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放鷹

袁長卿的海東青,說是托付給珊娘的,其實倒更像是托付給五老爺的。

話說五老爺當初可是先看到那只鷹,然後才認識袁長卿的。當時老爺還打過那只鷹的主意,只是袁長卿沒肯相讓。不過袁長卿也遞了話,表示可以借五老爺觀摩一二。而雖說鬥心眼之類的事五老爺明顯不是袁長卿的對手,可玩藝術的人都別有悟性,見到袁長卿的第一眼,老爺就直覺他不似外表看上去這般純良,所以便是五老爺心裡很想畫那只鷹,便是袁長卿那裡給他遞了梯子,老爺仍是很警覺地沒有靠前——之後的事則證明了老爺的直覺果然挺靈。

當然,這些事已時過境遷了,五老爺當初的顧忌,如今則成了他看中袁長卿的理由。不管準女婿以什麼理由把這海東青寄存在他們家,對於五老爺來說,這是個難得地就近觀摩海東青神態的機會。因此,除了跟太太膩在一起的時間外,老爺幾乎天天泡在新搭的鷹捨裡逗鷹喂鷹溜鷹。

這只名叫「阿灰」的海東青,不僅成了袁長卿在珊娘身邊留下的「暗樁」,全了老爺畫鷹的心願,更叫袁大沒想到的是,它竟也成全了五皇子堂而皇之上門的理由。

五老爺一開始就知道五皇子周崇特別喜歡這只鷹,所以便是他藉著看鷹的借口頻頻上門,老爺那裡也沒有起疑——他哪裡想得到,這位皇家貴胄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而叫周崇鬱悶的是,他十次上門,竟九次見不到他想見的那個人——想想也是,珊娘可是訂了親的姑娘,便是老爺再渾,也知道要維護自己女兒的名聲的。何況如今珊娘還挺忙,除了料理家事外,她還得照顧一個高齡產婦,餘下的時間裡還要收拾庭院、照顧花草、看點小說、睡個午覺、和閨蜜通個信,約個時間喝點茶逛個街什麼的,真的挺忙。總之,她還真分不出時間來給他這麼個不相干的人。

周崇也非平庸之輩,見沒機會接近珊娘,他便想著主意創造機會。於是他再一次借鷹說事,求著五老爺放鷹時一同帶上他,又蠱惑著五老爺說,趁著如今太太坐穩了胎,且行動還方便著,正好順勢也帶太太出門賞個秋景。老爺聽了哪有不答應的?所以家裡請客那天,周崇才會「順勢」又問了珊娘要不要同去。

而珊娘也有點煩他所造成的困擾,正想找個機會問清他這曖昧態度的緣由,也就跟著應了。

然後,這一日,五老爺和周崇便騎著馬去落梅河邊放鷹了。珊娘和太太則坐著船悠哉游哉地跟著。至於說侯瑞侯玦,因今兒不是休沐,那二人無緣參與,只得垂頭耷腦地去上學了。

周崇原想得美好,想著便是珊娘和太太坐在馬車裡,他總能隔著車窗跟她說兩句話的,卻是再想不到老爺怕顛著太太,竟不是備下馬車,而是叫太太和珊娘上了船……看著那漂在落梅河裡的畫舫,五皇子除了咬牙外,也只能默默歎氣了。

俗話說「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什麼樣的艱難險阻都阻止不了一個人的「有心」二字,等五老爺來到梅山腳下,一抬頭,老爺這才知道,原來周崇早一步命人在那背風處拿帳幔圍了一圈地,且還鋪好了錦氈,設好了案幾。於是,珊娘和太太就這麼被忽悠著下了船,終於和岸上的周崇匯在了一處。

五老爺看著小廝涼風放了一會兒鷹,漸漸便技癢起來。那邊既然體貼地設了案幾,再沒有不備紙墨的道理,於是老爺也顧不上珊娘了,便拉著太太過去幫他鋪紙磨墨,在那裡就地揮毫起來。

