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嘉芙換了男子衣裳,束髮於頂,收拾完了,跑出來停在他的面前,轉了一圈:「大表哥,這樣可好?」

  裴右安正靠在梳妝幾前,招手示意她來,轉身,從釵匣裡取了支自己的男子髮簪,替她插入髻中,端詳了下,一笑,昏淡月影之下,她便成了他隨身的一個小侍。

  門外停了輛馬車,楊雲青衣小帽,驅馬等待。裴右安未帶別的隨從,輕提嘉芙上了馬車,自己跟著坐入,出了南城門,行至海邊衛所近旁的一處刺桐林畔,李總兵領了手下幾名參將,正騎馬等在那裡。

  文官出行,喜坐車轎,既顯身份,也更舒適,裴右安雖也帶兵行軍,前些時日,將為患粵閩多年的通海大盜也繩之以法,但在李總兵的眼中,金殿傳臚,少年卿相,他依然是文官典範,故見他坐車而至,絲毫無訝,見他到了,忙上前迎接。

  裴右安下車,改騎馬,被一行人簇擁著離去,留楊雲抱著馬鞭,靠坐車前,恍若昏昏欲睡,等著主人歸來。

  月華青白,水幕般灑落於刺桐林上,樹影篩出斑駁月影,將馬車籠罩其間。

  方才在路上,裴右安對嘉芙說,今晚他要和李總兵等人先夜巡海防,叫她留在車裡等他。

  嘉芙便坐在樹影昏暗的車裡,側耳聽著不遠之外的陣陣濤聲,靜靜等待。

  月影漸漸升高,亥時中刻,嘉芙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馬蹄之聲,裴右安回來了。

  李總兵家室不在泉州,今夜留於衛所,連夜草擬海防要疏,要親送裴右安返城,裴右安辭,叫他留步。

  李總兵和他處了這半個月,知這位年輕的大人,雖身居高位,權略謀斷,卻厲行督察,事必躬親,又儉樸勤敏,並不喜官場上通行無阻的那套繁文縟節,故不敢強送,領人遠遠停於原地,目送他登上馬車,馬車出了刺桐林,朝著城門方向而去,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這才叫人各自散去,自己匆匆入了衛所。

  嘉芙一隻小手,被身畔男子牽著,屏住呼吸,立於參天挺拔的刺桐叢後。兩人身影被茂盛樹冠投下的陰影遮擋。待馬車離去,總兵一眾人也漸漸散去,她仰臉看向他。

  他稍低頭,樹影在他頭頂投下了魅暗的夜影。

  「我去見個故人。」

  他緊了緊握住她的手,低低地道了一聲,隨即帶她,轉過身了。

  嘉芙心跳倏然加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壓住那種彷彿就要隨他踏上歷險之途的激動緊張之感,抬腳跟了上去。

  她被他牽著,無聲地穿過這片刺桐林,踏入一片被月光照的雪白的亂石海灘,最後轉到了一處荒僻的海坳之中。

  礁岩之畔,停了一條漁舢,船體隨了輕緩拍岸的水波,慢慢蕩漾。

  裴右安抱起了嘉芙,蹚過海水沒及大腿的淺灘,來到了那條舢板之旁,將嘉芙放坐了進去,自己也上了船。

  他以槳抵礁,推舢板出坳之後,坐到船尾,操起雙槳,划槳而出。

  這辰刻,海潮正慢慢退去,帶著海面一葉扁舟,分波拂浪,朝前而去。

  今夜浪平無風,銀月倒映在的遠處的漆黑海面之上,月光點點跳躍,船行其上,宛若漂於一塊墜了粼粼星辰的墨曜寶石之上。

  嘉芙坐在船首,和裴右安相對,時而看他不疾不徐泛槳帶舟,相視一笑;時而彎腰探身出去,伸手入海,任清涼海水從指間流淌而過;又或迎著海風,極目遠眺,但見星夜入水,滿船清夢,忍不住便忽發奇想,想不管這月光下的同舟男子,他將要把自己帶往何方,只願此時此刻,蓬萊不老,伴君共濟。

  舢板順流出海,漸漸靠近一個落潮出水,漲潮隱沒的小礁岩島,船首輕輕觸岸,裴右安下船,固住纜繩,帶嘉芙上了濕漉漉的石岸,站定,環顧一圈,隨即取了只鳴笛,吹出一聲海鳥仿音,遠處一塊礁石之後,便現出一個男子的身影。

  那人奔到近前,嘉芙望著,月光之下,見是個身材高大滿面鬍鬚的中年男子,喚了聲「長公子」,朝著裴右安便要下跪。

  裴右安一個箭步,將他一把托起。

  中年男子顯得有些激動:「長公子,許久沒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末將前日得知消息,實在迫不及待,好容易等到今夜,乃是照了長公子的吩咐,悄悄獨自來此。長公子放心,就連小公子,末將也沒讓他知曉……」

  他看向立於裴右安身後的嘉芙,頓了一頓,目露惑色,轉向裴右安:「長公子,這位是……」

  裴右安望向嘉芙,眸底柔色:「她便是泉州甄家的那個女孩兒,如今是我內人,我和她成婚,也一年有餘了。董叔你不是外人,這回又救了她的哥哥,故我帶她同來,好叫她親自向董叔你道聲謝。」

