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之所以要打壓袁長卿,不僅僅是因為聽了後宮裡吹來的耳邊風,也因為皇帝知道,袁長卿如今正為太子所用。昌元帝自己無能,卻很是忌憚著他那個受先帝看重的能幹兒子,因此,便是沒有後宮,他也不會去扶植袁長卿的。
只是,皇帝沒想到的是,那洪大人竟梗著脖子跟他倔了起來。他一時氣極任性退朝,不想又把太后給引了來……雖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昌元帝不待見太子,但他卻不敢當著他親娘的面表露出自己的半點心思,只好就著太后的坡下了驢,違心地點了袁長卿做探花。
至於狀元,因為被袁長卿的事鬧得頭痛,皇帝就有點破罐子破摔地隨手點了那個名字排在袁長卿後面的人。
皇帝的想法有點小幼稚,覺得點了排在袁長卿之後的人做狀元,對於袁長卿來說也是一種羞辱。他卻是不知道,他這無心一點,竟點了個比袁長卿這多少帶著點自我功利的「太-子黨」,更加純粹、更加鐵桿的「太-子黨」——林如亭。
林如亭是林二先生的長子,幼年時一直隨父親在京城讀書。袁長卿拜在林二先生門下後,他因著袁長卿的關係而認識了太子。比起袁長卿和周崇,林如亭和太子的年紀更為接近,因此二人相交也更為契合。便是後來家裡安排林如亭回梅山書院讀書,他和太子之間的書信往來也從不曾斷過。而也正是因為他常年不在京城,京裡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少有人知道他和太子之間的交情。
雖然珊娘覺得他只得個探花有點委屈,袁長卿自個兒倒是挺滿意這個名次的。之前他就算計著,皇帝把他一擼到底的可能性不大,最壞的結果便是被刷到三甲去,如今能得個探花,對於他來說已經是個意外之喜了。
而且,比起萬眾矚目的狀元郎,袁長卿倒覺得這第三名的探花正正好,不高不低,可以給他帶來他想要的仕途名聲,卻也不至於叫他在人前太過於顯眼——袁長卿對自己一向有著很清醒的認識,他知道自己精於謀算,擅長背後策劃,卻並不擅長面對人群,而林如亭則正好跟他相反,溫文儒雅的他八面玲瓏,幾乎沒有他搞不定的人。甚至是昌元帝。
金殿傳臚的第二天,便是萬眾矚目的瓊林宴了,所有的新科進士們都去了宮裡領宴——當然,這「瓊林宴」只是民間俗稱,於官府的說法,則叫「恩榮宴」。
那袁長卿是探花,第三名,按規矩自然是要坐在上首第三席的,離昌元帝和陪宴的太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很近。
昌元帝在袁長卿的身上吃了個悶虧,對他自是沒個好臉色,可今兒這是「恩榮宴」,體現著皇家的恩寵,他再怎麼是個糊塗皇帝,這點分寸還是有的,倒不好當眾給袁長卿難看,便扭過頭去,一味只和他欽點的狀元郎林如亭說著話。說話間,問及到狀元郎林如亭的身世來歷時,皇帝忽地不吱聲兒了。
卻原來,在皇帝心裡,林如亭的父親林二先生可一點兒都不比袁長卿更討人歡喜。林二先生雖然從未入過仕,卻因他才學出眾而被世人公認為是大儒。這位大儒和大周其他的大儒一樣,都有個愛「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的毛病。偏當今這位又不是個賢明的君主,可以讓人置喙之處簡直不勝枚舉。皇帝那裡每做一件錯事,林二先生就和其他大儒們一唱一和地撰寫文章抨擊時政,屢屢叫皇帝失了顏面,偏又拿他無可奈何——那杏林書院雖是皇家書院,當年世祖皇帝卻有遺命,禁止皇家插手書院事務,且還特特在書院門前勒石為記。叫他想找著借口把林二先生踢出京城都不成。
所以說,這位昌元帝真是個無能之人,他惱林二先生多年都一直無計可施,誰知那才剛剛成年的四皇子只用了三年的時間,就替他辦到了幾十年沒能辦到的事。四皇子用滲透的方式,漸漸掌控了近百年來一直保持著獨立姿態的杏林書院後,便揣摩著聖意,將林二先生排擠出了杏林書院。只是,杏林書院能以獨立姿態在京城屹立百年,卻也不是誰說拿下就能拿下的。都說「文人氣節」,文人雖然提不動刀,拿不穩槍,卻是全天上下最不容易低頭服軟之人。四皇子可以得勢一時,終究難以囂張一世,不過才兩年時間,書院裡的先生和學子們便在太子暗地裡的相助下,把四皇子的勢力驅逐了出去。於是,兩年後,林二先生帶著他那本尚未完成的《地輿志》,重又入了杏林書院執教……
雖說皇帝還不知道眼前這位談吐文雅的青年是他所忌憚的太子的鐵桿黨徒,但只衝著他是林二先生的兒子,皇帝就後悔得恨不能立時收回他的金口玉言。
而林如亭看著和袁長卿似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其實就心眼兒來說,他一點兒都不比袁長卿差。且他打小就幫著祖父伯父管著書院裡那些調皮搗蛋的小子們,最是擅於揣摩人心,見昌元帝突然改了態度,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為了他的父親。他只作不知情的模樣,處處順著昌元帝的意思說著模稜兩可的話,偏那話又叫人聽了極舒服,等瓊林宴上酒過三巡時,昌元帝早忘了林如亭是林仲海之子了,直覺得自己那神來一筆,果然給大周挑了個棟樑之材。於是,當場下令,叫林如亭入內書房行走。
而,和得了皇帝青眼的狀元郎相比,袁長卿這個探花郎則立時就成了一道背影——也是,雖然皇帝受他親娘的挾制,不得不違心給了袁大一個他不想給的出身,可怎麼說人家都是頂級大boss,便是明著不好把袁長卿怎樣,暗地底給他穿個小鞋什麼的,簡直不要太容易喲!
