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狙擊

火越燒越烈,濃煙捲著紅蝴蝶飛滿天,彷彿熾熱的修羅地獄。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血淋淋的廝殺,刀劍的碰撞聲,入肉碎骨的沉悶聲混合著人的慘叫……每一聲都在耳邊殘忍地說,它們告訴我這世界早已不再是小說虛構,而是殘酷的現實世界,要面對接踵而來的江湖險惡和死亡威脅。

船艙狹小,薄薄牆壁傳來沉重碰撞聲,有條人的胳膊穿破紙糊的窗戶,掉了進來,來不及湧出的鮮血慢悠悠地在空中灑出數點紅色小花,染得地上一片血跡,滾了兩下就不動了。

在發抖的我,牢牢盯著地上斷臂,然後看看自己的手,忽然不再害怕,躡手躡腳地從枕頭邊摸出從龍禽獸處偷來的彎刀,猛拔出鞘,然後雙手緊握,強撐著病弱身子站起,踮著腳站去門邊,暗暗戒備。

來吧!兔子也不是好惹的!

來吧!誰敢傷害我,我便先砍死他!

不知是誰的暗器破空,不知是誰的長劍被砍斷,不知是誰的頭顱被削去……我的刀柄上纏著的布帶已被手心汗水浸濕,指關節用力至發白。船上戰況越演越烈,間中夾雜著幾聲石頭和拓跋絕命的怒叫聲,船開始緩緩往下沉。

染血的粗大手指抓住門框,一個負傷的黑衣人搖搖晃晃走入房間。

我用盡全身氣力,閉著眼睛往他身上砍去!

砍人的感覺和砍豬肉果然不同,有點噁心,又有點快意。

可惜我現在的力氣實在太差了,黑衣人聽到風聲,微微側身,這刀只砍到肩上,而且入肉三分,便被骨頭擋住,無法寸進分毫。他悶哼一聲,劈手奪刀,然後一腳踹在我肚子上,我隨著船隻傾斜,翻滾著飛了好幾丈,撞在床上,肋骨痛得差點爬不起來。

「她在這裡!」黑衣人遲疑地看了我兩秒,驚喜地衝著外頭叫了聲,然後大步走過來想活抓我。

「石頭救命!」我尖叫著連滾帶爬,操起小板凳往他腦袋上砸去。這一下攻擊更糟糕,黑衣人連避都沒避,伸手就把「暗器」接下丟開,然後單手抓住我的我胳膊抱過來,伸指欲點。

我狠狠咬了他的手一口,留下六個小牙印,皆沁出血來。

「該死的賤貨!」黑衣人吃痛,抓著我的衣襟提起往下一摔,然後賞了個大耳光。

我給打得措手不及,還很倒楣地咬破了自己嘴唇,來不及叫痛,眼看對方又要抓人,急忙到處找東西抵抗,可是船艙空蕩,連個花瓶都沒有。我到處亂摸,結果在地上摸到一包粉狀物體,便想也不想地打開,鋪頭蓋臉往他眼睛撒去。

黑衣人錯愕片刻,然後抱著眼睛慘叫起來,皮膚也起了點點紅斑。

我這才發現丟出去的是桃花蘚易容藥粉,有辣椒粉般的刺激性,入眼劇痛。

黑衣人睜不開眼睛,持刀亂砍,我不敢惹瘋子,便沿著牆角爬到門口,撿回彎刀,然後鬼鬼祟祟地想跳船逃跑。未料,門外又閃進一條人影,我想也不想便再度舉刀劈去。

金屬劇烈撞擊,震得我虎口發麻,差點握不住刀柄。有只溫暖的手臂緊緊攬住我搖搖欲倒的腰。我絕望睜開眼,卻發現是石頭帶著一身血跡站在面前,他提著大刀,緊張地斥道:「蠢貨!想砍死我嗎?!受傷了嗎?」

一枚甩手箭從悄悄從他肩上飛過,準確紮入屋內盲頭蒼蠅似的黑衣人心窩處,同樣染滿血污的拓跋絕命手持雙飛索,走入屋內愣了愣,然後摸摸地上死人,又狠狠補了一刀,衝著我們招手道:「快走,船要沉了。」

