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我的心思你別猜

 

說實話,袁長卿原還沒覺得有多委屈,直到聽到自己話音裡的那點委屈,才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委屈。

而且,還是越想越委屈……

如果說,昨晚他有多高興,那麼現在他就覺得有多委屈。昨晚時,明明他想給她解釋來著,是珊娘自己不想聽的,且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對他這麼做的原因不感興趣……

雖然她一直那麼說著,可她又毫不猶豫地答應幫他送信,這讓他覺得她至少是信任他的,且還是無條件的信任。所以就算她一直對他那麼惡聲惡氣的,他仍是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便是今兒一早,他混在人群裡看著她時,她那一回眸中暗藏的擔憂,也一直叫他的心情那麼飄飛著……直到他按照計劃,和知府夫人母女一同在人前露面。

當他和那對母女倆一同出大殿時,他的理智告訴他,他這時候不該分神,可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仍是向她瞟了過去,然後,他就看到了她的那個眼神……

在她以那種懷疑和不信任的眼神看向他之前,其實他心裡多少也是覺得,便是不告訴她前因後果也沒什麼,就像昨晚珊娘說的那樣,她不需要知道那麼多,他也只需要她幫他送那封信而已……可當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他時,他卻忽然有種懊惱,就像那天沒能躲開劃向他肋下那一刀時的懊惱,因為他知道他原可以避免這樣的錯誤的,卻因一時大意而疏忽了……

頭一次,他居然險些忘了他正在做的事,他很想立時衝過去跟她解釋一番,因為他不想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他,因為他希望她能一直像昨晚那樣,雖然嘴裡倔著,卻又那麼毫無保留地信任著他……

這會兒和十三兒面對面,看著那雙滿是懷疑的狐狸眼,袁長卿不禁很是懷念她之前看向他時那個含笑的眼神——就算是嘲弄,總不像現在,叫他有種觸碰不到的距離感……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悄悄撫過肋下的傷處,看著珊娘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真的沒有算計你……」

「是嗎?」珊娘冷著臉打斷他,「那你在算計誰?我哥哥?還是我父親?!」

袁長卿看著她頓了頓,忽然抬頭道:「既然要下棋,哪能沒有棋子,能不能勞駕你的侍女去拿一副棋子過來?」

珊娘皺了皺眉。她當然也聽懂了他這是想要單獨跟他談一談的意思。想著可能會涉及到一些機密話題,她便回頭吩咐三和五福下去了,然後回過頭來,才剛要再刺他兩句,便聽袁長卿忽然說道:

「你說得對,從某方面來說,我確實是在算計著你……」

「承認就好!」珊娘再次打斷他。

袁長卿忽地一蹙眉。珊娘以為他會表示不滿,不想他竟忍耐了下來,「我向你道歉。」他道。

頓時,珊娘震驚了。其實她多少也知道自己有點在無理取鬧,她過來明明就是要聽他解釋的,偏他這裡想要解釋,她卻一句頂著一句地諷刺著他。而若是換作前世,遇到這種情況時,他早甩手走人了,哪裡還會向她道歉……

再一次,她深深意識到,眼前這人跟她記憶中的那人真的有著很大不同……

是因為她不同了,他才跟著變得不同的嗎?!

她不自在地動了一下。

袁長卿以為她要站起來,忙看著她道:「別動。」又道,「你的右後方有個掃地的和尚,已經盯了我好幾天了。」

珊娘一怔,本能地想要回頭,可又忍住了,抬眼問著袁長卿,「我可以回頭嗎?」

袁長卿的眼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地一笑,道:「可以。不過小心點,別被他發現了。」

這不是他那眼角微彎的微笑,也不是那淺提唇角的淺笑,而是一個令他的下巴上出現一道淺溝的,真正的笑容。

那道溝,令珊娘的眼忽地瞇了一瞇,然後她一側身,裝作在找三和五福的模樣,回頭向涼亭外望去。

果然,在她的身後,竹林外,有個和尚正心不在焉地掃著地。當她的眼向那和尚掃過去時,和尚忽地一低頭,避開了她的眼。

好在那人離他們挺遠,應該聽不到他們的談話。

「這裡說話安全嗎?」珊娘回過頭來。

「沒關係,」袁長卿道,「就是要在他們的監視下說話才最安全。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那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袁長卿便截著她的話搖了搖頭,道:「放心,我暫時沒有危險。」

「他們……」

再一次,袁長卿沒讓她把話說完,「他們現在誰都懷疑,不僅是我。不過我應該不是他們重點懷疑的人。」

「那……」

「不會有事的,你放心,他們要找的東西已經不在我這裡了,便是他們懷疑我也不會有什麼事,我的身份在這裡,他們沒有證據不敢動手的。」袁長卿道。

珊娘垂眼一陣沉默。這樣有問必答,不,沒問都搶著答的袁長卿,她竟是第一次見識。雖然搶著答話看似叫她挺省心,可事實上,她感覺很不好,感覺自己在他面前好像無所遁形一般。

