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五老爺一家回程時,在碼頭邊果然遭遇到了「黑皮狗」們的盤查。
和前天他們到達時不一樣,這一回,便是桂叔遞過去一個很大的荷包,那些人仍是盤查得很嚴,連珊娘拿在手裡的書都被搜去翻撿了一遍。
不過,似乎錢袋終於還是起了點作用的,至少那些人翻檢他們家的行李時,動作不像搜查別的船隻那般粗魯。衙役們把珊娘的書還給桂叔後,珊娘故意裝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模樣,扭著脖子道了聲:「不要了!」
許是怕五太太再受驚,五老爺竟難得地一直壓制著火氣,只鐵青著一張臉坐在那裡沉默瞪著那些衙役們。五太太則又反過來擔心五老爺的脾氣會跟人起衝突,而一直緊貼在五老爺的椅子後面站著。直到「黑皮狗」們全都從船上退了出去,一家人才鬆了口氣。珊娘則下意識摸了摸藏在腰間的信。
船家正要開船時,岸上忽然傳來一陣呼喊聲。五老爺探頭一看,居然是德慧老和尚領著袁長卿來給他們送行了。
那袁長卿怎麼說也是叫五老爺一聲「五叔」的,來給長輩送行原是應有之意,珊娘卻覺得,他不定是不放心他的那封信,這是想要親眼看著他們平安離開才能放心。
她以為他會找著機會問一問她情況的,卻不想袁長卿一直都沉默地站在老和尚身後,五老爺五太太不主動問他,他也不主動答話——嗯,其實這挺正常的,他原就是這樣一個不太合群的人,珊娘倒也沒覺得他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只除了她想要給他個報平安的眼風,卻怎麼也捉不到他的視線。
從頭至尾,袁長卿的眼都會隨著說話的對象而看向五老爺五太太、看向侯瑞侯玦、看向老和尚,卻就是不曾和珊娘對過一個眼風。
——喲,這避嫌倒避得挺徹底的!珊娘自以為理解地一撇嘴,便扭頭去看舷窗外的風景了。
而直到她的眼轉開,袁長卿才頭一次往她那邊瞟了一眼,然後恭敬答著五老爺的話道:「是的,最近會回一趟京城……」
一路風平浪靜地回到梅山鎮。臨下船時,侯瑞忽然感慨了一句:「唉,明天又要上學了。」
正扶著五太太準備下船的五老爺聽到了,頓時豎著眉毛扭回頭去,嚇得侯瑞腳下一滯,立時不敢大聲喘氣了。
五老爺才剛要張嘴喝斥他,就忽然感覺五太太拉了拉他的衣袖。五老爺低頭看看五太太,回頭再看向侯瑞時,多少收斂了一些怒容,對侯瑞道:「該帶你們去玩的時候,我們自會帶你們出去。可該你們認真讀書的時候,你們也該認真讀書才是,不然下次就不帶你們了!」——到底沒有高喉嚨大嗓門地罵人。
老爺扶著太太下了船,侯玦則拉著珊娘的手,衝他哥哥吐舌做了個鬼臉。
袁長卿那一句「可能會有人監視」,不免叫珊娘心裡打了鼓,第二天上學時,她在山門前下了馬車後,便裝作在找同學的模樣,把在山門附近轉悠的人全都打量了個遍。
所謂疑鄰盜斧,她心裡擔了事,便看誰都像那行跡可疑之人,以至於她的同學趙香兒和游慧過來拍著她的肩跟她打招呼時,她竟險些嚇得叫出聲兒來。
於是下午在捐募會裡遇到林如亭時,她便趕緊找著機會把林如亭堵在一角僻靜處,很順利地把那封信交了出去。
林如亭接過信後一陣詫異,似乎想問她什麼,到底禮貌地什麼都沒有問。
而雖說珊娘膽子挺大,送個信也算不得是什麼大事,可到底事涉隱密,對於她來說多少還是有點壓力的。如今終於把信交了出去,她頓感「無債一身輕」,便衝著林如亭彎眼一笑,腳步輕快地走開了。
她才剛從僻靜處鑽出來,就和尋著林如亭過來的柳眉撞了個面對面。柳眉一把攔住她,「林學長呢?」
「在那裡。」一身輕鬆的珊娘一時大意,也沒多想,便隨手指了指林如亭所在的方向。
而等看著柳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找過去,珊娘才忽地一皺眉——什麼叫「林學長呢」?!聽著好像柳眉知道林如亭是被她叫走的一樣……
