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天近傍晚,雪漸漸止住,皇宮東北角更鼓房側的一扇角門開啟,裡面出來了一頂暖轎。

  兩個身著便服的太監,抬著轎子,沿著宮牆下的步道南行,穿過保太坊,最後停在通往燈市的街坊口,壓轎。

  轎裡下來一對祖孫,祖父年近五旬,一手拄拐,一手牽了那四五歲大的男童,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沿著街道,朝前繼續慢慢走去。

  十數步後,數名同樣身著便服的侍衛,默默地跟隨同行。

  祖孫入了燈市。但見街道兩旁店舖林立,酒肆鋪張,天還未黑,家家門前,便已燈籠高挑,門裡更是燈火輝煌,賓客如雲,笑聲陣陣,不絶於耳,更有龍馬香車,川流不息,整條街道,遠遠望去,猶如銀龍蜿蜒,匍匐向前。

  此處,便是京城皇宮之外最為繁麗的所在。富貴氣象,帝都繁華,大抵也就不過如此了。

  所謂燈市,最初原本只是太祖在上元之時,為與民同樂而在皇宮東側所設的一處燈場,那時每年到了上元前後,朝廷搭設錦繡綵樓,招徠南北富商,入夜張燈作樂,施放煙火,全城民眾,上從王侯公卿,下至蒼頭百姓,無論貴賤,無不至此,既為賞燈,也為遊樂,流連不去。當時前後十日,後來漸漸改成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一月三次,再後來,這一片地方,集齊了珠寶古玩、香綢瓷錦,南北奇貨,海外珍物,更兼酒肆店舖,豪宅麗邸,一路迤邐往東,綿延長達幾十里地。至今,燈市雖名字依舊不改,但早就不再限於上元或是每月三次的集市了,一年到頭,若無特殊情況,人來人往,燈火往往通宵達旦。

  慈兒跟著祖父,穿行在到處都是身著輕裘華服路人的街道上,左看右看,走完燈市最為熱鬧的一條街後,懷中已抱了數樣玩物,都是方才路過街邊鋪子時,侍衛代他買的。雖腿腳有些乏了,卻很是興奮,隨祖父坐回到那頂等在街尾的軟轎裡,問東問西。

  蕭列一一應答,最後道:「慈兒,這地方好嗎?」

  慈兒點頭:「好。」

  他想了下,仰臉又問:「皇爺爺,你說帶我去看天下,這裡就是天下嗎?」

  蕭列道:「皇爺爺再帶你去個地方,等下你就知道了。」

  暖轎一直前行,走了一段彷彿很長的路,終於停了下來,轎子再次被壓了下去。

  慈兒跟著祖父,從轎子裡下去,抬眼四顧,微微一怔。

  面前的街道狹窄而陰暗,兩旁的房子低矮破舊,道路中間的積雪,被踐踏的成了污黑的顏色。天氣寒冷,天亦快黑,街道兩旁的那些人家,家家戶戶,幾乎都是門窗緊閉,裡頭漆黑一片,偶只有幾戶,從縫隙裡透出些許昏黃的燈火。一眼望去,不遠處的前頭黑漆漆一片。道上行人稀稀落落,便是走在路上的,也無不縮頭縮手,面帶愁苦之色。

  和方才在燈市所見的景象相比,猶如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這一對祖孫的出現,顯得有些反常。幾個迎頭撞見的路人,看了兩眼,便也無心多看,步履更是匆匆不停,想是急著要趕回家去,吃一口熱飯,喝一口熱湯,暖暖被凍的僵硬的手腳,消去在外奔波一天的辛勞。

  一個和慈兒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兒,穿了件許是母親衣裳改做的藍底碎花裌襖——那裌襖很舊了,上頭的白色碎花都泛出了陳霉的舊黃,想必也不保暖。女孩兒卻不顧寒氣,站在開了半扇門的門檻裡,一邊往手掌心裡呵著氣,一邊朝外伸頭張望,仿似是在等人,瞧著已等了有些時候了。

  慈兒平日不大見得著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便停下了腳步,睜大眼睛瞧著那女孩兒。女孩兒發現了他,再看一眼他身旁的蕭列和身後緊緊跟隨的那幾個侍衛,仿似害怕,立刻將門掩了。

  慈兒仰頭,看了眼含笑望著自己的祖父,撓了撓頭,只好邁步繼續朝前,這時,身後的雪地裡,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疾步而來的步伐聲。

  慈兒轉頭,見身後上來了一個挑著貨擔的貨郎。大約是天氣不好的緣故,他的東西似乎並沒賣沒出去多少,擔子瞧著還很沉重。

  方才那扇才掩合了的破門,突然又「吱呀」一聲開了,那個還躲在門縫後朝外看著的女孩兒,再次露頭出來,歡快地叫了聲爹,跨出門檻,朝那貨郎飛奔迎了上去。

  貨郎原本面帶愁色,瞧見女孩兒奔出門外迎接自己,立刻露出笑容,從擔子裡拔出一根冰糖葫蘆,遞給了女孩兒。女孩兒歡喜地接過,一手拿著冰糖葫蘆,一手抓著擔繩,蹦蹦跳跳地進去,口裡呼道:「娘!爹回來了!」

  一個婦人聞聲從裡出來,看了眼還滿滿的貨擔,再看一眼女孩兒手裡的冰糖葫蘆,嘆了口氣,埋怨道:「家裡就只剩幾日口糧了,你的胭脂水粉又賣不動,還花錢給丫頭買這個做什麼!」

