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黑顛家,紅蠍子將我安置去繡樓二層,她住的房間,召來數十黑家護衛,用弓箭大刀將繡樓裡三層外三層包圍得水洩不通,勒令:「若木無心敢上門來,就抄刀子砍!砍死勿論!」
這陣勢看得我很緊張,紅蠍子又從牆上摘下根碗口粗的哨棒,如狼似虎地舞動兩下,對我道:「我這就去替你教訓那負心人出氣!」
「等等!這樣萬萬不可!」我急了。
「嗯,這樣確實不行,」紅蠍子丟下哨棒,去角落箱籠裡翻了半晌,從裡面拿出根大腿粗的狼牙棒,帶著滿臉巾幗英雄氣勢道,「那小子比我家老不死的皮厚,用這玩意才教訓得了。」
我瞧著狼牙棒上根根尖刺,如雷轟頂,魂都快嚇飛了,趕緊抱著紅蠍子哀求道:「別教訓了,我和他都以為對方已陰陽相隔,就不算不死也男婚女嫁,如今重逢得難看了些,但世人對男女守節議論相悖,女子守寡大加稱讚,男子守寡大加嘲諷,他頂著絕後的壓力為亡妻立誓終生不娶,還能守上十年,也是難得,算不得他全錯。」
紅蠍子揮著狼牙棒怒喝:「胡扯!女子守得節,男子自也守得!」
我喃喃道:「可……他是被你男人逼著去生兒子的,而且是為了拓跋兄弟的情義,你也知道的。」
紅蠍子一窒,反駁不能,便蠻不講理道:「管他是誰逼的,你真死了他找女人我高興,你沒死他找女人我就打死他!」
我急了:「他不知道我沒死!」
「好吧,你別急,」紅蠍子終於妥協,丟下狼牙棒,撫著我的腦袋溫和道,「既然他不算負心,我就先不收拾他了,但他對你做的禽獸行為還是不可輕饒,這種粗暴無禮下狠手的畜牲是萬萬不能要的,你先安心養傷,我晚點再想想辦法。」說完她一陣風似地跑了。
我蹲地上,戳戳狼牙棒上的刺,終於舒了口氣。紅蠍子的繡樓周圍安靜,正好讓我安歇靜養,林洛兒的體質康復力很強,傷口好得飛快,第二天便沒那麼痛,可以下床行走,第三天就能連跑帶跳,此時樓外荷花大片大片盛開,蟬鳴聲聲入耳,黑家護衛們盡忠職守,連只蒼蠅都不放入,紅蠍子也不知左右在忙些什麼,極少來打擾我。於是,我在百般無聊中,又感到了陣陣落寞。
人真的好奇怪,一樣東西從未得到的時候不會去想他,得到卻失去後,便懊悔得不能自已。如今失而復得,又嫌東西不如以前的好,得而再失,心裡便唸唸叨叨想個不停,再次懊悔。
我悄悄推開門,見護衛換班,探頭探腦觀察片刻,鬼鬼祟祟地伸腳出去。
紅蠍子捧著一堆圖冊風風火火衝過來問道:「乖洛兒,你要去哪裡?」
我匆忙掛滿臉傻笑,將腳縮回來:「沒去那裡,透透氣罷了。」
「無心未死,你又沒過門,犯不著給他守這活寡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紅蠍子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手,將我拖回房間,把手中圖冊攤開一地,上面畫著儘是當今武林青年俊傑,她先指著第一張,玉面俊容的公子介紹,「這是玉面小飛龍林俊,今年二十,擅使雙刀,因為父守喪三年,如今尚未娶妻,他長得英俊,人品高潔,性格溫和,重情重義,武藝出眾,和你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你看如何?」
