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虧得五老爺挑了個生病的借口,陪著老太太看完龍舟賽後,珊娘兄妹便以「侍疾」為由,沒跟著老太太回西園去赴宴,而是早早地回了家。
從外面回來,總要先去給老爺太太請安,然後才能回自己的院子的。便是珊娘這回出門吃了一肚子的鬱悶,這個禮數卻不能廢。
而因著最近老爺太太感情不錯,老爺一般都不在自己的院子裡,都是在太太那裡作息著,珊娘便以為老爺肯定也是和太太膩歪在一起,誰知她隨口問著留在家裡的三和,「老爺太太在哪裡」時,三和竟猶豫了一下才答道:「老爺在老爺的院子裡,太太在太太的院子裡。」
珊娘不禁疑惑地看向三和。三和衝她微一點頭。珊娘便知道,家裡肯定發生什麼事了。侯瑞一向粗心大意,侯玦年紀還小,兄弟二人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便招呼著珊娘,先去給老爺請安了。
三人來到老爺那裡時,老爺正在屋裡跟桂叔說著話。小廝進去通報後,老爺都沒讓他們進屋,就直接把他們兄妹給打發了。
等他們來到太太的院子時,更是連太太的院門都沒能進得去,就被太太的丫環攔了下來,只說太太身體不舒服,叫他們各自散了。
到這時,便是大條的侯瑞都開始感覺到不對了,回頭問著珊娘,「怎麼了?出門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珊娘看向三和。
三和忙上前稟道:「是為了馬媽媽的事。」又看看侯玦,壓低聲音道:「老爺讓馬媽媽榮養,馬媽媽不願意,和姨娘在太太院子裡鬧了一場,老爺發了火,便命人把馬媽媽和姨娘一同送到鄉下莊子上去了。」
侯玦一聽就呆住了。和珊娘侯瑞不同,他怎麼說都是馬姨娘親生的兒子,是馬媽媽的親外孫。便是世俗不認這份親情,他到底是馬氏母女一手帶大的,對她們的感情自是和珊娘、侯瑞不同。
「可、可是為什麼?!」侯玦一把抓住三和的胳膊,急得眼淚在眼眶裡一陣打轉,「老、老爺為什麼要趕、趕她們走?為什麼?她們做錯什麼了嗎?」
他到底年紀還小,除了一句「為什麼」,竟再說不出第二句話來了。
珊娘一陣皺眉,過去按住小胖的肩道:「你別著急,老爺許只是惱了媽媽和姨娘打擾太太……」
她的話還沒說完,侯玦便叫道:「我問老爺去!」說著,一轉身就跑了。
珊娘一個沒提防,回手要去抓侯玦,卻抓了個空。小胖墩竟出人意料地靈活,一下子就竄得沒影了。想著胖墩那模樣,珊娘一跺腳,忙推著侯瑞道:「快攔住他!他這模樣過去,非闖禍不可!」——老爺可是連門都沒讓他們進,這會兒的心情可見一斑,侯玦這模樣過去,十有八-九討不到好!
侯瑞立馬就拔腳追了過去。
珊娘則回身問著三和,「老爺怎麼突然要馬媽媽榮養?之前可說了什麼沒有?」
三和道:「老爺說,媽媽年紀大了,不忍心再看著媽媽操勞。」頓了頓,又道,「老爺還送了媽媽一個小莊子,答應每個月給媽媽一筆養老的錢,可馬媽媽還是不樂意,竟當場跟老爺頂了起來。老爺因著太太先還壓著火氣,只叫桂叔把人送出去,卻是誰也沒想到,一個錯眼兒不見,竟叫馬媽媽和姨娘闖到太太的院子裡去了。聽說媽媽跟太太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她看看四周,湊到珊娘耳旁小聲道:「馬媽媽說,老爺遣走她是為了擺佈太太,偏老爺這時候進來,就給聽到了。老爺豈能不怒的?便是太太那裡跪下求老爺,老爺也沒肯答應留下媽媽,還把跟著鬧事的姨娘也一同送走了。然後太太就把自己關進繡房了,老爺叫了好幾回門都沒肯開。」
珊娘聽了一陣詫異。馬媽媽的強硬她可是親身領略過的,而且這強硬幾乎已經成了馬媽媽的本性,便是面對老爺,她都從來沒有真正收斂過。甚至有好幾回,珊娘覺得老爺都要當眾翻臉了,可每回又都因著太太而叫老爺忍了回去。且自老爺和太太的感情有所好轉後,老爺便使了一招釜底抽薪,叫桂叔漸漸把馬媽媽手裡的管家權給收了回去,如今馬媽媽其實也只不過管著太太嫁妝上的那些事而已,便是太太的院子,都是方媽媽在管事,對此馬媽媽雖然不滿已久,卻不知為什麼忍耐了下來。珊娘原還以為,老爺和馬媽媽這是各自後退一步,大概以後他們也會這麼和平共處下去了,卻不知為什麼,老爺忽然就不想再忍馬媽媽了。
只是,馬媽媽到底是太太的奶娘,便是要榮養,也該是太太發話才是……珊娘覺得,這後面肯定有什麼事,才叫老爺不顧太太的感受,下了這樣的決心。
