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每年八月,是泉州一年當中最為炎熱的一段日子,也是貿易旺季。往年這時節,各個港口停滿新近入港的大小船隻,岸上擠滿前來采貨的各地貨商,每日但見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但今年,諸港變得冷冷清清,大白天的,港口也只剩下幾隻白頭海鳥,跳躍在空船船頭覓食。

  城中大半居民,平日都是靠海為生,如今一下失去生活來源,未免焦慮,起先還日日結伴去市舶司打聽消息,到了如今,市舶司也大門緊閉,門口一張閉衙告示,見不到半個人影,也不知這海禁要到哪年哪月才會結束,一些貧苦之人,無可奈何,只能想方設法另謀生路,剩下那些尚可度日的人家,也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這個原本充滿生機的古城,一夕之間,彷彿便被抽掉了生命,整個小城死氣沉沉。

  大勢如此,甄家也難以倖免,前次的變故,雖不至於令甄家傷筋動骨,但損失不輕,加上如今,片船不能出海,無事可做,無可奈何,給那些依附於自家過活的水手幫工發放三個月的救濟糧錢後,漸漸遣散人員,關閉船塢,只留孤兒寡婦,繼續度日,甄耀庭則和張大在船塢裡,趁如今無事,做著檢修船隻、重建倉庫的事。

  這日午後,整個甄家靜悄悄的,嘉芙從祖母那邊回到自己屋裡,無心午睡,坐於窗前,托腮望著窗外一叢芭蕉,漸漸出神之時,劉嬤嬤來報,說玉珠從京城來了,這會兒正在花廳拜見孟氏,孟氏趕緊打發她來喚嘉芙過去。

  嘉芙驚喜不已,急忙起身過去,到了花廳,見母親正拉著玉珠的手,兩人說說笑笑,玉珠人看著清減了些,精神卻很是不錯,看見嘉芙過來,十分歡喜,立刻上來就要拜見,依舊是行從前的禮節,被嘉芙攔住:「如今你和我們一樣了,快不要這樣。」說著拉了坐下,敘了些路上行程的話,嘉芙便問裴右安的近況。

  他離開已數月了,只在上月,收到了一封經由官驛傳來的報平安信,說自己已抵京,一切安好,叫她不要記掛,安心暫且留在泉州,接下來便沒了消息。嘉芙有心想自己動身回去,但想到臨走前他的交待,一向聽話的她便又遲疑。就這樣患得患失,最近心下頗有度日如年之感,今日突見玉珠來了,驚喜之餘,隱也猜到她的到來應和裴右安有關,說了幾句,忍不住便問,果然,玉珠說他被皇帝奪情復用,再去西南辦流民歸化一事,臨走前安排她來泉州,這才有了她的此行。

  孟氏便問要去多久,聽得至少一年半載,忍不住哎了一聲,看了眼女兒,忙又笑道:「也好,可見萬歲對他的器重,就算一年,也是快的,如今八月,年底沒幾個月了,等出了年,想必他也就回了。」

  嘉芙心中失落,面上卻笑著,陪玉珠又坐了片刻,知她路上辛勞,隨後和孟氏一道領下人在自己住的院落裡另收拾出一間敞亮的大屋,一番安置,帶她去拜見了胡氏。向晚,甄耀庭從船塢回家,聽的玉珠到來,欣喜若狂不提。自此玉珠便以孟氏侄女的身份住下,甄家下人見她來自京城,舉止、氣度,便是本地有些大戶家的正經小姐也難以企及,加上主母和小娘子和她又親熱,怎敢輕看於她,都以小姐看待。

  當夜飯畢,嘉芙去玉珠屋裡,給她送去冰湃過的消暑果子,玉珠正和個小丫頭在歸置小物件,見嘉芙親自送果子來,急忙來迎,嘉芙道:「我來瞧瞧你。你屋裡要是還缺什麼,和我說一聲就是,千萬不要將就。」

  玉珠感動不已:「我今日來了,從老太太開始,到下頭你們家裡人,對我沒一個不好的,哪裡來的將就,倒是我,無功受祿,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嘉芙笑道:「咱們從前就好,你何必和我見外。何況你自己也是有傍身的,又不是來我們家要我們養,只是你顧念舊日情分,聽從了大爺安排,來助力我娘罷了。我家家業雖不大,但事情也不算少,如今祖母不能理事了,一下全壓到我娘肩上,有你過來幫襯,我娘不知道多高興呢。」

  玉珠雖是裴右安安排送來的,但初來乍到,心裡難免有些不自在,被嘉芙這一番話,說的心裡卻漸漸通透,暗下決心,往後定要竭盡全力,方不負甄家如此厚待。道:「大奶奶放心,我既厚著臉皮來了,往後便定會儘力,盼能幫上些忙。」

