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太君一生好個虛名,偏家裡從老太爺開始就不願意配合她,她每年也就只能抓住除夕中秋這兩個機會,做一做「閤家歡」的文章。今年中秋自是一樣,吃了午宴後,眾人仍不許散場,可以去園子裡賞景,可以去院子裡看戲,可以留在屋裡打牌遊戲,甚至可以找個沒人的地方睡覺,卻就是不許走人。
吃酒時,五老爺那裡就一直在擔心著五太太,怕她那懦弱的性情會遭人刁難,所以這邊酒席未散,他那裡已經做了諸多安排,又命人進去傳話,請了太太一同去逛園子。
五太太柔順地應下後,便命來人順便再去通知珊娘一聲兒。五太太哪裡想得到,五老爺直到現在都沒個當爹的自覺,直到來人回去稟報五老爺時,順口說了太太也叫上了珊娘的事,老爺這才想起他是有兒有女的人。許是想到了之前五太太在馬車裡說的那些話,他便命人去把準女婿袁長卿也給叫上了。
珊娘比太太精明,聽到下人說這是五老爺的主意時,便猜到五老爺怕是為了五太太,而她不過是被太太順手帶上的。因此,當她看到她爹居然帶著袁長卿一同過來時,想著之前袁長卿的眼神,不禁有點小尷尬。
此時她和太太正坐在通往池塘去的迴廊上。見五老爺過來,太太便站起來問道:「怎麼只你們兩個?瑞兒和玦兒呢?」
「那兩個小兔崽子,我派人去叫他們時,早跑得沒影兒了。」五老爺不說他是後來才想起這兩個「小兔崽子」的,只一邊抱怨著,一邊扶住太太的手臂,拉著她往石舫的方向過去,一邊又道:「這邊的荷花一向開得好,這怕是今年最後一批了。我已經命人在石舫上設了畫案,你陪我畫一會兒畫,順便再看看你可學會我前兒教你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叫五太太紅著臉擰了他一下。
五老爺這才想起來,旁邊還有人,便回頭對珊娘和袁長卿道:「我也命人備了釣桿,你倆可以去那邊的迴廊下釣魚去。」
——得,居然還嫌他倆礙眼……
珊娘和袁長卿對了個眼兒。
他那烏沉沉的眼,無來由地就令珊娘心頭一虛,忙垂著眼避開他的視線。
袁長卿也轉開眼,沉默著向五老爺和五太太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五老爺滿意地點點頭,便領著五太太走了。珊娘想要跟上,卻叫袁長卿及時拉了一把。
珊娘愣了愣,看看前方自顧自走開的五老爺夫婦,她不禁一陣暗自咬牙——再沒見過這樣不負責任的爹娘!
她沒法子了,只得回頭問著方媽媽,「釣桿呢?在哪兒?」
西園的後花園裡,有著一片設計精巧的池塘。塘裡名花異草,塘邊九曲迴廊,塘上涼亭水榭,一應別家池塘邊該設置的應景之物,此處一樣不缺。
打小在西園裡穿梭,這樣的景致早引不起珊娘的興致,且袁長卿那沉默的眼,令她一陣如芒在背——若是換作前世,他這樣的眼神,一定會叫她不安,會叫她想著法子去探查他那沒說出口的話……如今回想起來,她都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又傻又賤——他愛說不說,憑什麼要她圍著他轉?!