其實馬媽媽此人,珊娘一直覺得她跟前世的自己很像,一樣的獨斷專行,一樣的霸道蠻橫,一樣聽不得反對的意見。而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同樣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馬媽媽之所以形成這樣的性情,其實有很大的原因,還是得怪太太的軟弱。珊娘幾乎可以想像得到,在太太還小的時候,馬媽媽以怎樣強硬的姿態維護著太太。而隨著太太的長大,馬媽媽越強,便壓制得太太越弱,太太越弱,逼得馬媽媽變得越強,久而久之,便變成了這樣一種主不主僕不僕的格局。偏太太出嫁後遇到的又是老爺這樣一個心思不夠細密的粗漢子……於是,太太懦弱了多少年,就叫馬媽媽強硬了多少年,以至於漸漸的,叫她忘了自己的根本,忘了她原該所屬的位置……
珊娘歎了口氣。便是如今老爺和太太的關係有所改善,其實太太那懦弱的本性依舊沒有改變,遇到這樣的事,太太不敢反抗老爺,也就只能再把自己關回繡房了。而,自老爺上回闖進繡房後,太太已經有很久都沒有進過繡房了……
「我們去看看太太吧。」珊娘道。
她一轉身,恰正好看到侯瑞拎著侯玦的衣領,把他追了回來。
雖然被侯瑞揪著衣領,小胖墩仍是一個勁地掙扎著,嘴裡亂嚷嚷著:「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問老爺!」
「你要問老爺什麼?」珊娘道。
「當然是問老爺,我姨娘她們到底犯了什麼錯!」侯玦流著淚道。
「這個不用去問老爺,我就能告訴你。」珊娘拉過侯玦,把三和告訴她的話跟侯瑞侯玦全都說了一遍,又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馬媽媽和姨娘是犯了規矩才叫老爺送走的,你便是去問,也問不出個什麼結果。且老爺這會兒正心情不好,你問得好,不過是討一頓罵;問得不好,怕就得去跪祠堂了。」
「那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問啊!」侯玦抽噎道。
珊娘歎了口氣,摸摸他的頭,對侯瑞道:「我倒是在想,老爺怎麼突然就叫馬媽媽榮養了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侯瑞摸著下巴道:「不好問老爺,倒可以試著問一問桂叔。」他抬手一拍侯玦的腦勺,道:「別哭了,我去幫你問一問桂叔。」
珊娘道:「那我去太太那裡看看。」又扭頭囑咐著侯玦的奶娘,「你服侍好二爺,千萬別叫二爺衝撞了老爺。」再叮囑侯玦道,「你別急,我和哥哥幫你打聽去。」
侯玦點點頭,拉著她的衣袖喊了一聲:「姐姐……」
珊娘摸摸他的臉,又歎了口氣,便帶著三和五福去了太太的院子。
珊娘來到太太的院子門口,還沒進門,就看到方媽媽在院子裡來來回回地打著轉,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見她進了院子,方媽媽忙迎了過去。
「怎麼回事?」珊娘問道,「怎麼好好的,鬧成這樣了?」
方媽媽急道:「姑娘和二位爺出門後,老爺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就叫人把馬媽媽叫了過去,然後就聽到前面鬧了起來。姨娘跑進來跟太太說,老爺要趕馬媽媽走,太太不信,然後馬媽媽就進來了,說太太沒良心,老爺以前那樣對太太,全靠她頂著,如今老爺不過拿幾句好話糊弄著太太,太太就忘了根本,又說老爺搬開她是為了以後好隨意擺佈太太,偏這時候老爺進來了,就給聽到了。老爺氣壞了,叫人立時送走馬媽媽和姨娘,媽媽和姨娘那裡抱著太太不撒手,太太哭著替她們求情,卻不知怎麼惹惱了老爺,叫老爺吼了一嗓子,然後老爺就氣呼呼地走了,太太就又把自己關進繡房了。」——可見方媽媽真的亂了方寸,竟不管不顧地把一些不該叫珊娘知道的細節都給說了。
珊娘看看房門緊閉的繡房,揮手衝著方媽媽示意了一下,便躡著手腳過去,小心地透過繡房那透明的玻璃窗往內看去。
她以為太太會像以前那樣,坐在繡架前埋頭繡著花,卻不想太太竟就坐在玻璃窗下,拿著一塊帕子捂著臉,肩頭正一下下地聳動著。
太太的身後,丫鬟明蘭背對著窗戶,正低頭跟太太說著話。
珊娘將耳朵湊到窗邊,便聽得明蘭咬牙切齒道:「……早跟太太說過,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是男人就信不得,偏太太什麼事情都愛往好處想,還以為老爺跟別的男人能有什麼不同……」