於是,雖然袁大探花和狀元榜眼一樣,依慣例被皇帝賜予進士及第的出身,且也被授予了翰林編修之職,可同樣是入翰林院,林如亭一入仕途就能出入皇帝的書房,袁長卿卻得了個修書的差事——不是修史書的那種修書,而是修補藏書的那種真正的修書!
以後世的話來說,其實他就是個圖書管理員……當然,這是瓊林宴過後,袁長卿要面臨的現實。此時則還在瓊林宴上。
袁長卿的座位靠著皇帝,叫昌元帝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一看到他,就叫昌元帝想起前兩天的憋屈來,於是越看他心裡火越大,偏還當眾發作不得,便想著主意刁難起袁長卿來。對他皮笑肉不笑道:「難怪連太后都說愛卿天生是個探花郎的胚子。這相貌,便是在唐朝,也妥妥的是個『探花使』。如今正是春光最好之時,加上卿這等人品相貌,倒叫朕來了興致,索性就委你做個『探花使』,去御花園裡挑一朵天下最美的花來。你若找到了,朕自然有賞,若找不到,或者找來的花不是天下最美的花,可別怪朕罰你。」
昌元帝點狀元那天發生的事,外人自是不知內情,宴上新晉的進士們聽皇帝這麼說,都只當皇帝是突然來了興致,便紛紛起身拍著馬屁,附和說這個點子雅致,倒逗得昌元帝一陣開心——他們哪裡知道昌元帝這是在給袁長卿挖坑,只當便是罰,也不過是罰酒罰詩罰文章而已,哪裡知道袁長卿所面臨的危險。
他們不知道,太子、四皇子,還有五皇子卻是早知道袁長卿這探花郎是怎麼來的。於是,三雙或擔憂或幸災樂禍的眼,全都看向袁長卿。
只見袁長卿從容起身,也不找借口推辭,只向著皇帝道了聲「領旨」,轉身便出了大殿。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四皇子回頭對皇帝笑道:「父皇休要說我挑剔,所謂眾口難調,他覺得美的,我可未必就覺得美。」
那些原正笑著的新晉進士們聽了,頓時愣了愣,心頭忽地有種不好的感覺,便悄悄看向上首的昌元帝。
昌元帝笑道:「找不到也沒什麼,不過是受罰而已。」
——果然,純粹就是想找理由罰一罰袁長卿的。那些機靈的人立時聽明白了昌元帝的話外音,心裡頓時調整了對袁長卿的態度。
而在昌元帝和眾人都沒注意到的地方,林如亭則和太子飛快地交換了個眼色,二人臉色不禁一陣凝重。
五皇子原就和袁長卿交好,此時更是湊到太子耳旁低聲道:「要不要我偷偷去趟慈寧宮?」上一次皇帝鬧脾氣時,就是太子暗地裡派人去通知太后的。
太子搖搖頭。皇帝打的什麼主意,他大概也能猜得到。這樣的場合裡,且袁長卿不曾有任何的過錯,便是他找來的花不合昌元帝的要求,皇帝也不可能因此就傷及他的性命,或者罷了他的前程——若真那樣,此時列席兩邊陪宴的各部大臣們也會上來勸阻。這樣一來,袁長卿倒很容易就能脫身了——太子擔心的倒是,皇帝只是想要借此由頭來羞辱袁長卿一通。
上一次他之所以能請動太后,是因為那是國事。這一次,若皇帝只是想要羞辱一個才剛剛踏上仕途的臣子,別說太后,便是列席兩邊的大臣們,大概都不會站出來替袁長卿說一句話。最多在事後給皇帝上兩道折子,指責一下皇帝的荒唐,也就算是給新科探花一個交待了。
袁長卿在宮裡面臨困境時,珊娘則正和她的父母一同在林二先生家裡作著客。
這一科,竟是再沒有人比林二先生更為風光得意了。他的至親子侄,包括親傳弟子,三人下場,三人全都高中,且不說其中還有一個狀元一個探花郎,便是因為毛躁而於殿試時略有失手的林如軒,也是會試第六殿試第十三的好成績。一時間,林二先生高興得幾乎無可無不可了。
也因此,便是林如亭袁長卿等人仍在宮裡領著宴,林二先生依舊命家人擺起了酒宴,請著書院同僚和京城裡常與他詩文應對的那些文壇巨匠、名師大儒們,一同過來吃酒慶賀。
