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不速之客

李媽媽被桂叔帶回來時,珊娘原正在樓上看書。聽到五福來報,她立時便扔了書,撲到欄杆上往樓下看去。

就只見桂叔領著個頭髮花白的老婦進了春深苑。珊娘不禁一陣疑惑,便揚聲叫了聲,「桂叔?」

桂叔站住,抬頭往樓上看去。跟在他身後的那個老婦人也忽地抬頭往珊娘看去,珊娘這才發現,那個頂著頭花白頭髮的「老婦」,竟就是她的奶娘李媽媽。

「奶娘?!」珊娘不禁失聲叫道,然後便急急忙忙地向著樓下奔去。

而李媽媽則一眼就看到了珊娘那仍一瘸一拐著的動作,頓時抬手摀住嘴,無聲抽噎起來。

等珊娘奔下樓時,就只見她的奶娘已經哭得不可抑制地癱軟在地上,一邊還「梆梆」地使勁在那花磚地上磕著頭,沒幾下,那腦門上就見了血。

一旁桂叔見了,趕緊過去要拉起李媽媽,誰知竟沒能拉得動她。

珊娘也趕緊撲過來,在李媽媽把自己磕暈之前,及時抱住了她的奶娘,又抖著聲音問李媽媽,「奶娘,你怎麼成這樣了?」

論起來李媽媽如今不過才三旬年紀,原生著一頭烏油油的黑髮,她再想不到,不過幾個月不見,李媽媽的一頭黑髮竟變得如此斑白了。

她抱著李媽媽,忍不住也跟著哭了起來。

她這裡一哭,李媽媽倒稍微忍住了一點眼淚,推開珊娘,衝著她又用力磕了個頭,道:「我是再沒臉來見姑娘了,可桂爺說,姑娘的腿……」她哽咽了一下,又衝珊娘用力磕了三個頭,哭道:「我再沒別的可以賠給姑娘的,只這一條賤命。可姑娘的腿又豈是我這條命能賠得起的?我原想死了算了,可桂爺說,與其我死了,倒不如活著替姑娘做牛做馬。我知道我再沒臉說這話的,事到如今,便是姑娘再生我的氣,再不願意看到我,我也只求姑娘留下我。我不求別的,只求能遠遠看著姑娘平安,能天天替姑娘做點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說著,又再次「梆梆」磕起頭來。

珊娘趕緊撲過去抱住李媽媽,哭道:「我什麼時候怪過奶娘了?原就不是奶娘的錯……」

「都是我的錯啊,」奶娘哭道,「早知道我該聽姑娘勸的,再想不到他會把主意打到姑娘身上,竟害了姑娘的一輩子,」又以顫抖的手摸著珊娘的腿大哭道:「姑娘的腿啊……」

珊娘這時候倒有點被李媽媽給哭蒙了。全家人都知道,她的腿正在好轉,這瘸腿也不過是暫時的,偏聽著李媽媽的意思,倒像是以為她要一輩子瘸著了。

她抬頭看向桂叔。桂叔頓時衝她一陣殺雞抹脖子地做著手勢。珊娘正猜著桂叔的意思,忽然就聽到李媽媽那裡低喘了一聲,整個人都往後一倒。珊娘嚇了一跳,低頭看去,這才發現,李媽媽竟哭暈了過去。她頓時一陣慌亂。

桂叔趕緊過來,搭著李媽媽的脈息探了探,安慰著珊娘道:「不過是太勞累了,見著姑娘又太激動了,一時受不了暈了。」說著,命人去請了大夫,又命人把李媽媽抬進屋去,這才回身對珊娘笑道:「姑娘不知道,這個李媽媽可真倔,我怎麼勸她都不肯回來,只說再沒臉面見老爺和姑娘了。後來我也沒法子了,只好騙她說,姑娘的腿怕是治不好了。這一下,她倒同意回來了。」

珊娘問道:「你在哪裡找到她的?她在做什麼?怎麼不過才幾個月不見,她就變成了這樣?」

桂叔抄著手歎道:「姑娘的奶娘也是個烈性之人啊。李大死後,她就這麼孤身一個人跑到鄰鎮上,以幫人縫補洗涮為生,偏她心裡頭一直記掛著姑娘,偏那時候傳過去的都不是什麼好消息,倒生生叫她煎熬出了一頭白髮呢。」頓了頓,他冷笑一聲,「再告訴姑娘一件奇事。」

卻原來,那李大家雖窮,在當地卻是個大族。李大一家因壓搾著李媽媽的血汗而掙下了一點家業,使得這一家子在族裡也算得是個中等之戶了。偏那李大死得這麼不光彩,且身後無子,於是那點家產便叫族中之人算計上了。而雖說李媽媽沒有生養,其實李大在外面是有個私生子的。她婆婆跟族裡人一番爭鬥後,就把主意打到過繼的事情上,想要逼著李媽媽認下那個私生子。李媽媽一輩子被婆婆丈夫欺壓著,她婆婆原以為這件事很容易就能辦成的,卻不想李媽媽竟有生以來頭一次反抗了婆婆,咬死了牙不肯點頭,甚至直接鬧到族裡,要跟李大這個死鬼義絕。那族裡巴不得這一聲兒,不僅同意了李媽媽跟已經死了的李大義絕,同時還把李大一家除了族……