珊娘也有日子沒出門了,且今兒正風和日麗,秋高氣爽,見老爺太太那裡自得其樂,她便命跟著出門的六安五福等人也各自去玩耍,她則在河邊的交椅上坐了,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手搭涼篷,看著涼風在那裡放鷹訓鷹。

她看得入神,也就沒注意到,五皇子周崇也命人搬了張交椅過來,在她身邊坐了。周崇看著珊娘笑道:「你最近在忙什麼呢?都見不到你的人影。」

直到聽到他說話,珊娘才注意到身邊多了個人。她一回頭,見他竟這麼大咧咧地坐在她的身旁,她那細長的媚絲眼忍不住就瞇了起來。

她側過身子,將周崇一陣上下打量,心裡忍不住暗暗將他和袁長卿作了個對比。

就相貌來說,周崇許不如袁長卿那般漂亮,但他那張揚的眉眼,則明顯要比總是死板著一張臉的袁長卿更具吸引力——至少珊娘就知道,她家不少姐姐妹妹們暗地裡總拿這位五皇子做話題,且還不僅僅是因為他那皇家出身……不過這會兒珊娘卻發現,比起這活潑款的,她似乎還是更中意那不苟言笑款的……

她的眼一眨,放下在眉上搭著涼篷的手,也收回那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看著他的眼,乾脆直接地問道:「你老送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做什麼?」

周崇習慣性地嬉皮笑臉道:「送你你收著便是,偏竟還退回來了!你這是不拿我當朋友啊。」

珊娘正色道:「我看是你不拿我當朋友。」

周崇一怔,這才注意到珊娘的不悅,忙收了嘻笑,道:「我就是拿你當朋友才送你那些的。」頓了頓,又加重語氣說了一句:「最好的朋友。」

二人目光相互一對。這二人誰都不是笨人,於是珊娘便肯定了之前那些叫她不能肯定的東西。她心頭一惱,冷笑一聲,道:「那袁長卿呢?你跟他是什麼關係?有仇?」

「怎麼可能!」周崇皺眉道,「我跟他是發小,是兄弟!」

「兄弟?」珊娘又是一聲冷笑,「沒見過拆兄弟牆角的兄弟!」

「我怎麼拆他牆角了?!」周崇不滿道。

「你是不知道我跟他的關係嗎?」珊娘反問。

「當然知道……」周崇一頓,這才明白珊娘的意思,忙笑道:「你們那不是『權宜之計』嗎?」

「便是『權宜之計』,我們仍是有婚約在身的。」珊娘道。

周崇看看她,笑道:「你們又不當真。」見珊娘張嘴要反駁他,他忙又堵著她的話道:「是你說你倆的婚約是『權宜之計』的,我也問過袁老大,他也沒有反駁,可見你倆誰都沒當真。既這樣,我又挺喜歡你的,為什麼不能送你東西?」

這一回,便是他沒再堵著她的話,珊娘也只張著嘴回不出話來了。她再想不到,他竟會說得這般直白。愣了一會兒,她扭開頭,看著從天際俯衝下來的海東青道:「梅山鎮地方小,新奇的事物也少,五殿下玩一圈就趕緊回京裡去吧。」

她這言下之意,頓時叫周崇一陣皺眉,「你是在暗示,我這是在拿你當玩物嗎?」

「不然呢?」珊娘扭頭瞪著他。前世時周崇就有花花公子之名,那時因著袁長卿的不喜,珊娘很少跟周崇以及他那個圈子裡的人接觸,但即便是這樣,她也曾耳聞過那個圈子的混亂,如今見自己竟也成了他的目標,她不禁一陣怒火中燒。

