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賓和眾管事僕從先行迴避,馬車一輛輛地依次停到裴家大門之前,請女眷們先上車。
照原本的安排,裴老夫人帶兩個孫媳婦同坐一車。嘉芙和玉珠攙老夫人上去,辛夫人和孟二夫人在後虛扶,人坐定了,卻依舊不見周嬌娥的身影。
二夫人玩笑道:「嫂子,你家新媳婦莫非和老二這會兒還在房裡捨不得出來?方才不止新媳婦兒,老二我也沒見著。也就新婚燕爾才會如此了。」
辛夫人大約也覺得臉面有點過不去,略訕訕的樣子,吩咐身邊一個丫頭去瞧瞧,才吩咐完,轉頭便看見周嬌娥和裴修祉從二門方向過來了。周嬌娥打扮的千嬌百媚,妖妖嬈嬈地靠著裴修祉,裴修祉臉色卻極是勉強,抬頭見眾人視線都望了過來,抬腳待要撇下周嬌娥,卻又仿似被她喚住,勉勉強強,最後終於和她一道到了馬車前,方告罪遲到。
二夫人笑的愈發親切,誇小夫婦恩愛,羡煞旁人。裴修祉神色極是僵硬,笑的比哭還難看,周嬌娥卻似面露隱隱得色,直到老夫人馬車裡說了一句「上來吧」,這才被人扶著爬了上去,和嘉芙相對,坐在了老夫人的另手一側。
上了車,周嬌娥向等著自己的老夫人賠罪,話下隱隱之意,便是一早因被裴修祉纏著,自己這才遲了。
老夫人不過笑了笑,並沒說什麼。
晨光熹微。在晨起路人充滿艷羡的目光注視之下,裴家這支頭尾長達數箭之地的出行隊列,沿著街道而動,說不盡的富貴香塵,迤邐出了城北,朝著慈恩寺而去。
嘉芙對慈恩寺並不陌生,算起來,這已是她第三次來此了。
裴府要做冥壽,今日整個寺院都被包下,沒有一個別的香客。到了後,被山門外等著的僧人恭迎而入。女眷們略略更衣安頓了一番,便開始法事,由長孫裴右安主持,領裴家之人追薦牌位,叩拜完畢,大殿裡四十九名僧人齊頌懺經,側殿則擺上素齋席面,流水款待那些隨後陸續到來的賓客,場面熱鬧無比。
嘉芙在大殿裡隨老夫人聽經到了中午,法事暫停下來,用過齋飯,因早間也陸續來了些別府女眷,辛夫人和孟二夫人此刻正忙著迎來送往,正是忙碌,便自己送老夫人去往鋪設好的一間清靜後廂,服侍歇了下去,老夫人叫她也去歇了,不必再守自己跟前,嘉芙應了,出來時候,聽下人來報,說秦國公夫人也來了,方才問起大奶奶。想起那晚上在章家時兩人同坐,頗為談得來,她既來了,又問起自己,不好不去見,帶了檀香往前頭而去。
此刻正是晌午,天氣正熱,太陽火辣辣地在頭頂懸著,嘉芙便撿了一間帶了檐廊的配殿走,寺裡僧人們此刻也各自也都去用飯歇息了,周圍不見半個人影,才轉過一個拐角,忽見對面前頭,裴修祉和周嬌娥從配殿裡走了出來,兩人似乎剛在裡頭吵過架,裴修祉陰沉著臉,走的飛快,那周嬌娥在後追著,手裡捏著條帕子,似不甘心,繼續追上來和他爭執。
嘉芙怕遇到了尷尬,忙退了回去,因方向不同,便想等這倆人先走,自己再繼續往前。不想兩人沒走幾步,卻又停了下來,爭執聲音漸大。裴修祉說若非被他識破,此刻已經被她矇蔽,周嬌娥便抽抽搭搭哭了起來,罵他血口噴人,沒有良心。
嘉芙聽這兩人吵架,看樣子也不知要吵多久,正想掉頭離開,又聽到辛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忍不住好奇之心,回頭示意檀香噤聲,自己悄悄又將腦袋探出去一點,果然,見辛夫人匆匆過來了,將隨行的幾個丫頭婆子遠遠給遣開了,這才壓低聲,呵斥自己的兒子,又安慰周嬌娥。
