邊得出空,我也想去泉州一趟……」
他忽的咦了一聲,靠了些過來:「甄表妹,你怎的了?眼睛有些腫?哭了?」
嘉芙又是羞慚又是氣悶,搖了搖頭:「我沒事。我先上去了……」繞過安滄珠,飛快往馬車方向去。
「莫非是我妹妹又找你麻煩?你跟我說……」
安滄珠追了上來,嘉芙面前忽然人影一晃,楊雲走了過來,拿了她手裡包袱,人擋在安滄珠面前,笑道:「甄小娘子一切安好,安少主請留步,不必再送了。」
嘉芙爬上了馬車,關了門,坐在裡面,片刻後,馬車晃晃悠悠地啟動,終於上路。
當天晚上,嘉芙就發現了一件事。
她去的方向,不是出發時的武定府,而是往東,直接去往泉州。
護送她的人,就是楊雲和他的手下,而裴右安,他再也沒有露面了。
她已經用盡了自己所有能夠想的到,做的出的辦法,終於還是沒能成功地留在他身邊,更不用說讓他娶自己了。
雖然那天早上,她跨出那道門檻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真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時候,她還是陷入了無比的感傷、後悔和羞慚之中。
很奇怪,這種時候,她原本最應該想的,是失去了她原本想牢牢抓住的來自裴右安的庇護,往後蕭胤棠要是再對她下手,她該怎麼辦才好。但這一路東去,她竟沒再怎麼想這件事了。
倘若到了最後,真的無法避免,又再次落回到了蕭胤棠的手裡,最大一死而已,忽然也沒覺得有多恐懼了。反倒每每想著那日自己做下的事情,情緒低落,難以自拔,一路就這樣回了泉州家中,孟夫人見到失而復得的女兒,抱住嘉芙又哭又笑,哥哥甄耀庭欣喜萬分,就連祖母胡老太太,臉上也露出笑容,敘話完畢,當晚,家中設宴,為嘉芙接風洗塵,閤家歡喜不提。
到家的這一天,距離嘉芙被劫走,不過也就過去了數月而已,但對於嘉芙來說,竟滿是物是人非,心境蒼涼之感,猶如經歷了一場大夢。
半個月後,這日,胡老太太將孫女單獨叫進屋,屏退了下人,道:「我聽送你回來的那位楊恩人說,你是被人販給捉去雲南,路上幸而得到他家主人的救助,這才脫身而出,如今他奉主人之命將你送回了家中,這自然是好事,等哪日若能得見恩人,我自當重謝。只是阿芙,你老實告訴祖母,你如今清白可還在?」
媽祖會那日,嘉芙不見之後,胡老太太一邊派人到處尋找,一邊嚴守口風,對外只說孫女走了遠親。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當時,老太太又在為孫女物色婚事了,州府裡有戶官家,家中有一庶出子,有意要和甄家聯姻,老太太怕消息走漏,壞了嘉芙名節,故半句也不透出去。後來始終沒有嘉芙消息,萬分焦急之時,忽然喜從天降,有人送來了嘉芙下落的消息,這才鬆了一口氣。如今終於等到孫女回來了,老太太便又打算起了婚事,問完嘉芙,便緊張地盯著她。
嘉芙沉默著,胡老太太便明白了,面色沉重,目露失望,半晌,長長嘆息了一聲:「罷了,你也不容易,人回來了就好。你下去吧。」
嘉芙朝老太太磕了個頭,道:「祖母,我知道你一直想借我聯姻來為家中謀得助力。從前和國公府的婚事如此,這回也是。孫女既已沒了清白,還有什麼好人家願意娶?即便婚前瞞著嫁了過去,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萬一被知道了,非但不能助我甄家,反而落個沒趣,說不定還要結怨。孫女斗膽,請祖母往後不必再安排我的婚事了。我也無意嫁人,請祖母勿要逼迫。」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胡老太太說出這樣的話。老太太吃驚,又有些不快,盯著她,皺眉道:「有你這樣和祖母說話的?我替你留意的婚事,固然有助力於我甄家的考慮,但也無一不是好人家。你也是我孫女,我豈會將你胡亂嫁出去作數?如今不幸,就算失了清白,嫁過去了,也不是沒法子遮掩,你何必如此喪氣?女孩兒不嫁人,難道在家一輩子老死?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嘉芙含淚道:「恕孫女不孝。祖母若再安排婚嫁,我便剪了頭髮去當姑子!」
胡老太太大怒,正要訓斥,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一個下人在外道:「老太太,太太叫我趕緊來給老太太傳個話,家中來了個貴客!」
胡老太太忍怒,轉頭道:「哪家的貴客?」
下人道:「說是京城國公府裴家的長公子來了!」
胡老太太一怔,遲疑了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道:「他來做什麼?快迎進來。」說著撇下嘉芙,自己匆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