「當然不是!」周崇擰著眉道,「我是真覺得你不錯。」

「那袁長卿呢?」珊娘道。

「關他什麼事?」周崇道,「你倆又不是真的……」

「便不是真的,我們仍是有婚約在身!」珊娘強調道。

周崇看看她,忽然怪叫一聲:「你改主意了?!還是說,你……對他……是不是?!」

「當然不是!」珊娘脫口說道。她忽然反應過來,瞪著他又道:「是與不是都與你無關!倒是你,你到底想要怎樣?!這裡是梅山鎮,不是京城,我也不是京城那些愛圍著你打轉的女孩兒,你這樣是對我極大的不尊重!」

她這裡惱了,卻叫周崇一陣不解,「怎麼會是對你的不尊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喜歡你才向你示好的,這竟也有錯?!」

「然後呢?」珊娘冷笑道,「向我示好之後你打算如何?娶我?!」

周崇一怔。他還真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而且對於他來說,喜歡一個人和娶一個人,完全是兩回事,「你……想我娶你?」他小心翼翼問著,又沉思道:「也不是不行。不過你這樣的家世,做正妃怕是太后那裡過不去,做個側妃應該沒問題。」

珊娘:「……」

無語了。她原是拿這話激著他的,卻再想不到他那裡竟似真的在考慮娶不娶她的問題,且順勢還考慮了給她個什麼名分……好吧,雖說這從一個方面表示,他確實是認真在「喜歡」她;可從另一方面也表示,這熊孩子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喜歡」!

——總而言之,這孩子,算是長歪了!

珊娘忍不住拿手指揉了一下額,看著周崇道:「你懂得什麼是『喜歡』嗎?」

周崇立馬一梗脖子,「當然!我又不是沒喜歡過人……」

「那些你喜歡過的姑娘,她們如今如何了?」珊娘截著他的話問道。

周崇一陣語塞。他可算得上是京城有名的「薄情郎」,喜歡時是真喜歡,不喜歡了也是真不喜歡。

看著這熊孩子,珊娘那好為人師的本性忍不住又發作了起來。她以指尖撐著額道:「我不知道殿下認為喜歡一個人是怎麼回事,但就我來說,喜歡一個人是一輩子的事。如果我不能肯定我會喜歡他一輩子,是絕不會說出這『喜歡』二字的。」

「可我真的喜歡你!」周崇道。

珊娘搖搖頭,帶著幾分冷酷道:「你那不是真正的喜歡。真正的不該是這樣的,真正的喜歡,是要考慮到對方的感受的。你送我那些東西時,考慮的其實只是你送得開心而已,你並沒有想過我是不是願意收到你的那些禮物——換句話說,你只考慮了你自己的感受,你根本就沒想過,你的那些禮物會不會造成我的困擾……」

「不是的,你誤解……」

周崇張嘴想要反駁她,卻被珊娘一揮手給打斷了,「你不要說我是誤解了你,因為我也曾做過跟你一樣的事。那時候我也以為我喜歡上了一個人,所以我拚命想要對他好,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接受,我只想把我能給的一切都給他,我以為那就是喜歡了。可後來我才明白,那不是,我付出的一切,與其說是因為我喜歡他,倒不如說,我是希望我能拿我的付出去賄賂他,去換取他對我的好感。所以說,其實我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我自己,並不是為了他,這不是真正的喜歡,真正的喜歡,應該是……」

「你喜歡的人是誰?」忽然,周崇打斷她。

珊娘一窒。看著他皺了一下眉,揮著手道:「這不重要。」

「我倒覺得這挺重要的。」周崇道,「你現在呢?還喜歡他嗎?你剛才說『你以為你喜歡他』,那現在呢?」

珊娘搖了搖頭,並沒有開口。其實她現在也說不清她到底還喜不喜歡袁長卿,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不是前世時的那種感覺……

「那你跟我不一樣。」周崇道,「至少有一點我可以確信,我喜歡你不是一時的。」頓了頓,他又道:「你許不信我,可我自己知道,你給我的感覺,跟以前那些女孩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我從來沒遇到過你這樣的女孩……」