  嘉芙點頭,終於將話題引到了自己想問的事上:「玉珠姐姐,大爺那日去慈恩寺裡找你的時候,都是怎麼說的?你能把當時經過和他說的話,全給我講一遍嗎?」

  玉珠點頭,便將當時裴右安的話全部複述了一遍,最後道:「大爺叮囑完,去根本堂拜過祖宗蓮位,那夜便在藏經閣裡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我過去時,他人就走了,僧人說天還沒亮,便下山了。」

  嘉芙又問了幾句,再問不出什麼,再坐片刻,叫玉珠早些休息,自己也回了房。是夜,輾轉難眠。

  裴右安被皇帝奪情,派去西南辦從前未完的流民歸化之事,臨行前,安排玉珠來到泉州,既是幫襯自己,也算給原本矢志要替老夫人守靈的玉珠安排了條路子,非常順理成章的一件事。但不知道為什麼,聯想起離開前的那夜,他對自己的異常溫柔和戀戀不捨,嘉芙的心,總定不下來,便似彷彿要發生什麼事情似的。

  裴老夫人走之前,將關於皇帝和裴右安之間的那個秘密展給了她。嘉芙明白,在老夫人看來,這或許是裴右安這輩子的一個大坎,她怕自己的孫子會過不去這個坎,她希望有朝一日,當裴右安面臨這大坎的時候,她能在旁,給他助力。

  但嘉芙真的有點害怕,她怕萬一有朝一日,事情真的來臨之時,自己是否能夠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像祖母期待的那樣,站到裴右安的身畔,給予裴右安以助力。

  她不禁又想起那個晚上,他帶自己出海登上礁島,所遇的那個名叫彧的少年。

  當夜那少年走了後,裴右安沒再向她講述更多,嘉芙也沒問。但那少年喚裴右安為「少傅」,嘉芙卻聽到了。

  這世上,什麼樣的學生才有資格能喚自己的老師為「少傅」?

  嘉芙想到舊朝傳聞,想到裴右安年少時的一些舊事,這些時日,隱隱地,她終於有些明白了。

  裴右安自有他的信條和風骨,嘉芙再明白不過。

  但從想明白那少年身份的一刻起,她就在為他捏一把汗。

  他穿行於白天和黑夜之間,看似遊刃有餘,這些年,踏出的每一步,足下卻都如刀尖行走。

  嘉芙又想起傍晚哥哥回來時偶提及的一件事,說白天在船塢,有人傳言,這幾日,曾有人遠遠看到朝廷十數艘戰艦下海,又重金招募熟悉海路的老漁民作嚮導,據說是要去打倭寇老巢了。

  哥哥說起這事,很是興奮。

  確實,真若早日剿完倭寇,這也意味著禁海令能早日解除,自然是個好消息。

  但嘉芙心情卻十分忐忑。

  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裴右安,他還是有事瞞她,並且,是件極大的事。

  ……

  崔銀水隨裴右安去往荊襄,路上雖舟車勞頓,卻絲毫不敢懈怠,一路勤加服侍。這日到了南陽,離此行的目的地,新設的安化郡也沒幾天路程了,這夜,趕路終於到了驛舍,人睏馬頓,驛丞見路引,知裴右安再度回來執事,慇勤奉迎,笑道:「裴大人德重恩弘,前次匆匆離去,百姓們至今還在念想,沒想到此次又回來了,實在是荊襄之福!」

  裴右安問了幾句民生,隨後安頓了下來,時至深夜,崔銀水借送茶叩門入內,見他依舊坐於桌後,凝神似在寫著書信。

  崔銀水不敢靠近,只在門旁立著伺候,漸漸眼酸目澀,勸道:「大人,白日趕路辛苦,明早又要早起,也好歇了,我出來前,乾爹叮囑,說大人這趟是個苦差,要我好生服侍大人,大人若累壞了身體,怕乾爹知道了,要責備於我。」

  裴右安向來下筆千言,今夜卻不知何故,更不知他寫的是給何人的書信,中間竟數次停筆,聽到崔銀水說話,抬起頭,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筆,道:「也好。我睡了,你也去歇了吧。」

  崔銀水忙為他展開舖蓋,等裴右安上了榻,方為他吹了燈火,自己輕手輕腳出去,帶上了門,一夜無話,到了次日,崔銀水早早起身,在外等候裴右安起身,等了許久,不見裡面有動靜,大膽推門而入,卻見床上被衾整齊,裴右安並不在屋裡。

  崔銀水忙喚來驛丞。驛丞道:「裴大人四更便動身走了,說你趕路辛苦,叫我不必驚動了你。」

  崔銀水吃了一驚。

  他這一趟西南之行,除了服侍,也被李元貴叮囑過,叫路上留意著些裴右安動向,若發覺有異,須立刻知照當地密所。一路行來,並無半點異常,卻沒有想到,今早他竟不告而別,頓了頓腳,轉身急忙要走,一個同行的侍衛已攔住他,笑道:「崔公公,裴大人吩咐了,說這一路你辛苦了,叫小的們留你在此,好生歇息幾日,等歇好了,再去尋他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