「等等!」我匆忙抱起辛苦配製的易容工具箱,還習慣性地抓了兩把錢。

「好女人。」拓跋絕命誇了我,然後把剩下的值錢物品都打了個大包裹,連放外面的死人頭都沒漏下。

「別拿了!閉氣!」石頭對我們的所作所為很無語,衝過來一把抓過我,跳入水中,往岸上遊去。

蘆葦火光,背後是緩緩沉下的小船,一片淒然。

沒有前路,沒有退路。

我浸在冰冷水中,對未來無比迷惘。

遊到岸上,兩個有江湖經驗的男人帶著我東拐西繞走了半天,消除了行蹤痕跡後,來到一個報廢的山洞,我抱著濕漉漉的身子,看著一包裹不能吃不能穿的值錢貨色,瑟瑟發抖。拓跋絕命有點不好意思,便自告奮勇,冒險出去給我們尋找替換衣服、藥品和食物。

「不能生火,煙會引來追兵。」石頭帶著解釋,他大腿和腰上都有幾處刀劍傷,所幸砍得不深,只將拓跋絕命路上採回來的藥草嚼爛了敷上,很快便止了血。

「沒……沒事……我……我不冷……」牙齒打著顫,我強撐著回答,儘可能讓自己蜷縮成一團,靠摩擦身子溫暖,可還是覺得冷,便往石頭身邊靠了靠,低聲問:「你呢……你……你痛嗎?」

「小事。」石頭滿不在乎地用撕破的衣服纏緊傷口,然後伸手抓著我的肩膀,擔心地問,「看你走路姿勢怪怪的,傷了哪裡?讓我看看。」

我死命搖頭,一手捂屁股一手捂肋骨,打死也不給他看……

石頭不敢勉強,只將幾顆活血化瘀的草藥細細嚼碎,敷在我腫得和豬頭似的半邊臉上,我也拾起幾顆草藥,準備有樣學樣地嚼爛塗肚子上……可是才咬了第一口,又腥又臭的味道沖鼻而來,嗆得我眼淚都差點出了了。石頭急忙一把搶下,丟自己口裡,一邊嚼一邊罵:「白癡!這味道是你能受得了的?小心又吐個半天!」

草藥帶來陣陣涼意,讓火辣辣的傷處舒服了不少,可是我的鼻子忽然有點酸。

石頭不解:「你又怎麼了?」

我搖搖頭:「大概是被藥味衝到了。」

「笨蛋。」石頭給了我一個習慣性鄙視的眼神,然後拉過我,抱入懷裡,輕輕說,「累的話,便躺這兒休息會吧,別睡著,睡著會更冷。」

他的體溫比常人高一些,很暖和,就像個大火爐,舒服又安心。我半閉著眼側身躺在他身上,發燒越發厲害,整個人昏昏欲睡。石頭便在我耳邊細細碎碎地說著以前的雞皮蒜毛往事,上樹摘野果,下河抓魚,背書,烤雞,抓兔子……最後,他問我:「洛兒,你想要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迷迷糊糊地說:「種一院子的花,養一院子的毛絨絨的小雞,屋前要栽兩棵桃花,屋後開半畝菜地,種上油菜花和絲瓜,菜地旁邊是牛棚和豬欄,裡面養著一頭大水牛和幾口豬,過年的時候宰豬吃肉,還要炸麻花……不遠處是肥沃水田,種的稻子賣一部分,留一部分自己吃,每月隨鄉里婦人一塊兒去廟裡給菩薩上三炷香,不求大富,不求大貴,只求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

「不求大富,不求大貴,只求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石頭重複了一遍我的話,忽而笑道,「似乎也不錯……」

我急忙拉住石頭的手,撫過他手上與年齡不相稱的厚厚老繭,遲疑片刻,懇求道:「你不要去報仇了好不好?江湖不好玩,咱們一起去隱居。」

石頭反手攥住我的手心,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低聲應道:「好,隱居不錯,種田養豬,自給自足……」

聽見他同意,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腦子也越發昏沉,所以他後面還有一句感覺不太重要的話,沒聽太清楚。只覺身上暖暖的,心也暖暖的,恍惚間,我甚至產生了一種時空錯覺,或許兩個人可以這樣依偎著到地久天長。

