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玉珠聽外間婆子喊了聲大奶奶,忙挑起門簾,快步遠遠地迎了出來,到了近前,笑著朝嘉芙問了聲好,一邊傍著她朝裡去,一邊湊過來低聲笑道:「正要去大奶奶你那裡傳個話呢,不想你人已來了。大爺今早出門早,過來時老夫人還沒起身,就叫我跟老夫人說一聲,說他昨晚為預備今日面聖的一起公事,在書房裡留遲了,累大奶奶你也跟著熬了大半宿,早上過來要晚些了。老夫人方才正打發我過去,叫你再睡遲些,不用來了呢。」

  玉珠雖是黃花閨女,但二十出頭的年紀,應曉得些人事了。嘉芙自己心虛,見她笑容滿面,疑心她猜到了什麼,忍不住想像裴右安今早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汗顏,更不知裴老夫人聽了會如何做想。只是自己遲都遲了,他話也說了,強忍著臊進來,玉珠替她打簾,進去見老夫人坐在一張小炕桌旁,辛夫人和孟二夫人都還在裡頭,辛夫人面色不大好,似乎正在說著什麼,嘉芙一進來,就停了口。

  嘉芙問了老夫人的安,向辛夫人行禮,最後孟二夫人。孟二夫人親熱地道:「方才老太太正打發玉珠要去你那裡呢,你就來了。」

  嘉芙耳根發熱,道:「全是我的不好,起的這麼晚,耽誤了時辰。請祖母和婆婆責罰。下回再不會了。」

  辛夫人盯了她一眼。

  老夫人笑道:「我年紀老了,有時也懶得早起和你們說話。前幾日是你們剛成婚,這才撐著天天起的大早。小輩對老一輩事孝,心意最是重要,少來幾趟,也勝過天天露臉,心裡頭卻勉強的。右安事忙,一向不到三更不會歇下,我說也不管用。如今娶妻成家了,你照顧好右安,就是對祖母和你婆婆的最大事孝。你婆婆跟前,她應當也是這麼想的。且這話,不單單是說給孫媳婦的,你們兩個也一樣,往後都不必天天過來,隔三兩日來趟便可。忙你們自己的事去。」

  辛夫人露笑附和,和孟二夫人一道,向老夫人道謝。

  老夫人道:「昨日聽了遲女冠的事,我有些掛心。我記得那孩子從前名叫慕娘是吧?池家人一身氣節,這孩子自己也是,叫人敬佩。明日我無事,你們若得空,隨我一道去白鶴觀打醮,順道瞧瞧那孩子去。」

  辛夫人和孟二夫人應了,道:「媳婦回去就派人過去,預先準備出來。」

  老夫人點了點頭,便打發嘉芙和二媳婦先走,對辛夫人道:「你且留下。」

  孟二夫人和嘉芙被玉珠送了出去,院裡的僕婦丫頭,對嘉芙無不笑臉恭送,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大奶奶走好」,出了院,二夫人便親熱地捉了嘉芙的手,和她同行,笑吟吟地打趣:「虧的右安昨晚疼了新媳婦好一宿,才叫我也跟著沾了光,往後再不用早起到老太太這邊站牆根兒了。我外甥女就是有福氣。」

  今早自己晚起的貓膩,裴右安他不來說,也就罷了,特意那麼說了一聲,弄巧成拙,倒宣的滿屋人都心照不宣知道了。自己這個姨母,最會見風使舵,好起來賽過蜜糖,對著沒用處的人,雖不至於翻臉,但陰陽怪氣,叫人齒冷,從前並不是沒有體會過。半羞,半也是和她無話,並沒接,只順勢低頭不語。

  孟二夫人打趣了幾句,將聲音壓的更低,道:「方才老二剛出去,你沒碰到吧?你婆婆啊,不是我說她,也太偏心了。從前也就罷了,如今要不是有右安在,就憑老二先前那個鬧法,咱們公府的公字兒怕都要沒了。我聽她口風,竟還似埋怨右安不照顧兄弟,先前沒在萬歲爺跟前薦舉老二去平叛,如今眼睜睜看著功勞被別人給拿了。」

  蕭列入京城後,皇族裡的太原王糾合數股順安王的舊日親信在太原起兵,叛軍達數萬之眾,聲勢浩大,鬧的山西人心惶惶。蕭列問裴右安何人可平叛,裴右安當時薦舉了天禧朝時做過晉西總督的張正道,說此人善於練兵,且熟悉晉陝一帶地方軍情民情,能用。此人頭幾年在順安王朝時,被貶為地方總兵,鬱鬱不得志,此次領兵去往山西,果然順利平定了叛亂,前日回朝覆命,入京時得到特許,不用下馬,走御道行至宮門之前,風光無比。

  嘉芙想起方才進時辛夫人的面色,這才恍然。心中也是不解,同是自己生出的兒子,為何竟會如此區別對待。

  自己失去父親後,來自母親的關愛,備顯珍貴。雖然裴右安是男兒,但子女對父母的拳拳之心,卻古今皆然。想到他十六歲那年喪父後遭遇的一切,也不知當時,他孤身離開京城之時,到底懷了一種怎樣的情感,他的心裡,又到底是何所思?