她皺了皺眉,抬頭道:「那封……」

「那封信,你只需要幫我送到林如亭的手裡就好。」再一次,袁長卿搶著答道,「你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叫人懷疑到你的。」

「不是,我是想……」

「我知道。你是想問,我為什麼多此一舉,冒著風險大半夜地潛去找你。這是因為,你們昨天才剛到,那些人還沒來得及監視你們,我只有那個時候去找你,才最不容易被人發現。」

「你可以……」

「是的,我也可以今天找你。我原也是計劃今天再把信給你的。之所以昨天過去,真的只是給你送信而已,因為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如果你不願意,自會當作沒那封信的,我也就不用冒不必要的險了。如果你願意,因為我那封信,至少可以叫你心裡有個提防,不會一無所知地露出什麼痕跡。所以我……」

他忽地一頓,垂著眼不知想到些什麼,忽地又是一抬眼,看著她道:「其實,昨晚我是特意去找你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找著你父親或你哥哥去的。」

珊娘一怔,「什……」

袁長卿居然連抱怨都沒讓她抱怨完,就又搶著道:「之所以特意找你,是因為我需要一個我信得過的、行事冷靜又不引人注目之人幫我。你哥哥,說實話,太容易衝動了。你父親的目標又太大了,如果他巴巴跑去學裡找如亭兄,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你就不同了。別人總覺得你們女孩子擔不起什麼大事,我卻知道你雖然年紀小,行事卻很是穩妥,且膽子也大,他們再想不到我會托你幫忙。而且,我不知道眼下書院那邊是什麼情況,不知道那邊是不是也有人監視著,但可以肯定,他們的手還沒能伸到捐募會裡,你最近又一直在那裡幫忙,就算你跟如亭兄在那裡碰面,至少不會惹人懷疑,所以我才找你。」

如果珊娘對袁長卿有十分深的瞭解,她就會知道,每當他語速變快,話變多時,便是他說謊了——雖然這番話裡,他只添加了一成的謊言……當然,他並不認為那是謊言。

為了證明他有正當理由找她,且只能找她,他含糊地表示,書院那邊「可能」會遭人監視……所以,這只是他的懷疑,還算不得是謊言,是吧?!

珊娘看著他又張了張嘴。她再沒想到,她在他的心目中,居然是這樣的人……行事穩妥卻膽大妄為?

她只是吃驚地張了張嘴,袁長卿就再一次搶著答了她心裡的問題,「是的,而且我覺得你這樣挺好,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

「咚!」

忽地,珊娘反手以指節一敲桌子,「那你知道我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袁長卿一怔,「什麼?」

「你很討厭,也很煩人!」珊娘暴躁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沒禮貌?!便是你猜到了別人想說什麼,至少你應該讓別人把話說完!而且,你怎麼知道我要問你的就是你以為的那個問題?!」

袁長卿默默一眨眼。珊娘不知道他的毛病,他自己卻是再知道不過了,只有在他對自己缺乏信心時,他才會這樣搶著別人的話說。

而,面對珊娘時,他明明總能摸到她的心思,可為什麼又總有一種抓不住她的感覺?!

「那,我答錯了嗎?」他嘴硬道。

珊娘一怔,忽地又是用力一敲桌子,卻一時大意用力過猛,直接敲痛了自己。她忙一縮手,揉著指節道:「煩的就是你答對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討厭?!好像別人想什麼,你屈屈手指就能猜到一樣!沒人願意別人總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你這樣會沒朋友的!」

袁長卿忽地一默,目光落在珊娘的手上。

和她的人一樣,珊娘的手也是瘦瘦小小的,看著都沒幾兩肉。這樣的指節敲在桌上,大概會很痛……

恰好這時袁長卿的小廝炎風端著個茶盤過來了。而奉珊娘之命去沏茶的五福則不高興地噘著個嘴,一臉不滿地跟在炎風的身後。等二人走進涼亭,炎風那裡才剛放下茶盤,五福便忽地從後面竄上來,搶在他前面從茶盤裡端了一盞茶遞到珊娘的手邊,又示威似地瞪了炎風一眼。炎風卻是連個眼尾都沒掃向她,只默默端起另一隻茶碗放到袁長卿的手邊,然後抱起茶盤,向著珊娘和袁長卿二人恭恭敬敬一禮,正待退下,一抬頭,忽然看到五福很沒眼力界地站在她主子的身後,炎風一皺眉,向著珊娘歉意一禮,忽地伸手捉住五福的衣領,就這麼不客氣地將她從涼亭裡拖了出去。

