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五仁餡月餅

第二天一早,珊娘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北窗下往外看了一眼。

窗外,那株歪脖子柳下,早已經沒了那艘單篷船的蹤影。

那垂於河面之上的細長柳枝,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水面,直把倒映在河中的晨曦攪成一片細碎的金光——恰如珊娘此刻的心情。

珊娘抬手抹了一下額,不禁對自己一陣苦笑。如今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昨晚自己是中了什麼邪,怎麼就那麼輕易地答應了他把那「權宜之計」換作了「長久之計」……雖說答應了也沒什麼,可……

對未來的恐懼,叫她忍不住在晨風中瑟縮了一下。

「哎呦,我的姑娘哎,這一大早的,您怎麼站在風口上?!這是作病呢!」

忽然,身後傳來五福的咋咋呼呼。她還沒來得及回頭,肩上已經被五福裹了件衣裳。

五福將她從窗口拉開,一邊皺著眉頭,一邊以一種近乎頤指氣使的口吻責備著她道:「姑娘可真是,這麼大的人了,好歹知道保重。明兒可就是中秋了,早晚涼著呢,偏連件衣裳都不披就站在風口裡,趕明兒又要喊頭痛了!」

三和正站在軟榻旁收拾著被褥,聽到五福的話,便回頭衝她抱怨道:「你都不知道,姑娘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向是怕冷的人,偏昨兒竟說熱得受不住!」她扭頭看了一眼珊娘的腳,到底替她留著顏面,沒有全部拆穿她。

五福則拉著珊娘在梳妝台前的圓凳上坐了,又倒了杯熱茶遞給她,一邊頭也不回地答著三和道:「都說酒性躁,姑娘這是喝多了呢!」又小聲調侃著珊娘道:「看來以後每天早上都該給姑娘倒杯酒才是,今兒姑娘都沒賴床呢。」

這倒是,以往早晨時珊娘很難一下子完全清醒,今兒卻醒得很是徹底,且還沒有下床氣。

三和五福那裡利落地伺候著珊娘梳洗更衣,竟都不需要她吩咐上一個字,珊娘卻是看著她們一陣默默感慨。

前世時,不管是對以前的雙元四喜也好,還是對三和五福,包括後來的六安,其實她一直都是沿用著從老太太那裡學來的那套御下之術。那時候,她覺得她已經是盡量對她們親切了,可連六安在內,對她仍是敬畏多於親近。那時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們雖然跟她日夜相處,其實心裡並不關心她,她們只是把照顧她當作一件工作而已……而不像現在,三和會嘮叨她,五福甚至會以逾越的口吻指責她……前一世,這是再不可能的事……

連三和五福都在變,這一世,還有什麼是不能變的?許就算她跟前世一樣嫁給袁長卿,未來也未必就是她所知道的那個模樣……這麼想著,珊娘忽地又勇敢了起來。

此時,從臥室和外間也傳來了林如稚她們起床的動靜,珊娘便揚聲問道:「阿如,你們也起了嗎?」

「起啦。」阿如在臥室裡叫著,又揚聲問她,「怎麼睡得好好的,你跑到裡間去了?可是我睡覺又不老實了?」

珊娘呵呵一笑,才要探頭出去說,「你也知道」,就聽得游慧和趙香兒在外間大聲呻-吟道:「求求你們,小聲點,頭疼!」

此時林如稚已經穿好了衣裳,便站在東間的門口看著仍在梳頭的珊娘一吐舌,笑道:「我先去看看她們。」

三和幫珊娘編著辮子時,林如稚已經在外間和游慧趙香兒鬧成了一團,以及趙香兒的聲聲哀號,「頭痛!」

珊娘忽然想了起來,便回頭問著三和,「我原先放在枕頭下面的小瓷瓶呢?」

三和衝著那八寶架呶著嘴道:「放到那個架子上去了。」她從鏡子裡看了一眼珊娘,壓低聲音,怪模怪樣地笑道,「還有那只懷表。」

珊娘原不想臉紅的,被三和以那種腔調一調侃,她不由自主就紅了臉。

她從鏡子裡瞪了三和一眼,吩咐著五福道:「那裡面是解酒丸,給姑娘們送去。」

五福答應一聲,便從架子上拿了那個瓷瓶送了出去。

三和看了一眼五福手裡的瓷瓶,忽然道:「以前怎麼沒見家裡有這個?」

珊娘心頭一跳,從鏡子裡飛快地瞅了三和一眼,笑道:「我就不信,家裡的東西你竟全能記得?」又語焉不詳道,「這是別人給的。」

五福湊過來笑道:「姑娘可別不信,她不定還真能全知道。什麼東西放哪兒了,她知道得比賬本子還清楚呢!」

「你當誰都像你,當差不用心!」三和拿梳子敲了她一記,道:「快去吧,外面正喊著頭痛呢!」

正說著,一臉蒼白的趙香兒扶著腦袋進來了,看著臉色如常的珊娘好一陣羨慕嫉妒恨,「昨兒晚上明明就你喊頭痛來著,怎麼這會兒我們難受了,你倒好了?」

「因為老天爺是公平的,」珊娘回頭笑道,「誰叫你昨晚笑話我來著,看吧,現在遭報應了。」

對於侯家人來說,中秋家宴是僅次於除夕家宴的一件家族大事。老太爺和老太太再怎麼王不見王,每年的這兩節,是必得裝出一副和諧的模樣,出來和一大家子子侄們「共享天倫」的。

連老太爺都躲不開這場家宴,就更別說五老爺了。偏這場家宴還不僅僅是一頓飯的問題,而是連著午宴接晚宴。便是五老爺想著晚來早走都不行。因此,一早起,五老爺那裡就千叮嚀萬囑咐著珊娘,別只顧著自己玩,要照顧好太太,別叫人衝撞了,倒嘮叨得太太一陣不好意思,嗔著老爺道:「珊兒腿傷還沒全好呢!老爺這是笑話我照顧不好她嗎?」

五老爺一陣訕訕,忙道:「你們相互照顧,相互照顧……」

正說著,桂叔拿著張拜帖進來了,卻是太太的娘家,諸暨姚家送節禮來了。

太太一怔。自她父親去世後,雖然每年她仍照常往娘家送著節禮,可她的娘家就跟不準備再跟她這個姑娘往來一樣,再沒回過禮。便是今年的春節端午,家裡也沒收到過姚家的回禮,偏這中秋,怎麼倒巴巴地送了節禮來?