  嘉芙忽然感到一絲淡淡的莫名心疼。

  「你還不知道吧,老二也快娶親了!」

  孟二夫人又道。

  「不是別人,就是你婆婆娘家一個隔了好幾房的什麼親戚的女兒,姓周,名嬌娥,仿似和皇后娘家有些沾親帶故。從前也沒聽她提,如今萬歲爺進了京,有皇后在中宮,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要挖空心思攀上關係了。」

  孟夫人撇了撇嘴,面露不屑,但嘉芙聽的分明,她的語氣帶酸。

  「我瞧老太太是不想做這門親的,只是你婆婆要說。方才老太太留她,應就是在說這事兒了。」

  孟二夫人定要親自送嘉芙回院,一路慢聲細語地說到了院門前,最後湊來耳語道:「姨媽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門親事,我們那邊自然是盼著能成的,也希望老二好,但家裡要真來了個和皇后娘娘沾親帶故的二奶奶,你這個大嫂,風頭恐怕就要被壓了。姨媽替你心疼。」

  嘉芙道:「二弟若成好事,不止嬸嬸你那邊,咱們全家人都高興。說什麼風頭,我又哪裡來的風頭,嬸嬸你取笑了。我到了,我送嬸嬸回屋吧。」

  二夫人微微一怔,看了嘉芙一眼,隨即改口笑道:「也是。瞧我,方才只顧閒話,路都忘了看,我自己回便是,你進吧。」

  嘉芙站在門口,望著二夫人和丫頭僕婦漸漸離去,轉身回了房。

  以她的推測,裴修祉的這門親事,十有八九,應該會成。

  裴家裡老夫人雖地位最高,但再高,孫子的婚事,也沒有越過辛夫人強行做主的道理。況且,以裴修祉的現狀,能結一門這樣的親事,至少在外人眼中,是為上上,老夫人又憑什麼去阻攔孫子的好事?

  嘉芙的推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傍晚玉珠過來,給嘉芙送了兩樣菜,趁邊上無人,悄悄告訴說,早上她在外頭,隱隱聽到辛夫人隱帶哭訴,仿似說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什麼的,隨後辛夫人出來,臉上就帶著點多日不見的喜色。想來婚事應該很快就能成了。

  玉珠稍停了停,便走了。

  申時末刻,裴右安曾打發一個小廝回來告過一聲,說萬歲臨時增開午朝,他晚飯也在宮裡吃了,叫嘉芙不必等他。

  蕭列登基數月以來,不但每日早朝不輟,且時常增開午朝。攤上這麼一個勤政的皇帝,做臣子的,自然只能捨命相陪。

  嘉芙自己吃了飯,天黑後,泡了個香湯澡,慢慢晾乾長髮,拿起那本《論衡》,一邊讀,一邊等著裴右安回。

  ……

  白天蕭列召見立功返京的平叛將士,依功各自封賞,其中張正道封正三品昭勇將軍勛職,拜中軍都督府指揮僉事,統領神策衛營,一戰翻身,朱紫加身。封賞完畢,晚間又於宮中設宴慶功,蕭列居於正位,其下太子蕭胤棠,再裴右安,九卿百官,以及此次平叛的有功之臣。