珊娘一皺眉,截著他的話道:「許只是因為你從來沒遇到過,你才覺得你是喜歡的……」

這一回,輪到周崇揮手打斷她的話了。他揮著手道:「我沒有你以為的那般白癡。」

珊娘一陣沉默。頓了頓,道:「好吧,就算你喜歡我。可我認為,一個人單方面的喜歡,並不能叫作『喜歡』,只能說,是你對那個人的憧憬而已。真正的喜歡,該是兩情相悅……」

「誰說的?」周崇反駁道,「便是你不喜歡我,我也可以喜歡你的。喜歡一個人並不需要另一個人的同意!」

「是嗎?」珊娘抬頭看著那個熊孩子,忍不住冷笑道:「可你這般不管不顧的圍著我轉,叫別人怎麼看我?!所以我才說,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你送我禮物,與其說是你想表示你喜歡我,倒不如說,你只是在滿足你自己的心願!」

「你!」周崇忽地站起身。以他以往的經驗,當他表示他喜歡一個女孩子時,不管那女孩是真矜持還是裝著矜持,卻是沒一個敢像珊娘這樣不給他留顏面的。被珊娘的冷酷一激,他那皇家脾氣頓時發作了起來,瞪著珊娘怒道:「你不要以為我喜歡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這句話該我說才是!」珊娘卻一點兒都沒有被他的氣勢所迫,抬頭看著他道:「你不要以為你喜歡我,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何況你所謂的『喜歡』,對於我來說是為難!」

他瞪著她,她也反瞪著他,二人一陣僵持。

此時那些丫鬟小廝們大多數都圍在涼風身邊看著他放鷹,有些則圍在老爺身邊看著老爺畫畫,還有一些,則各忙各的,各玩各的,竟是一時都沒人注意到珊娘這邊的動靜。

六安也在看著涼風放鷹。她無意中一回頭,便正好看到珊娘和五皇子那般四目相對的模樣。她一愣,趕緊扯了扯五福的衣袖,低聲道:「五福姐姐,快看姑娘。」

五福一回頭,不禁也是一陣詫異,道:「這兩人怎麼了?吵架了?」說著,趕緊跑了過去。

周崇雖然薄情,卻也多情。他喜歡一個女孩時,還是很能夠伏低做小的。於是他歎了口氣,收了怒容,看著珊娘無奈道:「這麼說,你是不信我了?」

「不是信不信的問題。」珊娘道,「主要是,我對你沒那種感覺。你那樣,會叫我很為難。」——她自己有過那樣的痛,所以她寧願冷酷一點,也極不願意自己成為別人單相思的對象。

周崇不禁一陣詫異,把珊娘打量了一圈,重又在她身旁的那張交椅裡坐了,歪頭看著她道:「我還真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女孩。對於你們女孩來說,有人喜歡不是件挺值得驕傲的事情嗎?一般來說,不是都會認為,喜歡你的人越多越好嗎?」

「是你認識的那些女孩們都這樣吧!」珊娘冷笑道,「反正我不是這樣的。對於我來說,喜歡應該是相互的事。我喜歡一個人,我會希望他也能同樣喜歡我。可如果他不能給我同樣的回報,我會替我自己覺得不值,我會覺得我被辜負了。那麼將心比心,當別人喜歡我的時候,我自然也會希望我能給予他同樣的回報。如果回報不了,對於我來說,他會成為我良心上的負擔……」

珊娘忽地一怔。周崇對她的喜歡,對於她來說是一種負擔,可同樣的,袁長卿也曾對她說過相同的話……她卻一點兒都沒有覺得他的「心悅」是她的負擔……

「姑娘。」五福過來向著周崇行了一禮,對珊娘笑道:「涼風那裡問姑娘要不要學著放鷹呢。」

「要,當然要!」

珊娘猛地從交椅上跳將起來,一下子將交椅帶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