桂叔進來時,正好袁長卿也到了,聽說了事由後,便走到老爺的身旁,低聲跟老爺說了句什麼。

老爺驀地一抬頭,冷笑一聲,以手遮著嘴,吩咐了桂叔幾句。

太太問:「怎麼了?」

老爺道:「沒什麼,有我呢。」

於是太太便不問了。

珊娘不禁一陣微笑——太太這樣也挺好,老爺能頂著就讓老爺去頂著,頂不住了太太再來頭痛也不遲。

她正看著太太微笑著,忽然就覺得後脖頸一陣癢。回頭看去,就只見袁長卿那雙烏沉沉的眼正落在她的身上。且可恨的是,他正有意無意地以右手撫弄著左手的掌緣處——昨晚她咬他的地方。

珊娘只覺得耳根一熱,驀地一偏頭,賭氣不肯看向他了。

袁長卿微一彎眼,這才轉開視線。

他二人只當他們這一眼交換得快速而隱秘,卻不想叫老爺太太全都看在了眼裡。

如今袁長卿可不僅是孟老太太那八竿子打不著的侄孫,同時他還是侯家未上門的女婿。因此,於情於理,他都有那個資格陪著老丈人一家去走親戚拜長輩。

太太掃了他和珊娘一眼,便回頭對五老爺笑道:「時辰不早了,走吧,去太晚了不好。」又道,「過府也就這幾步路,叫下面只要備兩輛車就好,大家擠擠。」

太太那裡原是想著找機會叫珊娘這小倆口多培養一下感情的,偏老爺跟太太意見不一致。老爺直到現在仍然覺得袁長卿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所以他看他多少仍是一副橫挑眉毛豎挑眼的不如意,便道:「家裡又不是沒車。」說著,便叫桂叔一手去安排了。

太太當時沒說什麼,背後則對五老爺一陣抱怨,「老爺該思己及人才是。我們那時候,若是家裡給機會叫我們多熟悉一些,也不至於……」

太太咬著唇不肯往下說了,老爺卻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抱著太太感慨道:「是呢,若是早給我機會,我們也不至於耽誤這些年……」

此乃後話。

當時袁長卿可沒那個好運氣。老爺叫寬坐,桂叔自然往寬了安排。於是老爺太太一輛車,珊娘拉了弟弟侯玦同車,袁長卿正猶豫著要不要厚著臉皮蹭到珊娘的車上,卻只見侯瑞一直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他到底臉皮不夠厚,只得鬱鬱地和侯瑞坐了一車。

一家人來到西園時,已經是最晚到的一家了。所以一行人過去給老太爺老太太見禮時,那真可謂是「萬眾矚目」。

便是後世那麼開放的年代裡,女孩子初次帶男朋友登門,小倆口都會受到家人過於熱切的關注,何況是如今這麼一個閉塞且沒有娛樂的年代裡。於是,眾人一番見禮過後,袁長卿跟著各位老爺們退了出去,只一轉眼,珊娘就成了眾女眷們消遣的對象。

哪個時代的女人們都一樣,都喜歡看漂亮的男人,何況袁長卿還長著那麼一張惹禍的臉。便有個嬸娘狀似熱心地告誡著五太太:「男人長得好不是好事,你可得替十三多準備著些。」

別的姑娘家未必能聽懂這句話,曾做過多年主母的珊娘則一聽就懂了,這嬸娘是在勸五太太替她多準備幾個漂亮的陪嫁丫鬟呢!

偏太太是個嘴拙的,只漲紅了臉兒回不出話來。珊娘見狀,便扶著太太的肩,笑眉笑眼地看著那個嬸娘道:「嬸娘說得我好傷心,您就直說我長得不好看就是了。」

依著規矩,女兒家在遇到別人議論自己的親事時,便是聽到也該裝作沒聽到的,偏珊娘不僅沒走開,竟還主動回了嘴。這等不守規矩不懂分寸的行為,頓時驚得侯家眾人一陣啞口無言,連老太太都驚得叫手裡的月餅滾了下去——這,還是當初那個人人稱道的最守規矩最懂分寸的十三娘嗎?!

珊娘則跟沒看到眾人驚愕的神情一般,回身從五福手裡拿了盒月餅,過去獻給老太太,笑道:「孫女也沒別的節禮孝敬老太太,不過是依著俗例自己做了些月餅。我還記得老太太最愛蓮蓉餡的,我包了蓮蓉的、豆沙的,還有蛋黃的,老太太嘗個新鮮吧。」

老太太笑道:「你腿還沒好利索,倒還記掛著做這些。」便扭頭命吳媽媽接了月餅過來。

珊娘又道,「我知道老太太不愛五仁餡的,也就沒做那種。其實我也不愛五仁餡的,總覺得許是因為裡面仁(人)多了,各有各的味兒,偏還串在一起,仁多餡多的招人煩。」她一語雙關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