於是她想都不想,便命六安拿了釣桿,帶著她的人去了池塘中心的涼亭裡。等她將釣桿架在涼亭欄杆上,剛要回身在欄杆邊坐下時,一回頭,這才發現,袁長卿竟跟著她一同過來了。
她不由一皺眉,「你跟著我做什麼?」
袁長卿沒回答她,只以烏沉沉的眼看著她,看得她又是一陣汗毛倒豎,便乾脆利落地一轉身,來了個眼不見為淨。
看著她的背影,袁長卿張了張嘴,到底什麼都沒說,只提著釣桿在她相反的方向挑了一處,拿魚食打了塘,下了桿,然後轉過身來,學著她的模樣,背靠著欄杆坐了下來。
只是,和她四處游移著的眼不同,他只那麼直勾勾地看著她,彷彿想要勾著她來主動跟他搭話一般。
偏珊娘倔著,他沉默地看著她,她便沉默地東張西望,於是漸漸的,涼亭裡的氣氛開始詭異了起來。
見他慣常的伎倆竟難得地不管用了,袁長卿默默歎了口氣,看著遠處的炎風打了個眼風。
不一會兒,炎風便提了個茶爐過來。他的身後,小廝景風和巨風手裡則各托著一套茶海茶具等物。
看著那套茶具,珊娘不由瞪大了眼。直到這時她才想起來,為什麼眼前這一幕叫她感覺有點熟悉。原來前世時,袁長卿也曾經在這涼亭裡請她喝過茶……不過不是在這個時候,而是要在更早些的時候,在她和他還沒有訂親之前。
她現在已經記不清她為什麼會到這個涼亭裡來了,她只記得她站下沒多久,袁長卿就來了,且也像現在這樣,他的小廝很快便送上了一套差不多的茶具……
就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向她暗示他想要一段什麼樣的婚姻。只是,那時候的她被自己的幻想蒙了眼,雖然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卻覺得他這麼說,是因為他的內向,因為他的不擅表達。那時候她甚至自以為是地以為,他之所以願意跟她說這些,至少表示他心裡還是有她的……
三個小廝魚貫進了涼亭,沉默著將茶具一一放好後,又沉默著退了下去。
臨退下之前,炎風過去悄悄扯了一下五福的衣袖,示意她也跟著他們一同退下去。
今兒跟著珊娘出門的是五福和六安。五福立時抬頭看向珊娘,見珊娘那裡沒有任何表示,便只當沒被人拉扯的,垂手站在那裡裝著個木頭人兒。
炎風則不死心地又扯了一回她的衣袖,頓時遭遇五福一個狠狠的瞪眼兒。
珊娘忍不住笑了起來。前世這個時候,她可是立時就迎合著袁長卿的意思,將人全都攆了下去的——好吧,這會兒她竟多少有點自豪之感。
「下去。」
忽然,涼亭裡響起袁長卿那清冷且不容置疑的聲音。
珊娘一怔,飛快看了袁長卿一眼,又扭頭看向五福。
就只見五福的身子晃了晃,竟差點兒就聽從了袁長卿的指令。六安年紀小,定力比不上五福,竟已經後退了一步,直到看到五福沒有動,她這才反應過來,不禁一陣漲紅了臉。
於是珊娘再次扭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卻並沒有在看著她,而是看著他的那幾個小廝。
炎風幾個恭恭敬敬向著袁長卿彎腰一禮,這才全都退了下去。
珊娘頓時又一陣無語。就知道他老奸巨滑!便是她指責他隨意指派她的人,他也可以辯說,他這句話是對他自己的人說的……雖然他們心裡都知道,他這是在打擦邊球——能糊弄住五福六安最好,糊弄不住,於他也沒有任何損失……
她瞪著袁長卿時,袁長卿的眼尾卻忽地微微一勾,帶著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道:「終於肯看著我了。」
珊娘的臉驀地一熱。此時不用袁長卿再耍什麼手段,便是這句帶著親暱的話,便叫五福和六安站不住了。
於是珊娘默默歎了口氣,只好看了五福一眼。
五福這才如釋重負般地帶著六安從亭子裡逃了出去。
「你什麼意思?!」
五福六安才剛一走出聽力的範圍,珊娘就皺眉道。
袁長卿又不吱聲了,只默默看著她,直看得她一陣咬牙切齒,瞪著他道:「我早說過,你有話就說,有……總之,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不愛猜人心思,也最煩猜人心思,你……」
「我生氣了。」袁長卿堵著她的話道,「是你惹我生氣的,所以我覺得,該你先哄著我開口才是。」
珊娘:「……」
無語了。她再想不到,那麼成熟穩重的一個袁長卿,居然會說出這樣幼稚的話來……
而,這些話雖然幼稚,卻能聽得出來,那是他真實的想法。
「你……你,」她掙扎了一下,有點無力地道:「你自己要生氣的,關我什麼事,憑什麼要我哄你……」
「也是。」
袁長卿的聲音平鋪直敘,甚至不帶任何一點感情-色彩,卻無來由地叫人一陣心軟。
也是呢,他一歲喪父兩歲喪母,怕是從來都沒有過被人哄著的時候……
珊娘忽地一眨眼,挺直了脊背,警覺地瞪著袁長卿,「你!」
她一陣憤恨,他一定很清楚,他這樣說,會引得她不自覺地去同情他!