  宴至半,一個大漢將軍入內跪稟,說安樂王世子抵京,代父告罪,盼得寬宥,此刻人在宮外,等待召見。

  太原王起兵之初,安樂王也暗中有所往來,但臨起事,又心生懼怕,退了出去,如今太原王事敗,蕭列雖沒追究於他,但安樂王在江西卻惶惶不可終日,派世子入京代自己告罪。

  蕭列蹙了蹙眉,命人將世子帶入。很快,世子入殿,跪於蕭列面前,代父陳詞,表痛悔之心,最後奉上貢單,上列五千兩黃金,珍寶兩車,願進獻蕭列,以表自己的向正之心。

  蕭列賜酒世子,隨後命人帶他暫入驛館安置。安樂王世子走後,蕭列便問群臣,當如何處置這批黃金珠寶。

  做官做到今夜這樣,能和皇帝同堂分肉而食,除了少數幾個顢頇的,其餘哪個不是人精。早看了出來,蕭列無意接受這筆貢物。

  一旦接納,無疑是向宗室表明,哪怕犯下謀逆,只要繳納金銀財寶,皇帝那裡就能通融。且蕭列初初登基,更不願因這五千黃金兩車珠寶而被人冠以貪財好利的名聲。

  但若直接拒了,又可能引起包括安樂王在內的一批宗室的不安和猜疑,認為蕭列不肯容人。

  群臣獻計獻策,卻沒有一個讓蕭列感到滿意的法子。

  蕭列看向裴右安:「裴卿以為朕當如何?」

  一堂目光,望向了裴右安。

  裴右安道:「皇上不妨先納下,再以犒賞為名,轉賜安樂王麾下將士便可。」

  滿堂悄聲,隨即,近旁的朱國公安遠侯等人紛紛點頭。

  這確實是個雙全之法,既全了安樂王的顏面,又用安樂王的錢替皇帝在安樂王那裡收買人心。

  蕭列已微醺,以筷擊案前金缶,金缶發出震越鳴聲,他大笑:「此法極好!就照此行事!裴卿果不負少年卿相之名,總不叫朕失望!」

  眾人望向裴右安,目光無不帶欽羡。

  「父皇,荊襄一帶百萬流民已然成賊,若不及時平定,他日必定成我大魏心腹之患。不知父皇可定下平定之策?」

  蕭胤棠忽然起身,恭敬問道。

  流民構成,除了盜賊、亂兵,更多的,還是失去土地的農民。流民之患,從本朝立朝以來,就屢撲不絶。尤其荊襄一帶,土地肥沃,而地處數省交界,山高林密,官府鞭長莫及,一旦逢災年,或是戰亂,交不起租稅失去田地的民眾便遷往此處,自成一體,而這裡卻恰好地處和胡人征戰的前緣地帶,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因此,歷朝皇帝,都想盡法子,要將這些流民牢牢控制,但往往事倍功半。順安王當政的最後一年,還因為遷出逼迫,發生了一場流民暴,動,當時聚集人數竟高達百萬,幾乎和朝廷五軍都督府下所轄兵員人數相當,朝廷焦頭爛額。

  武定起事,蕭列之所以能勝,流民之亂,也算是其中的一個助力。

  宴堂裡再次安靜下來。

  蕭列沉吟之時,蕭胤棠道:「兒臣薦舉一人,必定能夠助父皇安荊襄,平天下,兒臣願為他在父皇面前立下軍令狀!」

  蕭列道:「你薦舉誰?」

  「用人不避親。兒臣所薦之人,便是兵部左侍郎周進。」

  大臣們紛紛看向周進。

  周進是周皇后的弟弟,進士出身,頗有才幹,行事雷厲,在武定起事中立下功勞,如今官居三品,以循吏自居。

  周進起身,向蕭列下跪,凜然道:「承蒙太子舉薦,臣便毛遂自薦,於此向萬歲立下軍令狀,若三個月內不能平定禍患,還我大魏晏清荊襄,臣便辭官,回鄉務農!」

  蕭列遲疑了下,笑道:「愛卿忠心可嘉,甚好!太子既舉薦了你,你也如此表態,朕為何不信?朕封你為總督軍務,這兩日便可動身。」

  周進叩謝皇恩,蕭胤棠也向皇帝謝恩,坐了回去,自斟自飲,兩道目光,投向了斜對面的裴右安,見他端坐位中神色凝重,一口飲盡杯中之酒,微微眯了眯眼。

  宴畢,已是戌時中。蕭列半醉,被李元貴、崔銀水相扶回往後宮。大臣們起身,紛紛向周進賀喜,預祝馬到成功。

  蕭胤棠和周進到了裴右安面前,笑道:「右安,父皇準我舅父出馬剿平荊襄流賊之亂,舅父知你素來計鬥負才,你有何高見,望不吝賜教。」

  裴右安從位上起身,轉向笑容滿面的周進,道:「太子言重了,何來高見,只有一言而已。剿與平,民與賊,都不過一字之差,於萬民卻關乎生死大計。民被擾,必困,民困,則亂生。盼周大人日後行事之時,斟酌一二。」

  蕭胤棠目光閃動,笑而不語,周進顯然更是不以為意,口中只道:「多謝裴大人之言,周某對萬歲披肝瀝膽,蒙萬歲信用,自當全力而為。三個月後,在堂諸君,等我捷報便是!」

  大臣們紛紛附和。

  裴右安不語,瞥了眼大殿角落放置的滴漏,和近旁同僚告辭,轉身離去,出宮,打馬徑直回了裴府,至門口,將馬鞭丟給迎來的僕從,往裡而去,越近,步伐卻越慢,待跨入院門,行至走廊階下,一眾僕婦丫頭相迎,喚他大爺,他遲疑了下,停了腳步,道:「大奶奶呢——」

  「夫君你回了?」

  嘉芙方才人一直在屋裡,卻豎著耳朵只聽外頭動靜,隱約彷彿聽到他回來的聲音,急忙拋下書,飛快出來相迎。

  她顯是出浴不久,輕綰婭鬟,玉簪斜插,羅襦碧裙,嬌奼動人,便這般站在階上望他,面帶甜蜜笑容,一雙眸子,在廊前燈光的映照之下,閃著晶燦光芒。

  「香臉半開嬌旖旎,玉人浴出新妝洗。」

  裴右安的腦海裡,忽冒出了這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