涼亭外,傳來五福小小的尖叫聲,以及二人壓著嗓門吵架的聲音。

看著那二人的背影,珊娘不由一陣感慨。她變了,袁長卿變了,五福和炎風看來卻似乎並沒有變。如果此生他倆仍然還是能夠看對了眼,倒不失為一樁美談……

「你說得對。」忽然,她的耳側響起袁長卿的聲音。

那透著清冷的聲音,頓時令珊娘回過神來。就只見袁長卿垂眼以蓋碗茶的碗蓋撥弄著碗裡的茶葉,一邊一臉平淡地說道:「難怪我沒什麼朋友,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跟一個聰明透頂又心思敏捷的人相處,其實確實挺有壓力的。稍有不慎,就會叫人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覺得自己很蠢、很笨……前世時珊娘就領教過這種滋味。

珊娘默默一眨眼——就她心裡的感覺,她跟袁長卿真的沒那麼親近,這卻已經是他第二次跟她吐露心聲了……

這算不算是交淺言深?

她正暗自思索時,袁長卿忽地一抬眼,看著她鄭重保證道:「我下次注意,盡量不去猜你的想法。」

珊娘也抬頭看著他,然後忽然將手肘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支,撐著下巴看向他的眼睛。

陽光下,袁長卿那深褐色的眼瞳看著有種琉璃般的質感,這麼緊盯著看時,甚至會叫人產生一種微妙的眩暈感……

忽地,一排粗濃的睫羽垂了下來,蓋住那深濃的眸色,就好像他被她看得害起羞來一樣。

「你,」袁長卿清了清嗓子,「在看什麼?」

直到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才重又抬起眼睫,卻是再沒像之前那樣直率地看向她的眼睛,而是盯著她兩眼中間的那一點鼻樑。

珊娘被他盯得鼻樑中間一陣刺癢,便伸手撓了撓。

她的指甲並沒有像當下女孩子們流行的那樣留得很長,短短的,修得形似一把小鏟子。那微微有些上翹的指尖粉嫩嫩的,看著似乎很是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也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你在想什麼。」珊娘道。

袁長卿嚇了一跳,耳根忽地一下就紅了。他飛快地閃了一下眼,一邊故作鎮定地以碗蓋拂著茶葉,一邊道:「可看出什麼了?」

「看出一點。」

「什,麼?」他手中的碗蓋微頓了一頓。

「看,你也不喜歡被人看破心思!」珊娘勝利地拿手一指他,然後收回手肘,得意洋洋地端起茶盞。

袁長卿呆了一呆,忙也藉著飲茶,以手腕遮住臉。這會兒他的臉頰之所以在發熱,一定是因為熱茶熏在臉上的緣故……

於是,一時間,二人各自飲著茶,都沉默了下來。

直到三和找來了棋子,珊娘這才發現,她和袁長卿已經這麼默默對坐了足足有一刻鐘之久。偏這樣的沉默,竟一點兒都沒有叫她感覺彆扭,就好像時間跟天上的雲一樣,就那麼不經意地悠悠過去了。

她抬眼看向袁長卿,卻恰好和他偷偷看過來的眼撞在一處。

「那個,」袁長卿放下茶盞,又清了清嗓子,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執黑先行。」

珊娘也不跟他客氣推讓,便捏了枚棋子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放。

二人默默走了一會兒棋,袁長卿忽然抬眸看著她道:「你在想什麼?」

珊娘一皺眉,「又在猜我在想什麼了?!」

袁長卿一搖頭,頗為認真地答道:「我說過,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既然你不希望我猜你的想法,我就不會去猜。只不過是因為你這一步棋走得很不像你的風格,我想你大概有點心不在焉,所以才好奇一問而已。」

珊娘看看他,忽地將那指間把玩著的棋子往掌心裡一卷,將頭湊過去,小聲問道:「你確定你真的沒危險?!這都已經受傷了。對了,你傷在哪兒了?嚴重嗎?」

袁長卿也將頭湊過去,小聲道:「真的不嚴重,就是躲慢了一點,被劃破了一點皮肉而已。這裡。」他悄悄比劃了一下肋下,又道:「你放心,我不會有危險,之所以還留在這裡,不過是我要幫著別人布點迷局,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就可以回京了。」

「回京?」珊娘一陣詫異。

「對。」袁長卿道,「正好我大舅舅五十壽誕,也需要我回京一趟。」又道,「我大概端午後回來。」

這倒跟前世對上了。只是……

「那你的婚事怎麼辦?」

話才剛一出口,珊娘就後悔了。這原不關她的事,她竟又多事了……

見她猛地一咬唇,袁長卿心頭一跳,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而,那個念頭尚未能夠形成一句話,珊娘那裡就已經在連連擺手了,「當我沒問,這事原就跟我無關!」

——是啊,這是他倆早就達成的共識。

可……為什麼他會有一陣突然的失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