我苦著臉道:「不妥,太不妥了,他比我還小五歲呢。」
「這有什麼問題?!自我家苦命的絕命孩兒死後,你是奶奶看見的第一個美人,長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性格溫厚,武林第一美人都要靠邊站!天下哪有你配不上的男子!」紅蠍子那番不著邊際的讚美,誇得我面紅耳赤,然後她翻過第二張圖給我看, 「這是南平王的三兒子,庶出,今年二十七,喪偶續絃,家中無妾無兒,他人品高潔,知書達理,文武雙全,不無論是在朝廷還是武林都頗有威望,也算難得佳偶,你看如何?」
我搖頭拒絕:「他為亡妻多年不娶,定是情深意重,後來者是爭不過的,我不要。」
紅蠍子又翻翻撿撿,拿出第三張圖道:「這是拜月教二公子,你看那臉蛋,看腰身,真是一等一好看,若奶奶沒嫁黑顛那冤家,又年輕個三十歲,定要去搶回來的。他今年二十五,尚未娶妻,和你正好相當。」
我:「看他打扮得那股風流勁,還眼帶桃花,那麼大年紀還不娶妻,不是有隱疾就是小受!」
紅蠍子:「這是新封的平威將軍黃重山,臉長得粗獷好看!身材健碩,家中有房有地有田,今年二十六歲,是因早年的冤獄導致沒娶妻。」
我:「他……他這長相一看就是會打老婆的。」
紅蠍子:「無方公子?」
我:「他花錢如流水,太會敗家。」
紅蠍子:「許意?」
我:「個頭太矮。」
紅蠍子:「張三?」
我:「名字太俗。」
紅蠍子:「李思君?」
我:「太胖。」
所有圖冊都給過了兩遍,統統被我擋了回去,紅蠍子嘆息道:「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男人?我家老不死的脾氣不錯,臉卻長得醜死了,你不如將就一下,再好好挑挑吧。」
我低著腦袋不說話。
紅蠍子問:「你該不是還在想他吧?」
我支支吾吾道:「好像是有一點點……」
紅蠍子攤手:「不成了,你說過這輩子絕不嫁他,他面子裡子掃個清光,只好一片真心盡付美酒,說不準正在抱著酒壺怨恨你,兩人還想在一起可是難上加難。」
我低聲道:「我罵得沒那麼狠吧?!」
紅蠍子很仗義地說:「我想著你年輕姑娘臉皮子薄,說不出難聽話,後來又當著所有教徒面前照你的意思,幫你罵了一通,罵得他抬不起頭了。事到如今,咱們也別吃回頭草,好好再選選。」
「你……你怎知我是什麼意思?」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紅蠍子理直氣壯:「你說這輩子都不和他在一起,所以他成全你了。」
我辯駁不能,垂頭喪氣地爬回床邊,用被子抱著頭,一時間把他幹的壞事全忘了,只唸著石頭以前的好,後悔莫及,又對紅蠍子的多管閒事鬱悶不已。只當兩人因這段錯誤的插曲要從此分道揚鑣,從此天各一方也罷了,偏偏又割不下對方,心裡酸楚,卻不敢吭聲,只紅了眼眶。
紅蠍子在被外推了推我,笑著走了。
黃昏時,我已經心酸到策劃以後一個人回燕子庵怎麼過孤零零的日子,是養兩頭狗好?還是養三隻貓好?女兒家走太勤,會不會討人嫌?
