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墩侯玦受寵若驚地伸出小爪子,小心翼翼握住珊娘的手指,然後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看向她。
珊娘的眼眸卻是微微一閃。她伸出手,原只是示意他跟著走的,誰知那小胖墩竟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
而感覺著掌心裡那軟軟的觸感,珊娘腦子裡卻在想著,前世時她是否曾這樣牽過她那對兒女的手……
珊娘驀地一挺肩,衝著自己一陣皺眉,暗暗發誓,再不提前世了——既然此生已經決定不再回頭,便該連同那些所謂的「前世」全部拋開,再不去回首。至於那「夢境」中的一切,兩個孩子也好,林如稚也罷,都只當是一場夢吧。便是那袁長卿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對於此時的她來說,其實也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所以,從這一刻起,她該放下過去,重新為人,只把自己當作一個全新的人,一個沒有過去、一切都在等著她重新書寫的人!
「姑娘,」她走出巷口時,五福迫不及待地迎上來,噘著個嘴兒抱怨道:「姑娘也真是,這種事哪用得著姑娘親自動手?姑娘該吩咐奴婢的。」
「吩咐你?」珊娘看著她一陣似笑非笑,「你是敢踢小十四的屁股呢,還是敢擰老九老十的耳朵?」
五福一窒。
珊娘彎唇一笑,低頭見小胖墩仍那麼直勾勾地看著她,便微一挑眉,把他推到方媽媽的身邊,道:「給二爺整一整衣裳。回頭再問問跟他上學的人,這會兒他應該在學裡的,怎麼竟在大街上?」
方媽媽答應一聲,趕緊拉過侯玦替他整理著因打架而弄得一團糟的衣裳。
侯玦則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我沒有逃學……」
珊娘又是一挑眉,於是侯玦的小胖臉紅了,垂下頭,低聲嘟囔道:「我真的沒有逃學……」
三和歪頭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上前稟道:「竟忘了,今兒正是學裡沐休的日子。」
學裡每五日一休,今兒是二月初十,正是沐休的日子。珊娘「逃學」日久,竟給忘了。
「跟著你的人呢?」她問。
小胖子又垂了頭。
「抬頭!」珊娘一聲低喝。
小胖子條件反射似的趕緊抬頭,見珊娘盯著他,那小胖臉憋得又紅了一些,畏頭縮腦道:「我……躲開了……」
珊娘一陣皺眉,正要回頭吩咐方媽媽,叫她回去好好敲打一下跟著侯玦的人,忽地又是一頓——如今她只是家裡的姑娘,並不是那袁府管著內宅的夫人,家裡一應大小事務,還不需要她來操心!
這麼想著,她忽地一陣輕鬆,當真放開那些前世打死也不可能會放過的家事,衝著被方媽媽整理一新的小胖墩伸過手,笑道:「快到午時了,可是餓了?你應該經常在這街上逛吧?說說,哪家的飯菜好吃?」
她晃了晃手裡的錢袋,「怎麼著也要把它吃了才叫合算,是吧。」
——如今她才十四歲,便老老實實只做個十四歲的姑娘吧,該玩的玩,該笑的笑,把前世她錯過的悠閒時光好好補償回來。
至於那些不該她管的,打死不管!
小胖墩果然不虧他長的那一身肥膘,竟是個「老饕餮」,又因他年紀小,上不得酒樓,故而對小吃的瞭解遠甚於酒樓的飯菜,竟是帶著珊娘主僕穿街走巷,把深埋於梅山鎮深處的有名小吃吃了個遍。
等眾人吃得腦滿腸肥地往回趕時,日頭已經偏了西。
珊娘笑道:「我怕是吃不下晚飯了。這一下午,我們一個個的竟都沒個住嘴的時候,我總算是知道,你這一身肉是哪裡來的了。」她親暱地掐了一下小胖墩的臉頰。
許是廝混了一下午,小胖墩不再像之前那般畏懼珊娘了,抬頭憨笑道:「還有好幾處沒吃到呢,等下次沐休的時候,我再帶姐姐過去嘗嘗。」
珊娘忽然想起他被人攔著搶錢的事,便問道:「老九老十他們幾個搶你錢,哥哥可知道?」
小胖墩的小胖臉上頓時沒了之前說起吃的東西時的神采,垂頭蔫腦地不吱聲了。
珊娘擰起眉。想著之前那幾個熊孩子的話,便猜到,怕是她哥哥侯瑞就是知道,也沒有插手管事的意思。
看著一臉可憐模樣的侯玦,珊娘的眉又是一皺,「抬頭!」她低喝一聲,以指尖抵住小胖墩那低垂的額。
小胖墩竟被她喝得抖了一抖——顯然,珊娘的積威甚盛——他忙不迭地抬頭,看向抵在眉間的細白手指時,一雙眼睛險些對了起來。
珊娘皺眉道:「越是害怕的時候,就越該抬頭挺胸直視對方。像你這般垂著腦袋,看著就叫人知道你在怕他們,便是原不想欺負你的,見你這樣,怕也要忍不住欺負上來……」