柳眉順著珊娘指的方向摸過去時,恰正好看到林如亭將一封信塞進懷裡。她的眼一閃,只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的模樣,迎著林如亭過去,笑道:「原來學長在這裡。」
轉眼便是端午節了。
雖說侯家其實內部並不和睦,可架不住老太太就愛擺個闔家歡的譜,所以每逢年節假日,男人們可以藉著各種理由開溜,女眷們卻不得不聽從老太太的召喚,前去合演那麼一出上慈下孝的戲碼。
往年五太太為了逃避這樣的場合,甚至不惜洗一個冷水澡來把自己作病了,今年則不用她自己煩惱,五老爺直接替她做了主。
端午那天,珊娘和侯瑞侯玦收拾妥了自己,正等著老爺太太一塊兒出門呢,老爺溜溜躂達地過來,告訴他們,老爺和太太都不去了,可家裡又不能沒人去,所以需得他們這仨個熊孩子代表他們夫婦去老太太那裡盡孝承歡……
好在今兒是端午。端午節,自然少不了要看賽龍舟。老太太那裡又一向講究個大家氣象,早派人在落梅河邊上搭了壯觀的觀賽台,且還遍邀親朋好友、當地名流一同來觀賽。珊娘跟著她哥哥弟弟一同上了觀賽台時,老太太早已經和鎮上那些有頭有臉人家的女眷們坐在一處說笑著了。當然,還有袁家老太君和袁昶興袁二。
作為家裡的老大,侯瑞只得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向老太太稟報了五老爺五太太雙雙「染了風寒」不能前來之事。
不管老太太信不信,這會兒當著這麼多客人的面,就是不信她也只能裝作信了,便很是擔憂地問了幾句「病情」,又像模像樣地遣人去看望五老爺夫婦,再送去一些時令鮮果和各色粽子,如此這般表演了一番為母情懷後,許到底心裡膈應著,很快就揮手放侯瑞他們下去了。
只是,侯瑞侯玦是男孩,便是他們離了觀賽台四處去野也沒人管束,珊娘卻不幸是個姑娘家,且還是家長不在的姑娘家,於是不僅老太太,連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等嬸娘姑媽們,都很自覺地擔起監護的職責,把珊娘死死拖在了觀賽台上。好在誰也不是真關心她,只略表示了一下自己的親切仁厚後,太太們便放過了珊娘。偏珊娘年紀小,輩份低,這觀賽台上稍有利一點的地方早被人佔了,她只得落個被擠在角落裡的待遇。
雖說這搭起的檯子叫觀賽台,大家也都是藉著看賽龍舟的名義才出來的,可事實上,竟沒幾個人對河上的龍舟賽事感興趣。那些珊娘叫不出親戚關係的七大姑八大姨們,一個個都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不知道誰家的是非長短。矮小的珊娘陷在角落裡,一抬眼,就只能看到一片明晃晃的首飾,和一個個梳得油光滑亮的烏黑髮髻,別說是龍舟,連一點落梅河的水波紋都看不到。
她伏在桌子上,以手撐著額,這會兒連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她那不靠譜的爹來這一手,昨兒晚上她就該先去洗個冷水澡的……
她正後悔著,忽然有人重重往她身旁一坐。那動靜,明顯帶著一腔怨氣。
珊娘從手腕下看過去,便只見十四娘繃著張臉坐在她的身旁。她不禁詢問地揚了揚眉。
十四娘先是沒有看她,一個人獨自在那裡默默運了兩息的氣,然後才忽地扭頭看向她,扯著個僵硬的笑臉問著她道:「十三姐姐一個人坐在這裡做什麼?」
廢話!珊娘默默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道:「看龍舟啊。」
「這裡什麼都看不到。」十四瞟著前方那一排後腦勺。
「是啊。」珊娘重又撐起額頭。如果不是顧著儀態,這會兒她都想直接趴在桌上了,所以她也沒那個耐心去應付十四——十四愛說就說,不愛說,她還懶得聽呢!