而作為探花郎的岳父,五老爺也想請客來著,一來他才到京裡,就那麼幾個老友,還全叫林仲海給請了去;二則,是他打賭輸於林仲海了,只得把這頭一天的宴客讓於了林二先生——他和林二先生賭著袁長卿的名次,林二先生心裡多少知道一點朝局的,故而猜著袁長卿定然不可能是狀元,五老爺卻並不關心政治,對朝局更可謂一無所知,只盲目地信任著袁長卿的才學,非說他是狀元之才……
男人們在外院談古論今,一個個於酒酣耳熱之際恨不能立時一展自己那「治國平天下」的手段;女眷們於內宅,則更樂意探討些「修身齊家」的本事。
二夫人便問著珊娘:「大郎得中,袁家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珊娘搖搖頭,笑道:「昨兒花叔也往那邊府裡報了信的,那邊只說老太太和四夫人染了時症病倒了,都沒見花叔。」
「那你呢?」五太太擔心道,「四夫人那裡倒罷了,老太太那裡,怕是你要去侍疾吧?」
珊娘倒想裝個樣子的,袁長卿卻直接把她攔了回來,只叫花媽媽過去看了一趟,且還告訴那邊府裡的人說,珊娘身子也有不適,怕把病氣過給那兩個已經病倒的人,只好遣了花媽媽來代為看望……
這裡正說著話,外面傳來一陣喧嘩。二夫人抬頭看看天色,站起來笑道:「定然是他們回來了!」
二夫人還真說對了,還真是袁長卿他們回來了。三人只進來內院行了個禮,便叫外面的那些名師大儒們給拉走了。那林如稚原就是個活潑的,此時更是對那瓊林宴好奇得不行,便硬是拉了珊娘背著人跑到前廳的後窗下,聽著林如軒像說書般,繪聲繪色地說著瓊林宴上的事。
她們到時,林如軒正說著袁長卿這個探花郎的來歷。
雖說他這探花來得如同兒戲一般,可宮裡放出的消息卻是另一個模樣的。宮裡只說,那前三名的文章都一樣好,叫皇帝一時犯了難,跟太后說起此事時,太后只認得三人裡的袁長卿,便說他長得最好,是探花郎的胚子……不管事實真相如何,市井百姓倒是挺喜歡這個說法的,甚至一時傳為佳話。
眾人正議論著,林如軒那裡又繪聲繪色地說起昌元帝委袁長卿為「探花使」,叫他去御花園裡挑選一朵天下最美的花的事來。
「你們再猜不著,袁大,不,探花郎他找來的是什麼花……」
話說,當年世祖皇帝曾效仿唐太宗,在御花園的一角也建了個凌煙閣,裡面掛著當初為創立大周基業立下汗馬功勞的一批文臣武將的畫像。那閣前有一株世祖皇帝親手栽種的木棉。當年世祖皇帝曾說過,那紅紅的木棉花裡藏著先人為後人所流的血,所以是這世間最美的花……
所以,袁長卿帶回去的,便是這株木棉樹上的花。
回家的馬車上,見珊娘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袁長卿便逗著她道:「其實我認為,天下最美的花在我家裡。」
珊娘怔了怔,忽地拿手指頭捅了他一下,睇著他道:「人前你倒也這樣油嘴滑舌一次啊!」
袁長卿笑著抓住她的手指,道:「真的,我真覺得我們家那株月季花是天下最美的花。你種的,我給除的蟲,開的花豈能不美?」
珊娘這才意識到,他又在捉弄她了,於是撲過去又動起手來。
袁長卿悶聲一笑,對她道:「這樣多好,不愁眉苦臉了。」又道,「你別替我擔心,我好著呢,他們最好是能把我選官選到外地去,我就帶著你,還有老爺太太,我們一路遊山玩水地過去,正好也看看這美好的春-色。」
可惜的是,天不從人願,袁長卿並沒有能夠如他所希望的那樣被人踢出京城,而是被人塞進了翰林院,做了個一個月裡都沒一本書可修的修書匠……
不過對於袁長卿來說,這樣的安排倒正好便利了他。之前他就答應了太子,要替他擔下一攤子事的,若是他如林如亭那樣受著重用,就只能一個人當兩個人使著了。如今他得的是個閒差,且上司還是太子那一系的,他簡直可以說是愛去不去,工作之餘,竟叫他得了許多的空閒,整天帶著珊娘城裡城外的溜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