忽而,窗戶傳來細微的敲擊聲,敲了三下,停了片刻,再敲三下。我遲鈍了許久,想起外面包圍重重,這是二樓,心下微驚,猶猶豫豫地將窗戶打開了一條縫。
窗縫裡是張笑嘻嘻的臉,虎牙細眼,嘴角還有兩個酒窩。他如兒時般,將手中一個包裹丟給我接著,然後抓住窗欄,翻身躍入,不由分說,抱著我就朝臉上狠狠親了口,然後自來熟地將我高高抱起,問:「媳婦兒,今天是乞巧節,晚上咱們一起去看花燈吧?」
放下偏見和怨恨,我伸手撫過這張朝思暮想的臉,肌膚傳來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觸感,每一樣都是在夢裡見過無數次,卻思之不得的真實。我狠狠抱住他的頸窩,「哇」地一時又哭了。
「你還在討厭我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是,我是有點討厭你,」我喉嚨給梗塞住了,費力地說出心裡話,「可我更想你,我天天都想你回來,落魄也好,沒武功也好,殘廢也好,毀容也好,哪怕是變成什麼樣子都無所謂,我只想見到你好好的回來。」
他眼眶也有些紅,指了指我的胸口道:「洛兒,我不懂說什麼好聽話。我只知道很久以前,我就把心落在你身上了,你死了,我便沒有心,腦子裡只有仇恨,變成了復仇的鬼。你回來了,我也就回來了。十年,三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都是錐心的恨和痛,我不想再過這樣難熬的日子。所以,你留下,不要再把我的心帶走好不好?」
我狠狠揍了他腦袋一下:「我不走,我要盯著你,免得你這禽獸再去為非作歹強搶民女。」
他酒窩越笑越深,扯起自己衣襟給我胡亂擦幾把眼淚鼻涕,連連點頭道:「我聽媳婦的,媳婦說不搶民女就不搶,只搶媳婦去看花燈,天色已暗,問何時起駕?」
我給他唱戲似的腔調逗樂了,裝模作樣彎彎腰,側臉壞笑,也像唱戲似地回問:「夫君啊,妾身駑鈍,不知可要賢良淑德?三從四德?以夫為綱?」
「不要了不要了,」石頭連連擺手,大度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應不拘小節,哪能斤斤計較這點小事?」
我再問:「人家說你怕媳婦咋辦?」
石頭怒道:「都是一家人,我疼媳婦能說得上是怕嗎?!誰敢說三道四,亂嚼舌根老子就撕拖下去打一百大板……」
我看著他又急又惱的神情,笑得直不起腰,忙跑去梳妝。
他在後頭嚷著:「不准紅杏出牆這條,你還是要守的!」
我一邊應一邊打開他帶來的包裹,裡面儘是大紅大綠的俗豔衣裙,幸好繡工巧手,在上頭的大朵牡丹、蝙蝠、福壽紋雖數目繁多,款式卻別緻,旁邊的錦盒裝著七八隻首飾金簪,雕琢精美,件件又粗又重,尤其是那頂黃金掐絲鑲寶九鳳冠,每隻鳳凰口中銜著一顆拇指大的東珠,鳳凰眼睛鑲著紅寶石,底座是海外來的大顆祖母綠和鑽石,頂頭上就像聖誕樹,足足有一斤重,這一身配起來,活像爆發的鄉下地主婆,俗得沒法見人。
「要穿紅裙子。」石頭唯恐人家不知他帶正牌娘子出門,滿懷熱情地徐徐叮囑。
我滿額黑線看著一桌子恐怖而昂貴的衣裙,再次為某人十年毫無長進的品味扼腕嘆息,亦為珠寶行的老闆慶倖賣不出去的貨色都一口氣解決了。最後挑挑揀揀選出條石榴紅馬面裙,紫色繡牡丹琵琶袖薄綢中衣,外面罩了件寬大的寶藍色繡蘭花的薄紗罩衣,勉勉強強不至於嚇死人。梳下長髮,思索許久,盤了個簡單的單髻,鬢角插兩支金花鈿。
石頭猶不滿意,嘟囔道:「咋那麼素?腦袋上再插點。」
我死活不依,對鏡中美人自戀了一會,嘆息著回頭翻出紅蠍子幫著拿回來的包裹,將易容的瓶瓶罐罐全部拿出來,習慣性開始化妝。
石頭急忙打下我沾藥粉的手,扯著就往門外走。樓下護衛不知為何消失不見,大門如塗了油似的一推就開,我被一路拖著走出繡樓,來到街上。七彩花燈照得整條街道如白晝,三米高的龍騰虎躍,有精緻小巧的魚戲蓮花,還有許多賣小吃的小販在穿梭,「糖葫蘆!」「烤紅薯香甜!」「油炸餈粑不貴!」吆喝聲嘹喨,香味陣陣飄入鼻中,吸引著所有人的胃口。
只是因容貌導致多年追捕躲藏和十年隱居,我膽小如鼠,除在自己房間外從未卸下易容,對人前露臉恐懼至極,如今只能護著臉,瑟瑟縮縮躲他身後,唯恐被人看見惹麻煩上身。
「抬起頭,不要怕,」石頭塞給我一個鯉魚花燈,他的笑容在燈光裡格外燦爛,「從今以後,你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街上,想去哪裡都成,再也不會有人難為你,傷害你了。」
以前單身出門,就算化妝成老太婆,都會被光棍無賴調戲。
如今從街頭走到街尾,年輕男女或醉漢三五成群,或兩兩相伴,提著小花燈,笑著鬧著經過身邊。總會驚愕或驚豔地望我們兩眼,然後笑笑離開,不敢騷擾。
多年壓在心中的大石忽然粉碎了,我猛然想起禽獸和非禽獸都已經不在了,我身邊的男人不再是十五歲的孩子,他已足以我遮風避雨,我小心地將縮著的腦袋伸出,挺直了脊樑骨,不再走奇怪的步伐,哆嗦的雛鳥如今輕飄飄的,彷彿可以飛上雲天。
以後可以像普通女人那樣愛怎麼打扮就怎麼打扮了,我可以去買我喜歡的髮簪和頭飾,可以丟掉那些烏沉沉的寡婦袍子,不用剪亂頭髮,不用剪去睫毛,天地間,我不再是孤獨害怕的一人,有他在身邊,什麼都不用害怕!