說到這裡,她一頓,片刻後,那聲音忽然變得飄忽起來,似夢囈般急促地低喃著:「他們會打你,會把你往死裡打,你都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前一刻還好好的,還在跟你說笑著,下一刻巴掌就打了上來……還不許你哭,你哭就打你……你不哭還打你……高興了打你,不高興了還打你,把你往死裡打,偏你還死不掉……男人都是一樣,他們只會打人,打你,打你,打你,打你……」
這一連串的「打你」,聽得珊娘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她顧不得會不會被太太發現,探頭往窗內看去,就只見原本站在太太身邊的明蘭忽然不見了,而原本坐在榻上的太太則在榻前蹲了下來,還哭著叫著明蘭的名字,想來是明蘭這會兒已經倒在了地上。
珊娘見狀,趕緊抬手敲了敲窗戶。
太太抬頭看看她,再低頭看看地上躺著的明蘭,忙過去替珊娘開了門。
珊娘進得門來,一低頭,果然看到明蘭蜷縮著躺在榻前的地上,無神的雙眼望著虛空的某一點,嘴裡仍一個勁地念叨著「打你」。珊娘趕緊回手關了門,然後抬頭看向太太。
太太抹了抹淚,以珊娘有些意外地果斷道:「幫我把她抬到榻上去。」
珊娘忙過去,和太太兩個把明蘭搬到榻上,然後她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太太照顧著明蘭。
太太從明蘭的衣襟裡拉出一個香囊,從裡面倒出一粒藥丸。珊娘忙過去幫她倒了一杯水過來。太太看她一眼,便接過水,扶著明蘭坐起,將那藥丸餵了她。
「要叫人來嗎?」珊娘問。
太太搖搖頭,扶著明蘭重新躺好,道:「她不會有事的,睡一覺就好了。」又道,「已經有好幾年都沒見她犯過這病了,今天……」她頓了頓,掏出帕子又拭起淚來。
果然,沒多久,明蘭喋喋不休的低喃聲漸漸低了下去,看樣子是睡著了。看著她的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珊娘忽地一抬頭,看向太太:「這是……」
明蘭的手臂上,纍纍疊加著好些陳年舊傷痕。
太太也看到了,忙伸手過去明蘭的衣袖拉好,那眼淚又掉了下來,哽咽道:「她爹和她哥哥都是酒鬼,每回喝多了就愛打她,偏我又是個無能的主子,都護不住她……」
珊娘低頭看看明蘭,再抬頭看看太太,忽然為她倆一陣難過。以前她總不明白,老爺和太太的關係怎麼會弄得那麼僵,甚至還鬧到老爺嚇暈太太的地步。現在知道了明蘭的事,她倒多少能夠理解了。太太原就是個耳根軟對自己沒信心的人,一個馬媽媽早就已經壓制得她畏首縮腳不敢見人了,再加上個被父兄虐待著長大的明蘭,天天這麼朝夕相處耳濡目染,太太敢讓老爺近身才怪……
不過,反過來說,其實太太心裡果然也還是有老爺的吧,不然也不至於老爺那裡稍一改變策略,太太這裡就輕易地丟盔棄甲投降了……
「許我真的錯了,」忽然,太太喃喃說道。「我以為我可以試試的,可我好像真的錯了,奶娘她……」太太說著,又靜靜地落下淚來。
珊娘一陣皺眉,「太太真這麼想嗎?」
太太抬起眼。
珊娘又道:「我不是替老爺說話,可太太真覺得,老爺是馬媽媽說的那樣嗎?」
太太怔怔望著她,半晌,扭開頭歎道:「我不知道,每次我覺得也許我對了,可事後總證明我錯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陣後,太太看著明蘭喃喃道:「我是不是又錯了?許明蘭說的對,該關起門來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別人如何原不跟我們相干,許那樣就沒這許多煩惱了……」
「真的嗎?」珊娘截斷她的話,「太太覺得是太太以前那樣開心,還是現在跟老爺在一起更開心?」
太太看看她,忽地一低頭,不吱聲兒了。
珊娘道:「不知道太太注意到沒有,其實老爺很怕您。」
「怕我?」太太一陣驚訝。
「是啊,」珊娘笑道,「只太太一個眼神,老爺那裡再怎麼大的火氣,立時就偃旗息鼓了。」
太太怔了怔,忽然一陣苦笑,道:「可今天老爺就……」
珊娘道:「我倒是差不多能理解老爺的想法。老爺心裡記掛著太太,怕馬媽媽和馬姨娘打擾了太太,這才急匆匆跑來,偏正好聽到馬媽媽在說老爺的壞話,偏太太那裡不僅沒有替老爺辯駁,反過來竟還替馬媽媽求情,老爺心裡一定覺得,太太眼裡就只有馬媽媽,沒有老爺。」
太太一陣沉默。半晌,嘀咕道:「可是,媽媽到底是我的奶娘,便是要她榮養,也該是我的事,老爺他……」
「我覺得老爺這麼做,一定有老爺的理由。」珊娘點著頭道。
太太忽然抬頭看向珊娘。
珊娘愣了愣,然後默默歎了口氣。兩輩子了,大概她是逃不掉做個管家婆的命了。「好吧,」她站起身,「我這就去老爺那裡打探一下,然後再來告訴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