周嬌娥哭的成了淚人,一邊拭淚,一邊哽咽道:「娘,你也看見了,我既嫁了過來,便想好好過日子的,偏他橫豎看我就不順眼,雞蛋裡挑骨頭,天天找我的事。他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賴你們家,我這就去向皇后娘娘稟了,讓她做主,大不了一拍兩散,也省得我天天被人這麼欺負。」
辛夫人忙摟住她,口口聲聲我的心肝兒,百般撫慰,又令兒子向她賠禮,裴修祉瞧著極是不願,但拗不過辛夫人,終於勉強向周嬌娥陪了個不是,周嬌娥這才漸漸止住了泣。辛夫人便命兒子送她先去午歇,裴修祉卻站那裡不動,說自己還要去前頭陪客,辛夫人看著十分氣惱,卻強行壓下,改口說這裡日頭毒,讓周嬌娥先回,自己再好好教訓兒子,讓他晚上回去了再好生向她賠個不是。
裴修祉臉色鐵青,周嬌娥卻面露得色,瞥了丈夫一眼,扭頭款款而去。
「娘!她分明不守婦道。那晚上想用手段矇混過去,被我給識破了,你為何還如何護她?我要休了她!」
等周嬌娥人一走,裴修祉便衝自己母親嚷了起來。
辛夫人摀住了他的嘴,看了下左右。
嘉芙忙將頭縮了回去。
辛夫人將裴修祉扯到靠裡的一個角落,狠狠擰了一把,這才壓低聲,叱道:「你怎如此沒腦?娶都已經娶了,你這麼鬧,叫人都知道了,丟臉的反倒是你自己!」
裴修祉道:「大丈夫豈能忍的下如此羞辱?我要休了她!」
辛夫人沉默了下,道:「修祉,你心裡恨,我又何嘗不是?只是如今,咱們娘兒倆無依無靠,她那邊卻能和皇后娘娘說的上話,日後不定還要指望她家提攜,你還是忍忍吧。」
裴修祉聲音驚訝:「娘你這話什麼意思?不是還有兄長在嗎?」
辛夫人臉色漸漸陰沉,目光裡露出懊惱之色,咬牙,終於下定決心,附到兒子的耳旁,低聲說了一句話。
嘉芙聽到裴修祉驟然提聲,聲音充滿駭異:「什麼?大哥不是娘你生的兒子?」
辛夫人一把摀住了兒子的嘴,噓了一聲。
坦白說,嘉芙原本只是八卦心發作,聽個熱鬧罷了,反正也不會外傳出去,不提防突然間聽到這一聲從裴修祉的嘴裡冒了出來,立刻豎起耳朵。
辛夫人再次看了下左右,將兒子扯進那間配殿,順手將門又關上。
嘉芙聽到說話聲消失,關門聲傳來,知兩人應進了配殿,心砰砰地跳,實在是忍不住,回頭示意檀香在這裡等著,自己躡足出了拐角,來到一扇槅窗之前,靠過去,屏聲斂息,仔細聽著裡面的說話之聲。
辛夫人將兒子引到配殿一處角落,這才道:「修祉,這事我原本是不敢告訴人的,若叫老太太知道了,便是大事。只是她既不仁,不管我們娘倆死活先說了出來,我便也不義了。你聽了,自己知道,心裡有個防備就好,千萬不要叫別人知道。裴右安現在得勢,不是我們娘兒倆能惹的起的。」
裴修祉一頭霧水:「娘,你到底在說什麼?」
辛夫人沉默了下去,陷入了對往事的一片回憶。
二十四年前,她嫁了衛國公,一個俊朗英雄的如意郎君,幾個月後,便如願有了身孕,卻沒想半年後,有一天,衛國公告訴她說,他在外頭有了一個兒子,剛生下來沒幾天,母親已沒了,他希望讓那孩子活的能體面些,打算將他抱回家來,要她將那孩子認在自己的名下,把他當成親兒子來養。
衛國公說,他會先將那孩子養在外頭,等她臨盆那日,再將那孩子抱回來。到時無論她生男生女,對外便說她產下雙胞。
衛國公還說,他知道這樣對不住她,但那個孩子,生下來便先天體弱,極有可能早夭。他說,如果她願意接受,作為對她的回報,他向她保證,這一輩子不會納妾。
辛夫人當時無疑是痛苦的,丈夫在外頭和別的女人生了孩子,如今還要她將那孩子認到自己名下。但是一番掙扎過後,她最後還是答應了。
丈夫既然這麼開口了,她若不應,便顯自己氣量狹窄。如果那孩子真的早夭了,對她自己孩子的影響,應也不大。並且,衛國公的許諾,也是令她動心的原因之一。