——得,她又把袁長卿妖魔化了……
「十三兒。」袁長卿忽然站起來,走到那張放著茶具的石桌邊,隔著石桌居高臨下看著她,「我聽到你跟七姑娘說的話了。那時候我是很生氣來著,我覺得……」他頓了頓,又自嘲一笑,道:「其實回頭想想,這樁婚事於你來說,確實不是一門好親,難怪你……」他又頓了一頓,「你可是想要改主意?」
珊娘抬頭望著他。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一身玄色衣衫的他,背後襯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涼亭遮蔽下,那雙嵌在濃眉下的深邃眼眸是那麼的清澈,那麼的黑白分明,那麼的毫無保留……竟是頭一次叫珊娘覺得,原來她也可以透過他的眼,看到他心底隱藏著的情緒……
緊張,猶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又頓了一頓,道:「確實有點不甘心,但我並沒有打算改主意。」——這是實情。至少到目前為止,這樣的安排於她來說也有好處。
袁長卿站在那裡沒有動,半晌,才看著她微微一笑。
「我請你喝茶。」他說著,坐下開始烹起茶來。
茶道,作為名門閨秀該掌握的技能之一,前世時的珊娘大概也算是精於此道吧,反正曾有人誇過她的茶道。但於珊娘自己來說,所謂的「茶道」,不過是她在人前裝個高雅的道具而已,她從來不曾從那些泡茶的程序和動作中領悟到過什麼高深的道理。便是前世時袁長卿曾給她泡過幾回茶,她也不曾從他的動作中看出什麼來。
倒是如今,隔了一世,許是閱歷不同了,許是心境不同了,倒叫她覺得似乎看出了一點什麼。
袁長卿的茶道,與其說是表演給人看的,倒不如說他是在自得其樂。他的動作和他的行事風格一樣,行雲流水,乾淨利落。那種乾淨利落,不免叫人覺得他似乎正暢遊於天地之間——無牽無掛地、孤獨自在的暢遊著。偏這種孤獨,於他來說並不憂傷。它對於他來說,是一種天生地長般的存在,他享受著它,擁抱著它,似乎便是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他仍能那麼一直恬然安適地生存下去……
前世時珊娘就總覺得他只需要他自己,不需要旁人,如今看著他烹茶時,這種感覺竟更加強烈了。
她抬起眼,看向袁長卿的臉。她總是於不經意間忘了,他此時還是個少年。如今對照著那張明明是少年人的鮮嫩臉龐,卻明顯不屬於少年人的孤寂心境,她頭一次意識到,許不是他不需要別人,而是他從小就習慣了獨自一人,所以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去跟別人溝通……
那一刻,明明他仍然給她一種難以靠近的感覺,卻又莫名叫她覺得,她竟似離他近了一些,對他似比前世又多了一分瞭解……
當然,這只是瞬間的錯覺,前世時她還曾以為他心裡是有她的呢!
悶茶時,袁長卿放下茶壺,抬頭看向珊娘。
珊娘正看著他沉思著,於是他那雙墨色的眼眸,便這麼定在了她的臉上。
直到他忽地一眨眼,那羽毛般濃密的眼睫蓋住黑眸,珊娘才回過神來。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竟於不知不覺中盯著他看了好半天了……
「我,」他頓了一頓,似默默清了清嗓子一般,然後才接著又道,「你應該也看得出來,我不太擅長跟人說自己的想法。很多時候,我更習慣用一種……沒那麼直接的方式,叫人去明白我的想法。如果我這樣會讓你不高興,我向你道歉。」
他斟了一盞茶,將它推到他對面的位置上,看著珊娘又道:「既然你不打算改主意,那我們以後還會有很長的時間要相處下去。別的我不敢說,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慢慢試著去改,我會試著跟你學,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跟你說。」
他那烏黑的眼眸直直看著她,看著她站起身,看著她在他對面款款坐下,看著她閒適地端起茶盞,姿態優雅地抿了一口茶水,他這才又道:「我最欣賞你的一點,就是你什麼話都願意明著跟人說,我總做不到這一點。但我會盡量學著改。如果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或有什麼意見,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別怕我會生氣。」頓了頓,他的唇角微微往上一提,使得下巴上的那道淺溝變得清晰易見起來。「有一點你大可以放心,我這人脾氣很好……」
珊娘驀地從茶盞上方看了他一眼——就這麼張冰山臉,脾氣還好?!