說到這時,珊娘怔了怔。果然一個人的稟性難改,前世時她便好為人師,看到不合心意的地方總想著叫別人聽從她的……所以才最終落得個眾叛親離……
珊娘搖搖頭,衝著自己一陣冷笑,又從小胖墩的額頭上收回手,扭頭看向車窗外。
車窗外,他們正從一條不寬的小巷裡穿過去。過去便是通往長巷的石橋了。
不想就在這時,旁邊的一條巷子裡竄出來幾個少年,也虧得這巷子窄,車伕駕車時小心,才沒叫馬車撞到那幾個竄出來的孩子。
車伕攏住受了驚的馬,才剛要大聲喝罵那些不長眼的孩子,就只見那邊的巷子裡又追出來一個少年。少年身後,還七七八八又跟著衝過來一些孩子。
因珊娘的馬車正好擋住了巷口,那少年便放棄了追捕,回身對後面陸續跟過來的手下,叉腰作一副仰天狂笑狀,大聲笑道:「今兒是他們好狗運,叫這馬車救了他們一命。明兒若是他們還敢過來,咱們就……」
少年正放著狂言,手下一個眼尖的看到馬車上的標誌,忍不住過來小聲道:「好像是你家的馬車……」
少年吃驚回頭,見那馬車上果然坐著自家的車伕,頓時便跟被人抽了一鞭子似地往後一跳,指著那車門結結巴巴問著那車伕:「老、老、老爺?!」
馬車裡,珊娘忍不住伸手就撐住了額——她那胖弟弟被人欺負著,而她這十六歲的哥哥,卻正在忙著欺負人……
不知道那車伕是怎麼回答這侯家七爺的話的,總之,等珊娘再次看過去時,她哥哥侯瑞已經遣散了他的手下,一把拉開車門,就這麼不管不顧地擠進這已經坐滿了人的馬車裡。
侯瑞一把扯起小胖墩,把他往對面已擠成一堆的三和五福方媽媽身上一扔,自個兒則搶了小胖墩的位置,坐在珊娘的身旁,扭頭問著珊娘:「聽說你被送回來養病了?」又從鼻孔裡嗤聲一笑,道:「別是被老太太趕回來的吧?」
珊娘自七歲離家後,跟家裡的兄弟們就沒什麼接觸了,也就只在年節間,大家族一同聚在西園裡時,才能偶爾和這倆兄弟說上一兩句話。所以,其實珊娘對這個兄長並不怎麼瞭解。
但這卻並不妨礙她曾聽說過她這大哥在市井間的「威名」。
於是珊娘免不了把侯瑞一陣上下打量。
十六歲的侯瑞個子已經很高了,看著比那十七歲的孩子還要高一些。許是長得太高,身上的肉沒能跟上,看著精瘦精瘦的。此刻他雖然一身綢制衫褂,那打扮卻跟街頭扛活兒的粗漢一樣,衣袖直捲至臂彎,肩頭接縫處露著一道綻線,長袍下擺掖在腰帶下,露出其下深藍色的褲管,以及一雙高筒烏靴。
「是啊,被趕回來了。」
見那雙高筒烏靴裡插著一截銅尺,珊娘順勢抽了出來,卻被侯瑞反手就奪了回去。
「你隨身帶著這個做什麼?」她問。
「搶地盤時當武器用。」不顧這時候車廂裡擠滿了人,那侯瑞竟拿著銅尺揮舞了起來,叫珊娘好一陣皺眉。
她這個大哥,雖然長得像她爹,眉目生得甚是清秀,偏那性情不知道像了誰,頗為頑劣,便是珊娘住在西園裡,都曾聽說過他的不少「事跡」。
「才剛那些,都是你手下的嘍囉?」她一把奪過侯瑞亂舞著的銅尺。
這侯瑞雖然已經十六了,卻是聽多了說書先生們的江湖段子,一心嚮往著江湖,嚮往著能成為一個除暴安良的俠客——換作後世的話來說,這就是位「中二病」資深患者。
偏這「患者」自以為他身手了得,至少在這梅山鎮上可算是打遍天下無敵手,誰知才一個照面,居然就叫自家那個才名在外的文弱妹妹一把奪了武器。頓感顏面有失的侯瑞當即斜眼看向珊娘,歪著嘴不懷好意道:「你這一回來,怕是家裡得熱鬧上一陣子了。我猜,想要看你熱鬧的人一定很多。」
「也包括你嗎?」珊娘挑起眉梢。
「當然。」侯瑞奪回銅尺,又裝模作樣地摸著他那根本就還沒長毛的下巴,帶著滿滿的惡意看著珊娘笑道:「我可樂意看你的笑話了。我倒要看看,你被人踩下去時,是不是還能像在西園裡那麼高高在上。」
珊娘的眉梢又是一跳。她想起來了,就在不久之前,大家族聚在一處吃年夜飯時,她還曾當著人,一本正經地把她這喜歡嬉戲甚於喜歡讀書的哥哥好好說教了一通,引得老太太也跟著教訓了侯瑞一句「你該好好學一學你妹妹」。
而當時珊娘那麼說,雖然也有兩分為了侯瑞好的意思,以及一分恨鐵不成鋼,更多的七分,其實是她藉著這不成器的哥哥替自己豎一豎規勸的賢名罷了——不然她完全可以背著人說教的。
所以,既然當時踩著侯瑞的臉面替她贏得讚譽時,她沒覺得心裡有愧,這會兒被侯瑞看了笑話,她自然也沒那資格覺得委屈。
「好吧,虧得你沒『好好學一學』我。」她笑道。
而她這毫不介意的笑容,頓時就驚著了侯瑞。便是他們兄妹相互並不怎麼瞭解,至少有一點他知之甚深,那就是侯珊娘這個人——好面子。
卻是沒想到,她會這般不介意地這自我解嘲。
「你是何方妖孽,竟敢佔據我妹妹的軀殼?!」侯瑞並著食指中指的左手指向珊娘,右手則拿著銅尺當劍,在窄小的車廂內拉出個架式。
「白癡!」珊娘白他一眼,伸手將小胖墩拉過來,把他當盾牌一般,硬是塞在她和那個中二少年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