她答應了下來。到了生產那日,她生下了一個女兒。果然,當夜,那孩子就被悄悄抱了回來。
辛夫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衛國公應當沒有騙自己。那孩子生的極好,應該已經幾個月大了,但卻弱的和只小貓無二,看起來並不好養。
那一刻,她對那個孩子的感情,是非常複雜的。心底裡除了厭惡,也摻雜了些憐憫。她甚至也曾想過,就按照丈夫的意願,好好地養他,直到他因病痛離世的那一天。
她自己生的女兒,不久就夭折了。而這個外頭抱來的原本被認為熬不過去的孩子,卻彷彿野地裡草,生命力竟異常頑強,雖跌跌撞撞,卻慢慢地長大了。
辛夫人次年,又生了自己的兒子。隨著自己兒子的長大,日子一天天過去,辛夫人對那個孩子的感情,終於漸漸開始發生變化。
衛國公確實兌現了他當初對她許下的諾言,直到十六年後他死在戰場,也沒有再碰過別的女人。那個在他死前兩年進來的小妾,是皇帝的軍功賞賜,來了後,便一直獨守空房。
但是這已經遠遠無法令辛夫人感到心理平衡了。衛國公也終究還是騙她了。那個野孩子,不但沒有死,才四五歲大,便開始顯露出他不凡的天資。他不但占了原本屬於自己兒子的一切,在他的對比之下,自己這個身體健康的兒子,顯得是如此平庸。
上天彷彿把所有恩賜和榮耀,都給了那個有著最下賤出身的孩子。
辛夫人後悔了自己當初的點頭。她的心理,也終於徹底失去了平衡。
她控制不住,開始恨這孩子,恨他為什麼不像衛國公所說的那樣早夭,恨他奪去了自己兒子的一切,這恨意一直縈繞著她,她揮之不去,直到如今。
如今除了恨,她還感到了恐慌。
那天晚上,這個兒子在她面前說的那一番話,令她恍然大悟。
原來裴右安知道了自己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他已經知道了一切!
想起裴右安那晚上望著自己的兩道目光,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咬牙道:「你這個兄長,當初是你爹從外面抱回來放我名下養的一個卑賤私養子!從前他不知道身世也就罷了,如今必是從你祖母口中得知了。既知道,他口中說的再好聽,如今做的再好看,心中必也是恨我入骨的,等你祖母沒了,日後怎可能善待你我?你不好好巴結住你媳婦兒,靠上皇后娘娘,日後咱們娘倆怎麼死,都不知道!」
……
話語之聲,隔著槅窗,隱隱約約地傳入耳中。
嘉芙一顆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嚨,聽到裡面起了腳步聲,怕被發現,屏住呼吸,轉身,飛快回了原來的地方,朝一臉茫然的檀香使了個眼色,領著她便匆匆離去。
整整一個午後,她人在大殿裡,陪在老夫人身邊靜聽佛法,心卻沉浸在中午聽來的那幾句話上,神魂不定。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長子分明如此出色,卻始終不得母親歡心。
她想著裴右安前世的結局,想著他十六歲年那年從雲峰跌落到污泥谷底背負一切獨自出京的過往,柔腸百轉,心中充滿了酸澀和憐憫。
聽辛夫人的口氣,裴右安自己也是知道這秘密的。但這個男子,卻山高水深,雲淡風輕,平日根本就沒在她面前表露過半分。
嘉芙心裡,難過極了。
只要裴右安能快活,她心甘情願,為他做一切的事情。
嘉芙望向高坐蓮台俯瞰眾生的佛,心裡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