珊娘聽了不禁一陣冷笑,「都不是好人!」又歎道:「若是媽媽早聽我的,也不至於……」

桂叔一陣搖頭,歎道:「早聽姑娘的又能如何?便是她真能藉著咱家的勢跟李大和離了,身上終究落了污點。偏她是姑娘的奶娘,若叫別人說起嘴來,怕是連姑娘都要受她的連累。就說如今吧,若不是我拿話逼著她,只怕她也再不肯來見姑娘的,不為別的,也不過是怕她如今這身份給姑娘抹了黑,叫人說姑娘的是非罷了。說起來,她哪裡是為了自己才那麼忍著,不過是她想得多,怕自己連累到別人罷了。」

珊娘一陣沉默。她一直覺得,奶娘不敢反抗她丈夫,是因為她習慣了李大對她的方式,害怕改變,也害怕別人的流言,卻是頭一次從另一個角度來想這件事。

她忽地抬頭看向桂叔。

桂叔被她看得一陣不自在,側過身去笑道:「姑娘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珊娘道:「我再沒想到,你竟是我奶娘的知音呢。你怎麼知道我奶娘是這樣的想法?」

桂叔默了默,歎道:「我有個姐姐跟她很像,看著柔順懦弱,其實不過是她替別人著想多過替自己著想而已。」頓了頓,他忽然又感慨道:「偏她們忘了,別人誰都不是三歲小孩,並不需要她們那麼犧牲自己來護著別人……」

說話間,大夫來了。

果然,大夫的診斷也是說李媽媽因心緒鬱結加上勞累過度才會暈倒的。桂叔送著大夫出去時,珊娘在屋內把李媽媽好一陣安撫,又說明了自己的腿只是暫時瘸著,偏李媽媽不信,只哭哭啼啼地求著珊娘諒解。珊娘沒法子了,只得依著桂叔的做法,笑道:「既這樣,奶娘一輩子留在我身邊給我做牛做馬吧。」

她這麼一說,李媽媽倒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等又過了一天,李媽媽便收拾了自己,又像往常一樣回到珊娘身邊去當差了,看著竟似除了多了一頭白髮外,就再看不出她曾遭遇過這麼一場變故的——對了,還有她對桂叔似乎多了份不明所以的忌憚和畏懼。

雖說李媽媽那裡表現得一切如常,珊娘卻知道,她這個奶娘是個心重之人。可便是她有心想要勸解於李媽媽,有些事卻不是幾句話就能勸解得開了,如今她只能希望隨著時光流逝,叫奶娘自己漸漸放寬了心神。

中秋過後,便是太太的生辰了。

這一年太太是三十五歲。雖然不是整壽,老爺卻因為這是他跟太太和好後的第一個生辰而想要大辦一場。偏太太一想到要跟人應酬,立時就嚇白了臉,給搖手拒絕了。老爺雖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把那計劃中的大宴改作家宴,只說自家人熱鬧一場。因心疼太太辛苦,加上如今珊娘也不用去學裡了,老爺便乾脆叫太太閒下來,連著家事帶這做壽之事,全都交給了珊娘去籌辦。

所以說人之「本性難移」,便是珊娘從西園裡出來時就一直叫囂著要做個閒人,其實事實上她從來就沒有真正閒下來過,且她也不是那種閒得住的人。被困在病床上的這幾個月,早已經叫她閒得骨頭縫裡都發癢了,老爺那麼一提,她自是當仁不讓地接下了這樁差事——何況如今家裡諸事早叫她理得很是順當了,原不需要她怎麼操心的。

太太生日的當天,珊娘難得沒有賴床,起了個大早。一早給老爺太太請了安後,一家人正一處用著早飯,桂叔執著張拜帖進來了,說是太太的娘家兄弟,姚三老爺和姚三奶奶夫婦來訪。

太太自幼喪母,且那後母也不是什麼和善之輩,所以她在娘家時其實頗受苛待,和她那異母兄弟姚三老爺的關係也不怎麼親近。甚至於在姚老太爺故去後,每每太太那裡有節禮送回去,她娘家竟都跟沒收到似的,連個回音都沒有,簡直一副要跟太太斷絕往來的架式。偏今年中秋時,姚家人趕在中秋那一天回了節禮,如今向來沒有來往的姚三老爺夫婦竟又挑著太太生辰這一天來訪,太太不免忐忑地看向五老爺。

老爺則當即就想起中秋那天,姚家人送節禮來時,袁長卿說的話。

他的眼閃了閃,放下筷子,且不問那姚家人,倒先問著桂叔:「長生來了沒?」

袁長卿這會兒還沒到。

五老爺便道:「叫人去催一催。」然後他才背了手,出去迎客了。

那姚三老爺比太太小了四五歲,生得矮矮胖胖的,看著一副和氣生財的商人模樣。見五老爺出來,姚三老爺趕緊擠出個和氣生財的笑臉,緊著兩步上前給五老爺見禮,一邊口稱:「姐夫安好。」

五老爺心裡對姚家早有意見,便斜眼看著姚三老爺道:「恕我眼拙,認不出你是哪個。」

姚三老爺再想不到五老爺竟這麼不給面子,愣了愣,堆著笑道:「小弟姚敏,幾年不見,姐夫竟不記得我了。」

五老爺冷哼一聲,「不記得才是理所應當。我記得自我娶了你姐姐後,就再沒見過你們姚家有人上門,若不是每年送過去的節禮仍有人收著,我差點就以為你們姚家人都死光了呢。」

五老爺這裡只圖著一時的痛快洩著憤,也就沒有注意到,姚三老爺在聽到他的話後,那眼神忽然變得古怪起來。而如果五老爺知道姚三老爺這會兒在想什麼,怕是鼻子都能氣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