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不懂的,倒是眼前這倆婆子。
那一臉刻薄相的婆子姓馬(跟她那張馬臉也算相得益彰),是五太太的奶娘;圓臉婆子姓方(珊娘表示,這個姓姓得妙!),是太太的陪房。只是,顯然在五太太面前,方媽媽不如馬媽媽更有地位。
才剛一脫離開老太太的地盤,那馬媽媽便責備著方媽媽道:「你算什麼東西?接姑娘這麼大的事,你怎麼就開口說了?!回頭看太太怎麼責罰你!」
方媽媽吃了一肚子的氣,卻是不敢申辯,只垂頭不語。
珊娘原還想裝著乖順,並沒打算在這情況不明時開口的,不想那馬媽媽竟轉身就衝她開了火。
「姑娘也真是,怎麼好好的竟病了?!還鬧到被老太太送回去養病的份上!怎麼也不替太太想想……」
她話還沒說完,珊娘便站住了。
馬媽媽皺起眉,回頭奇怪地看著珊娘。
珊娘笑道:「媽媽是誰?」
馬媽媽一愣,一時搞不清珊娘的意思。
珊娘笑著又問:「媽媽可知道我是誰?」
馬媽媽又是一愣。
珊娘便知道,這位是個棒槌。她翹著唇角笑道:「媽媽竟不知道?看來媽媽果然上了年紀,記性竟不好了。」
她看了一眼方媽媽,決定賣個人情,又道:「媽媽可別錯怪了這位媽媽,今兒若不是有方媽媽填補著,媽媽怕就要惹下大-麻煩了。我勸媽媽便是心裡不痛快,想要發脾氣什麼的,也該先看清楚了再說。」
說著,就那麼唇角含笑地衝著馬媽媽微一頷首,施施然打兩個媽媽身邊過去了。
她的身後,大丫鬟雙元領著三和四喜五福,還有教養嬤嬤王媽媽,以及幾個不入等的小丫鬟們全都默默跟上。這長長一列侍候著的人,光看著就極具氣勢,何況一個個行動舉止間那整齊規矩的世僕風範,無形中又將她們所侍奉著的主子襯得更為高大光鮮。
這架勢,頓時鎮得只能在小小五房裡興風作浪的馬媽媽消了氣焰。
這馬媽媽是個棒槌,可顯然方媽媽不是。此時方媽媽看向十三姑娘的眼神裡,不由就帶了幾分慎重——看來這位七歲離家的十三姑娘,遠沒表面看上去那麼……嗯,笑容可掬。
往年逢到年節時,方媽媽也曾領過差事來上房請安,所以她對十三姑娘其實並沒那麼陌生。只是,那時候的十三姑娘看起來很是穩重,輕易不怎麼對人笑,便是笑,也是笑得甚是尊貴從容,哪像如今這般的……活潑俏皮……
一路上兩個媽媽都在偷眼打量著珊娘,珊娘只故作不知,兀自翹著唇角,心滿意足地往自個兒的院子過去——也是,費了她好一番功夫,終於才叫她如了願,這會兒她不高興才怪。
只是,她高興了,別人卻是惶恐了。一進院子她就看到,滿院子的大小丫鬟婆子們臉上全都掛著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珊娘早就知道,這西園裡的消息之神果然是跟風神有一腿的,只要不是誰刻意隱瞞的消息,只眨眼的功夫,便能叫所有想聽的人全都聽到風聲。
奶娘站在門邊上等著珊娘,見珊娘回來,便詢問地歪了歪頭。珊娘微笑著衝她一點頭,奶娘便知道,姑娘果然如了願。於是她也不多話,一轉身就進了裡屋,從容鎮定地去收拾姑娘的衣箱首飾了。
倒是跟著的雙元王媽媽等人,雖然人是回來了,卻都是一副六神不在家的模樣。
唯一的例外,是三和。
珊娘在堂前的太師椅上坐了,只有三和還記得上前來給她倒了盞茶,然後才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其實要說起來,老太太那裡來叫人時,該有數的人心裡就已經都有了數。而且珊娘故意把身邊所有能排得上名號的丫鬟婆子們全都帶去上房,為的就是叫這些人能在第一時間裡知道事情的進展,也好叫她省些口舌。
珊娘□了一眼跟前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拿著蓋碗茶的碗蓋,學著老太太的作派,裝腔作勢地抹了抹茶碗裡尚未泡開的茶葉,然後將那一口沒喝的茶盞放到一邊,卻是沒管她的丫鬟們,而是先轉向那兩個被她的氣勢壓制住的馬媽媽和方媽媽,和氣笑道:「兩個媽媽且坐一坐,讓我這裡先收拾一下,咱們再……」
她話音未落,馬媽媽就道:「姑娘還是且不忙收拾吧,這件事好歹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才行,姑娘哪能這麼就走了?!」
「哦?!」
珊娘那細長的柳葉眼微微一瞇,瞇成一道彎彎的月牙兒,雖然眼裡依舊帶著笑,卻是笑得人後背一陣生涼。
——這個媽媽到底是怎麼回事,真以為自己有很大的臉?!
兩輩子為人的珊娘竟還是頭一次遇見如此不懂規矩的下人。偏偏這位竟還是五太太的奶娘!