十四擺出那張臉,就是想要引著珊娘主動來問她的,偏珊娘竟很沉得住氣,於是她就沉不住氣了。
她忽地一轉身,學著珊娘的姿勢,也以一隻手肘支在桌子上,撐著頭道:「姐姐就不生氣?」
「我氣什麼?」珊娘仍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
「她們那麼說姐姐,姐姐……」十四頓了頓,忽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姐姐竟不知道啊!」
「知道什麼?」
十四小心地看看左右,湊到珊娘身旁小聲道:「我聽人說,姐姐跟袁大表哥在玉佛寺裡偷偷見面了。」
珊娘一怔,忽地放下撐著額角的手。雖說她跟袁長卿在玉佛寺見面的事不是什麼秘密,可也不值得十四這麼巴巴來問吧!且還用了「偷偷」二字。
她的反應,卻是令十四的眼眸裡飛快閃過一抹厲色。十四驀地坐直身體,壓低聲音道:「這竟是真的?!」
珊娘看看她,挑眉反問道:「誰告訴你的?!」
「你別管誰說的,你只告訴我,是不是真的?!」十四拿眼瞪著她,一副幾乎要撲上來咬她似的表情。
珊娘不禁一陣奇怪,「是與不是的,與你有何相干?你這麼……」
啪!
十四忽地一拍桌子,竟站了起來,唬得珊娘一眨眼,也叫周圍的人全都扭頭看了過來。
直到四周的眼都看過來,十四才意識到她的失態,忙擠著笑對珊娘道:「嚇死我了,我還當是個蟲子呢,原來看錯了。」說著,又坐了回去。
等周圍好奇的眼全都轉開了,十四忽地又拉住珊娘的衣袖,看著四周笑道,「姐姐陪我出去換下衣裳。」
珊娘自然不想動,卻強不過明明比她小一個月,卻比她高了半個頭的十四娘,竟硬是被她從觀賽台上拖了下去。
今兒跟著珊娘的是五福和六安。二人見狀,忙也要跟過去,十四娘卻狠狠一指她們,「我有話要跟你們主子說!」
珊娘怕她當眾鬧得難看,且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便示意五福和六安留下。
十四拖著珊娘走到河邊一處避風的地方,看看四周沒人,便狠狠一甩珊娘的手,咬牙道:「姐姐別給我裝蒜!姐姐明明知道,老太太有意把我……」她咬了咬唇,眼圈忽地紅了,又伸手抓住珊娘的手臂,帶著哽咽道:「我比不得姐姐,姐姐比我聰明,又比我能幹,袁大表哥定然喜歡你多於喜歡我,可我……」
珊娘又是一怔——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她還以為是袁長卿做的那點事被人發現了呢,怎麼竟又扯上他喜歡誰不喜歡誰了?!而且,她跟袁大也不是那種關係啊……
「……雖說姐姐跟我一樣是庶出,可姐姐家裡只姐姐一個,五叔五嬸都寵著姐姐,哪像我,家裡嫡的庶的姐姐妹妹一堆,若不是我巴結著老太太,叫老太太高看我一眼,我們老爺太太怕是都不知道我是誰。如今好不容易有老太太疼我,替我看好了這門親,偏姐姐來插一手,姐姐這是存心不想叫我活了。」說著,十四拉著珊娘的衣袖就落下淚來。
珊娘眨了好半天的眼才終於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不由探頭過去問道:「你的意思是說,老太太決定要把你嫁過去?」
十四點點頭,掏出手帕拭著淚。
珊娘一陣疑惑。看袁家老太太的意思,是看中了十一娘的,她還以為老太太也會選十一娘……
許是見她一臉疑惑,十四抬頭道:「姐姐竟不信?!」又道,「是老太太親口跟我說的,說只等袁大表哥給他舅舅做完壽回來就下定,偏前兒有人告訴我,說是大表哥回京前,曾跟你在玉佛寺裡私會,你、你……你怎麼能這樣?!明明你都已經有林學長了……」
珊娘正因著「私會」二字而吃著驚,忽然又聽到林如亭的名字,不禁更加詫異。
「什、什麼?!」
——好好的,這怎麼又扯上個林如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