不知什麼時候,拓跋絕命回來了,帶來替換衣服和食物、藥品,又和石頭耳語了幾句那個老大夫的什麼事,石頭皺眉冷笑兩聲,沒說什麼。

我們重整好行裝,再次上路。到了略微平安的地方,可以生火後,我喝了藥,打開易容工具箱,大展身手,先用膠水將自己的眼角稍微拉下了一點,變成倒三角,眉毛畫粗,桃花蘚的臉上敷了一層黃褐色的泥粉,看起來更加暗淡無光,加高顴骨,額上添兩條抬頭紋,嘴角也用畫筆拉大,還點了顆大痣,再把腰纏起,肩彎低,配上樸素服裝和包頭,看起來就是一幅刻薄尖酸的少婦模樣。

石頭和拓跋絕命對我的變臉技術佩服得五體投地,紛紛要求幫忙化妝。

我幫石頭將肩部加寬,讓他看起來高大許多,然後穿上一套青衣長衫,將黝黑膚色改白,眉毛略微修平,再剪下他幾縷頭髮,一點點細心用膠水貼出兩撇小鬍子,打了個四方巾,將九環大砍刀放入琴盒,然後手裡持一把鐵製摺扇,看起來就像個不得志的書生。

「易容最重神韻,說話的時候記得加上些『子曰子不曰』,『茴』字四種寫法什麼的,多拋點書袋。」我叮囑。

「放心,背書我最在行。」石頭玩著手上摺扇,然後邁著八字,走了幾步,和拓跋絕命擠眉弄眼笑個不停。

拓跋絕命長得太異族風情,我易容了半天,才將他的臉型一點點弄成方臉,又在眉角添了處疤痕,將他美色遮掩,可是那對眼睛的顏色始終不能更改,只好弄了滿臉大鬍子轉移視線,再把他身材加寬幾寸,穿著身破衣服,看起來像個趕車的關東大漢。

三個人的名字也改了。石頭叫趙小虎,我叫崔玉鳳,是投奔親戚的小倆口子,拓跋絕命叫錢大用,是我們僱傭的車伕。

一路上,我看見自己的通緝肖像貼得到處都是,一百萬兩黃金的巨賞引得很多江湖人士駐足觀看,紛紛心動不已。我冒險湊近了一點做實驗,見大家都沒認出自己的易容,便放心地再靠近了一點觀看,結果發現牆上還貼著石頭和拓跋絕命的懸賞單,價錢也不算便宜,一個是苦主懸賞三萬兩黃金抓殺人兇手,一個是南宮世家懸賞五萬兩清叛徒,都是要人頭的價。

我們三個通緝犯沈默了很久,決定走人,走前石頭將對著我的懸賞單眼冒金光的拓跋絕命抓回,然後塞給他幾張便宜貨色。

入住旅館後的上半夜,拓跋絕命出門轉了一趟,回來後人頭就沒有了,然後繼續看著我的腦袋發呆。下半夜,石頭拿著刀出門轉了一趟,不知幹了什麼,還提了幾包藥材回來。

我又喝了兩碗藥,退了燒,繼續上路。一直走了七八天,走到一個鳥不生蛋的大山裡,由於莊稼連年歉收,年輕人都出去逃荒或找活幹了,只剩幾戶走不動的老人家和小孩居住,石頭便換了身打扮,裝作挖藥人,出錢租了兩間廢棄的草房,買了幾袋米,算是暫時安定下來。

石頭說這只是暫時居住的地方,我還是很勤勞地策劃整荒地,修豬圈。

拓跋絕命對種植沒興趣,只想養牛羊,還建議在田裡也種上牧草……

大概過了五六天,我終於徹底恢復了健康。

晚上,石頭悄悄地走到我床邊,看了許久。

我嚇了一跳,揉著眼睛,沙啞地問他:「怎麼了?」

石頭搖搖頭,笑著說:「沒事,有點睡不著,想找你聊天。」

「你有毛病啊?也不看看什麼時辰,有話明天再說……」我睡意正酣,便罵了這白癡兩句,翻身繼續睡了。

迷糊中,石頭似乎伸出手,在我臉上輕輕摸了一下,又站了一會,悄然離去。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梳洗後,立刻去找石頭談話。

可是……他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