  貨郎道:「不過一個銅子兒罷了。我明日再多跑幾個街坊,多賣些便是了。」

  「罷了,你每回都是如此。趕緊進來吧,暖暖身子,好吃飯了——」

  在婦人的嘮嘮叨叨聲中,那扇破舊的門被關上了,那家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後。

  周圍安靜了下來,空氣裡,從不知何處,彷彿飄來了一陣帶著煙火味的炊飯香氣。

  慈兒怔怔地望著那扇閉合了的門,小小身影,一動不動。

  蕭列拄著枴杖,默默立在一旁,起先並未打擾於他,等了片刻,方微微俯身下去,牽起他套了暖手的一隻小手,輕聲道:「再和皇爺爺往前走走?」

  慈兒慢慢地收回目光,點了點頭,跟著祖父,繼續朝前走去。

  越向前去,道路便越難行,兩旁的房屋也更是破舊,那些屋子,幾乎不能稱之為屋,不過就是四根柱子圍上一圈捆紮起來的茅草破布,上頭再覆一層草蓆,以石頭壓住四角,如此便成了居人之所。

  一堵坍塌了半拉的土牆角落裡,點燃了一堆火,邊上圍坐了幾個露天過夜的乞丐,附近的幾間茅棚裡,不斷有咳嗽的孩童哭鬧聲傳出,中間夾雜著婦人的長吁短嘆。

  身後的幾名侍衛變得緊張了起來,緊緊地跟隨於後,不敢有半點的放鬆。

  慈兒的目光,變的凝重了起來,小嘴緊緊地抿著,不斷地回頭張望,卻還是被祖父牽著手,帶著,一步步地穿過了這片位於天下腳下,縱有陽春德澤亦無法布及的貧民居區。

  終於走出了這片漆黑的窄巷,街道兩旁,燈火漸漸零星復見。

  「快走快走!別擋了門!」

  一間透出昏黃燈火的小酒肆門旁,站了個借光的賣橘老翁。老翁身上衣衫單薄,站在寒風之中,抖抖索索,地上坐了個身上裹著祖父破棉襖的小女孩,但即便如此,小女孩的臉蛋還是被凍的烏青。

  酒肆夥計出來趕人了。

  「行行好,容我再站片刻,等賣完了橘,我便走。小孫女生了病,家中就我一人,只能帶她出來,等著這賣橘錢看病的……」

  老翁苦苦哀求,忽然看見一行人走過,急忙轉身。

  「客官,買幾隻橘吧。」

  「只剩十來隻了,都是好橘,原本要賣十文,客官若都要,算五文錢便可。」

  老翁說完,用渴盼的目光,望著這一行人。

  慈兒轉頭,看了片刻,慢慢地仰起臉,望向祖父。

  蕭列示意隨從過去。一個侍衛走了過去,給了二十文錢,將那一包橘子,包了過來。

  老翁喜出望外,朝蕭列和慈兒不住地鞠躬,小心翼翼地將銅錢放進錢袋,仔細地纏在腰間,忙收拾起東西,將小孫女放在一隻籮筐裡,另只壓了塊石頭,挑起擔子,踩著積雪地面,蹣跚朝前而去。

  慈兒忽然掙脫了祖父的手,邁開兩腿,追了上去,將自己的暖手脫下,塞給了那小女孩兒,這才轉身跑了回來,跟著祖父,上了那頂來接的暖轎。

  轎裡安了個小銅爐,內中燃了炭火,十分暖和。

  路上,慈兒坐在祖父腿上,一語不發。

  暖轎循了原路,返回宮中,祖孫二人回到御書房裡。

  蕭列微笑道:「慈兒,你可知,何為天下了?」

  慈兒望著祖父。

  「《爾雅》有雲,春為蒼天。所謂蒼天,乃萬物蒼蒼然生。而萬物之中,又以人為靈長。故所謂天下,實是萬民。皇爺爺是皇帝。慈兒可知,皇帝要做的事,又是什麼?」

  慈兒搖頭:「慈兒不知。」

  「皇帝要做的事,便是治天下。」

  慈兒眼睛微微閃亮:「皇爺爺,我懂了!所謂的治天下,便是治萬民。」

  蕭列笑了,頷首,目光無限欣慰。

  「慈兒說的極是。皇爺爺今日帶你出去走了一圈。京城之中,有膏腴之地,富貴之人,但畢竟少數,更多的,還是那些為了一家老小的一口飯食而辛勤勞作的百姓。慈兒也看到了,便是在皇爺爺的眼皮子底下,也有那麼多的人,吃不飽,穿不暖,雪天亦無片瓦遮身。京城尚且這般,天下之大,你想,又有多少如此之事?皇帝要做的事,就是治好天下,讓更多的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你懂了嗎?」

  慈兒慢慢點頭。

  「慈兒,皇爺爺老了,不能一直做皇帝。等皇爺爺不能做了,皇爺爺想讓慈兒繼續做下去,讓天下得安寧,讓萬民歸其道。你願意嗎?」

  慈兒點頭,又搖頭:「皇爺爺,我要先問過爹娘。」

  蕭列道:「好。你爹娘應當也快歸京了。皇爺爺就先去問你爹娘。倘若他們答應了,慈兒也就答應,好不好?」

  「好。」

  蕭列凝視著他:「慈兒,做一個好皇帝,會非常辛苦,甚至還會叫你失去你所珍貴的東西。但人生而在世,便是如此,有所得,便有所失。你記住皇爺爺的話,日後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

  慈兒點頭:「慈兒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