石頭握緊我的手,就如八歲那年。我興奮過度,不顧自己年齡,還蹦蹦跳跳地吵要去吃油炸豆腐,吃羊肉湯,玩套圈和猜燈謎,他不再不耐煩地敲我腦袋,而是溫柔地跟著,手裡提著七八隻贏來的花燈。心甘情願陪著我從綢緞鋪、首飾鋪、脂粉鋪一間間逛下去,笑個不停。只是在鐵匠鋪前,頓了頓身子。
我吃著消暑的酸梅湯,他幫忙拿著糖葫蘆和麥芽糖,遠遠看見黑顛和紅蠍子在猜謎花燈前爭來吵去,他們也瞧見我們,黑顛做了個鬼臉,紅蠍子衝著我揮揮手,笑得很曖昧。
我不好意思,扯著自己衣服問:「你們是一夥的?」
石頭急忙道:「都是義母的主意,她說你不是真的惱我,我越在旁邊吵就越下不來台,不如換個清淨地方就想通了。」
我覺得被算計,有點鬱悶,隨手揍了他幾下。
此人皮厚肉粗,一個勁地笑。
華燈熠熠,人影雙雙。待到戲臺曲終人散,便是歸家。我和他沒用馬車,一路走一路聊天。
「石頭,我的夢想是做鄉下地主婆,過種田生活。如今你做烈火教教主算什麼啊?」
「沒問題,我一邊做教主一邊種田,其樂融融。」
「石頭,你教務繁忙是抽不開身的,我去鄉下找塊田?」
「不用,把後花園裡的那些狗屁牡丹玫瑰都拔了,我早看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不順眼了,統統種上黃瓜茄子水稻!那裡的土肥得很!」
「石頭,我的雞怎麼辦?」
「後花園旁邊是刑部,把屋子騰出來給你做雞窩和豬圈!」
「石頭,烈火教分舵那麼多,乾脆多弄幾個莊子,還可以自產自銷。」
「好,我回頭就去命令各部分舵購進莊子,在常例生意裡增加糧食買賣。」
「石頭,你品味……究竟覺得我好不好看?」
「好看!誰敢說你不是天下第一美人,老子打斷誰的腿!」
「石頭,為何人家給你送的美人都是圓臉的呢?」
「媳婦冤枉,那些女人雖不錯,可比你差遠了,我沒對那些美人禽獸過!真沒!我……我就多看過兩眼!」
「石頭……」
「放心,為夫只對你禽獸!」
「石頭……」
「放心,義母說你身子無礙了,待會為夫就來禽獸你!」
「……」
當晚,大老虎把肥兔子翻來覆去禽獸了無數次,吃乾抹淨不留渣。
早上,肥兔子捂著小屁屁,看著大老虎在外面熱火朝天率眾進行改造後花園,不由嚴肅思考:
「我這樣……究竟算不算種田成功呢?」
「媳婦,別想了,有田有地,快生娃去!」
《無肉不歡/無愛不歡》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