  中年男子方才便留意了下隨裴右安同來的小侍,月影之下,見這小侍面顏若玉,男生女貌,心中有些奇怪,不解裴右安為何帶如此一人同行,完全沒想到她的身份。

  他再看向嘉芙,認出她果是女子,忍不住「啊」了一聲:「她便是當年救了……」

  他猝然停住。

  裴右安微笑,點了點頭,示意嘉芙過來:「芙兒,這位便是金面龍王,我叫他董叔。你哥哥他們這回能安然返港,全仗董叔出手。」

  來的路上,嘉芙想,裴右安口中的「故人」,到底會是何人,怎麼也沒想到,見到的,竟是哥哥的救命恩人,那個大名鼎鼎的海上龍王。

  裴右安雖沒多說,但嘉芙方才便瞧了出來,這中年男子自稱末將,稱裴右安為長公子,對他的態度又如此恭敬,不難推斷,從前應是國公舊部,更何況,他此次還救了自己的哥哥。

  嘉芙肅然起敬,向他屈身,福了一福:「多謝董叔!那日我哥哥他們歸來,鄉民們便都紛紛稱頌龍王功德。我代我祖母、母親,還有這回有幸仰仗董叔庇佑才得以返家的數百鄉人,謝過董叔救命大恩!」

  董承昴急忙避到一邊,擺手道:「夫人折煞末將了,剿倭本就是末將分內之責,何須如此多禮?」

  裴右安脫了外衣,鋪在地上的一塊平坦岩石之上,扶著嘉芙坐了下去,蹲到她面前,和她平視,靠過來低聲道:「我與董叔還有幾句話要講,你坐這裡等著,我就在一旁,有事喚我。」

  嘉芙點頭。

  裴右安習慣般地摸了摸她腦袋,這才起身,和董承昴走到離嘉芙數十步外的一塊礁岩之側,停了下來。

  董承昴猶面帶唏噓:「長公子,末將實在沒想到,從前救了小公子的那個甄家女兒,如今竟成了長公子的夫人。實是天作之合,好極!」

  裴右安回頭,看了眼靜靜坐在月光下的那只嬌小身影,一笑:「方才內子雖已謝過董叔,我也還要再謝一番。董叔你忠肝義膽,這些年不但護著彧兒,無怨無悔,且身在草莽,猶不忘佑民,此次為泉州平海兩地民眾驅逐倭寇,義行壯舉,叫我等高居廟堂之輩,慚愧不已。」說著向他深深一拜。

  董承昴忙還禮:「長公子何出此言!官軍出動不力,我輩但凡胸中還有半點血性,便不會坐視倭寇血洗我沿海民眾,此為我分內之事!末將只是有些擔憂,此次事發突然,動靜有些大,有違長公子當初要我韜光晦跡的初衷,怕萬一引發朝廷注目,末將生死倒是無妨,唯恐牽出了小公子。」

  裴右安沉吟。

  董承昴神色微微一變:「長公子,莫非真的走漏了消息?」

  裴右安道:「董叔稍安。此次確實有些不巧,引發了泉州衛總兵對你身份的猜測,但問題不大,我已壓下,小公子之事,應當也未走漏出去。」

  董承昴這才吁了口氣,面露微微愧色:「末將行事,還是有欠考慮,險些惹出大禍,多謝長公子提點,回去後末將會加倍謹慎。」

  裴右安道:「你心懷民眾,何來錯處,何須自責?只我這趟和你見面,確實也是有話要交待於你。當今萬歲,當初曾昭告天下,稱小公子若還在世,必虛位迎其歸朝。我追隨萬歲多年,不敢論斷,他此話言不由衷,但更不敢就此認定,萬歲他確實心口如一。據我所知,這些年來,萬歲派出追查小公子下落的密探,始終不絶。也如你方才所言,此次動靜是大了些,我總有些不放心。你這次回去後,暫時不要再有任何行動了,等待我的消息,再預備好萬一有變的退路。未雨綢繆,總勝過亡羊補牢。」

  董承昴頷首:「末將記下了!」

  ……

  嘉芙坐在石面之上,看著不遠處裴右安和金面龍王的身影,風吹來,隱隱傳來他二人的低低說話之聲,只聞嘈嘈切切,混著耳畔海風,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她無意去探聽裴右安和金面龍王的說話內容。

  她有一種感覺,正如裴右安那斷不可言的隱秘出身,除了天子近臣,朝堂折衝,他還有另個不能為人所知的隱秘世界。

  今晚,他終於願意帶她來到這裡,將她以他妻子的身份介紹給他另一個隱秘世界裡的人,她就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

  她托腮,凝視著那一道月下的男子身影,看的漸漸入神之際,忽然,感到近旁似有異動。

  她轉臉,藉著月光,赫然看到近旁一塊礁岩之後,仿似有個人影輕晃,吃了一驚,正要高聲呼喊裴右安,石後那人迅速探出了頭,衝她咧嘴一笑,月光之下,露出一副潔白的整齊牙齒,見她驀然睜大一雙眼睛,急忙以指壓唇,朝她輕輕噓了一聲。

  這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皮膚黝黑,頭臉濕漉漉的,彷彿剛從水裡鑽出似的,一雙眼睛卻分外的明亮,看著她的時候,眸裡盛滿了欣喜的細碎晶芒。

  嘉芙驚呆了,定定地盯著少年,雙眸越睜越大,突然大叫一聲:「是你?你竟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