許正是因為她是五太太的奶娘,才自以為身份不同於人吧。
這麼想著,珊娘扭頭重新端過才剛擱下的茶盞,一邊心不在焉地拿碗蓋撥弄著茶葉,一邊垂著眼眸笑道:「媽媽的意思是說,老太太說的話不算,得太太說了才算,可是?」
她抬眼看向馬媽媽。
頓時,馬媽媽就被她那笑瞇瞇的眼看得一窒。
珊娘又是淺淺一笑,放下茶盞道:「不知道媽媽在太太面前是什麼樣子的,但說實話,媽媽讓我很震驚。我這屋子裡的媽媽,」她拿下巴一指王媽媽,「還是老太太那裡派來的教養媽媽呢,可我也從來沒聽我這媽媽以這樣沒規矩的口吻跟我說過話。媽媽以為自個兒是誰?還是說,媽媽平常跟太太也是這麼說話的?!」
珊娘還真不知道,這馬媽媽還真就一向都是這麼跟五太太說話的。
雖然她之前不知道,但看著方媽媽忽然垂下的眼,珊娘心頭一凜,便知道,居然給她猜中了!於是,那已經不記得長什麼模樣的五太太的形象,一下子就在她的腦海裡勾勒出一個虛影兒來。
看著這不懂規矩的婆子,想著那不問世事的太太,珊娘忍不住伸手撐住額頭——她只當逃出西園便能躲個清閒,可眼下看來,家裡好像也沒她想像的那麼清淨……
真麻煩。珊娘暗自一陣皺眉。
而馬媽媽大概從來沒被人這麼當眾下過臉面,此時早漲紅了臉。也虧得她的腦殼還沒完全壞死,雖憋了氣,到底知道不能當眾頂撞珊娘,心下卻暗暗給珊娘記了一籌。
只聽珊娘又道:「不過媽媽說得也對,老爺太太那裡原不知道我要回去,媽媽倒確實是該回去通報一聲兒才是。要不,就辛苦媽媽跑這一趟?就說我隨後就回去。」
兩害相權取其輕。便是知道五房有不妥,珊娘卻一刻也不想在這西園裡多呆,她回頭看看那只西洋鐘,「這會兒還沒到午時,我們且收拾著,大概天黑前也能收拾好了。請媽媽跟太太說一聲兒,便是家裡不方便派車,大不了我跟老太太借車也是一樣的。」
——那意思,今兒她還走定了!
見馬媽媽仍是一臉反應不過來的呆怔,珊娘衝著馬媽媽彬彬有禮地略欠了欠身子,笑瞇瞇地又道了一聲:「有勞媽媽跑這一趟了。」
馬媽媽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得咬牙行了一禮,不甘不願地退了出去——也是,老太太都發話了,就算回去再怎麼商量,這十三姑娘也還是非接回去不可的!
不過一個庶出的姑娘,回去還不是得在太太的手下討生活!
馬媽媽自以為隱蔽地向著珊娘丟去一個惡狠狠的眼色,腳跟一旋,氣呼呼地走了。
馬媽媽走了,方媽媽倒是挺機靈,主動請纓去幫著奶娘收拾行李,珊娘此時還有其他事要處理,也就笑著應了。
等方媽媽進了內室後,珊娘這才扭頭看向她那幾個丫鬟和王媽媽。
這時,那幾個丫鬟無主的六神已經找回來了三到四神,都紛紛嘀咕著也要進去幫忙,珊娘卻抬手阻止了她們,「這事兒先不急,倒是昨兒跟你們說的事,你們考慮得如何了?我是沒想到我會走得這麼快,本來還說,如果你們有什麼打算,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要盡力幫你們一幫的,如今看來大概是幫不上了。只是,你們到底有什麼打算?可要留下?」
她說話時,其他幾個丫鬟全都站住聽著她說話,只有三和沒有止步,仍是伸手去掀內室門前掛著的簾子。
「三和?」珊娘叫住她。
三和回頭笑道:「姑娘這會兒可別叫我,姑娘可說了,天黑前要到家的,收拾了姑娘的東西,我還得去收拾我自個兒的東西呢。」
珊娘聽了彎眼一笑,便不再叫住三和,而是扭頭看向其他幾個人。
雙元和四喜以及王媽媽全都避著她的眼,只有五福仍直愣愣地瞅著她。
「怎麼?」珊娘問。
五福搖了搖頭,又歪頭想了想,然後再次看向珊娘。頓了頓,又是一搖頭——這一回搖得更是堅定了,道:「是呢,這也太倉促了,我那裡也還有好多東西要收拾呢!」說著,她也進了裡間。
三和會決定跟她,珊娘並不意外——那丫頭原就沒什麼野心,在誰的跟前當差,對她來說區別不大;倒是五福的選擇叫珊娘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又覺得不太意外——雖然五福也很有「上進心」,可她更怕麻煩。
好吧,好歹這一點上,她們主僕是一致的。
珊娘抿著唇角看看那仍晃動著的門簾,轉回頭,看著仍是低頭避著她的眼的其他幾人笑道:「就這樣吧,三和五福跟我走,你們幾個……」
她忽地一頓,手指不自覺地在額角處輕點了兩下,又無聲地一咂嘴,嘟囔了一句:「麻煩。」因為她忽然發現,她疏忽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