袁長卿那肉肉的下巴再次一動,引得珊娘的眼再次看向那道小溝。
「以後你就知道了,」他微笑道,「我確實不愛生氣,更不愛發火。便是有氣,那氣性也很快就會過去。還有。」他又頓了一頓,看著珊娘又道:「之前我跟你說過一遍,現在我再重申一遍。我家那一團糟,你不必放在心上,那是我的問題,我不會叫他們打擾到你。」
他又默了一默。有些話,叫他直著說,他是打死也說不出口的,但若換種方式,他覺得他應該還是可以一試的。於是他看著珊娘又道:「正如你所說,對於你來說,這並不是一樁好親事,但在我能做到的地方,我會努力做到最好,努力不讓你受一點委屈。」
少年那暗藏著炙熱的眼,直燙得珊娘的手一抖。為了掩飾那份莫名的心慌,她一揚頭,將茶盞裡的茶水一口牛飲而盡……
「當心燙!」
袁長卿的叫聲到底晚了一步。見她吐著舌,他猛地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伸手便要去搬她的臉,「怎樣了?我看看,燙到哪裡了?」他道。
他的手還沒觸到她的臉,珊娘便及時側頭避開了他的手,又以一隻手護在臉前,窘迫道:「沒、沒燙到……」
而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在袁長卿的背後,隔著那一片池塘,十四娘和十一娘正並肩站在對面的穿山遊廊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她倆的神情,令珊娘一陣疑惑。她抬頭看看袁長卿,再看看自己,不由一陣眨眼。
只見袁長卿正朝她微探著身子,那只正在收回去的手,以及她這側著身子,抬起一條手臂護著腦袋的姿勢……怎麼看怎麼像他是暴怒而起,而她則是抱頭躲避……
這二人,不會是誤會了什麼吧?
她那裡正眨著眼,感覺到她的異樣的袁長卿已經順著她的視線也發現了那兩個人。想著這地方不夠隱秘,他只得一握拳,忍耐地退了回去。
那茶盞原就不大,且珊娘已經喝過一口了,所以其實她並沒有怎麼被燙到。看著袁長卿重新回到對面坐下,珊娘轉了轉茶盞,又從眼角處看到十一和十四仍站在那裡沒有走開,便擠著一個笑,沒話找話地問著袁長卿道:「五皇子回京了沒?怕便是回去,也趕不上宮裡的中秋宴了吧。」
若說袁長卿最不願意從珊娘嘴裡聽到的人名,莫過於是周崇了。他忽地一抬頭,瞇著眼眸看向珊娘,「好好的,問他做什麼?!」
那眼眸中的嚴厲之色簡直可以說一點兒都不加掩飾。
珊娘愣了愣才道:「我托他幫我打聽一件事的,也不知道怎樣了。」
「你奶娘的事?」袁長卿問。
「嗯。」
袁長卿頓了頓才道:「我現在只有八成的把握。有個人,據說跟你奶娘很像,但我還沒看到人……」
他行事一向穩妥,不是十足的把握一般不會開口的,可這會兒他也顧不得了,看著珊娘又道:「那人若真是你奶娘,那她應該是在鄰鎮。」
珊娘一陣激動,想要站起身時,誤用了那條傷腿,痛得她一抽,只得按著傷處坐回去,急切問道:「我奶娘可還好?」
「你別急,」袁長卿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卻因長廊下的四隻眼而不敢有所動作,只得按捺下自己,以一副冷靜的腔調對珊娘說道:「明兒我就過去看看,若真是你奶娘,我幫你把人接回來。但你爹會同意讓她回來嗎?」
「會的,」珊娘用力一點頭,「我會說服我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