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珊娘真的不是個能狠得下心的人(前世就不是,不然也不會讓自己落得那樣一個淒涼的下場),加上她又深知袁長卿若真想勸服人,沒有他做不到的,她怕自己會心軟,於是乾脆連晚飯都沒有下樓去用,只命人把飯菜都送上樓來。
她這裡正吃著飯時,忽然就聽到樓下傳來一陣騷動。不用她吩咐,愛熱鬧的五福就已經先跑了出去。可只眨眼的功夫,這孩子又跑回來了,且還咬著唇,憋紅著一張臉。
珊娘和三和對了個眼兒,立時都知道,她大概是看到炎風了。
自那日五福拒了炎風的親事後,誰也不知道炎風過來給她道歉時二人到底說了些什麼,也不清楚五福有沒有真的動手打人,但自那天以後,炎風便規矩了起來,再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跟逗小貓小狗似的來招惹五福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再看到他,五福心裡卻帶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這孩子有點傻,不知道怎麼應對這種莫名其妙的彆扭,便每回看到炎風就躲,倒害得炎風當她是記恨上了他,很是黯然了一陣子。
「我去看看。」三和笑瞇瞇地看了一眼五福,起身走了出去。和五福炎風不同,如今她和涼風已經由袁長卿做主訂了親,婚期就在下個月。
三和先是站在前廊上往樓下看了一會兒,然後忽地一轉身,竟下了樓。過了半晌她才回來,且唇角還抿著一絲笑意,回稟珊娘道:「是花媽媽帶著炎風他們幾個,把大爺的東西往樓下搬呢。」
珊娘:「……」
當初袁長卿把這小樓按珊娘的春深苑重新整修後,珊娘便把一樓佈置成了袁長卿的書房,自己用了二樓。而要說起來,其實袁長卿對人對事都很挑剔,唯獨對物有種近乎苦行僧般的無視。珊娘甚至覺得,便是叫他住在豬圈裡,他大概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困擾。所以兩人的書房從裝飾到佈置,全都是她一手包辦的,所以她自是知道,樓下和她這樓上一樣,也佈置了一張可供小憩的床。
「大爺這定是不放心奶奶,才追著奶奶來的。」
五福一邊斜眼看著珊娘,一邊故意這般說著。
三和則抿著嘴看著珊娘一個勁兒地笑,直笑得珊娘的臉都紅了。
李媽媽則歎著氣勸著珊娘道:「看看看看,姑爺都這麼遷就姑娘了,姑娘竟還使小性子。不過是件小事,姑爺也是為了姑娘好,偏姑娘還記恨上姑爺了。」又略放低了一點聲音嘀咕道:「我看啊,姑娘這是被姑爺給慣壞了!」
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自顯了懷後,珊娘的脾氣就明顯見漲,竟是一句逆耳的話都聽不得,所以三和五福才那麼拐著彎地勸著她,偏李媽媽因為憂心這小倆口吵架的事而大意了,竟直接勸了上來。珊娘沉著臉才剛要頂回去,一回頭,偏又恰好叫她看到六安認同地看著奶娘一陣點著頭……要說,李媽媽原就是那種老式的女人,不然也不會被死了的李大欺壓成那樣了,而六安也是個本分傳統的,加上如今她天天跟著李媽媽,倒叫李媽媽給灌輸了一腦門子的「賢良淑德」……
珊娘張張嘴,有心想把她重生後的種種感悟說給她們聽,可忽然又是一陣洩氣。其實李媽媽認定的那一套,才是普世的觀念,而她的想法,才是有些驚世駭俗。便是她跟她們說了,她們能不能理解且不論,至少李媽媽就常常暗示她,覺得她的想法做法太過於自私,太過於不把丈夫放在眼裡了……
就在珊娘一陣心浮氣躁之際,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響動。六安大概以為是袁長卿上來了,一轉眼便跟只小耗子似地搶了出去,可只瞬間又轉了回來,向珊娘稟道:「花媽媽來了。」
花媽媽提著個食盒上來,對珊娘笑道:「奶奶早上說想吃必春和的蒸餃,這是才剛出爐的,奶奶趁熱嘗嘗。」說完,向著珊娘行了一禮,竟是一個字都不曾提及袁長卿,就這麼又下了樓去。
看著那食盒,珊娘一陣沉默,李媽媽則又歎息道:「瞧瞧,定是姑爺想著的……」
她話還沒說完,就叫三和拽了一下她的衣袖。李媽媽看看三和,這才注意到珊娘那陰沉的臉色,趕緊閉嘴不言語了。
等珊娘這裡用飯畢,看著人收拾了碗筷,李媽媽竟丟下珊娘也跟著下了樓。珊娘只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大概是李媽媽見說不動她,這是去找袁長卿做和事佬了。
果然,很快,李媽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了上來。
這會兒珊娘正拿著本書靠在大迎枕上翻著,聽到李媽媽的聲音,她忍不住豎著耳朵聽了聽,卻是自始至終只聽到李媽媽的絮絮叨叨,竟一點兒都沒聽到袁長卿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李媽媽歎著氣一個人回來了。
珊娘看看她的臉色,便知道大概袁長卿給她來了個「打死不開口」。想著袁長卿這麼興師動眾地搬到樓下來,應該是想要向她求和之意的,偏李媽媽去勸說,他竟又是這麼個態度,珊娘倒有些不太確定他的想法了。
李媽媽見珊娘一本正經地看著書,便假裝在收拾屋子的模樣,一邊摸東摸西地磨蹭著,一邊又裝著自言自語的模樣嘀咕著什麼「姑爺心裡難受,都沒吃晚飯」等等等等。
珊娘扁了扁嘴,只當沒聽到的。等實在被李媽媽嘮叨煩了,她便忽地一合書,對她奶娘道:「我困了,要睡了,你們都下去吧。」
自來珊娘都是不要人守夜的,可之前因為有個袁長卿天天跟她同床共枕,如今小倆口吵了架,偏珊娘又是這麼個狀況,李媽媽肯放她一個人呆著才怪!所以不管珊娘如何說,李媽媽硬是把自己的被褥給抱了來,甚至揚言,珊娘若不讓她在屋裡守著,她就睡在前廊下,「反正姑娘跟前不能沒人」。甚至三和五福六安說要替她,她都不肯。珊娘被奶娘磨得沒法子了,只得無奈地隨她去了。
說是要睡了,可這會兒珊娘哪能睡得著,便靠著床頭看著書。
只是,李媽媽卻發現,她家姑娘呆呆盯著一頁書看了足有兩刻鐘的時間,那眼竟是連個位置都不曾挪過。見珊娘如此,李媽媽有心想勸,可想想三和背著人說的那些話,便又搖著頭歎著氣,把滿肚子的話又嚥了回去。
而就在這時,寂靜的室內忽然響起「嗶剝」一聲響,像是石子打在窗框上的聲響。
珊娘一驚,從書上抬起眼,扭頭看向聲音的方向。那是從東間裡傳出來的聲音。
她正疑惑著,東間裡又傳來一聲脆響。這一回,明顯是石子直接丟到窗戶玻璃上的聲音。
珊娘眨眨眼,扭頭看向門的方向——若是她猜的那個情況,走門不是應該比爬窗更容易一些嗎?!
她這裡疑惑著,那窗上又響起一聲「嗶剝」。
李媽媽早聽到這一聲兒接一聲兒的怪響了,她豈能不去看著究竟?偏這會兒珊娘正看著門口滿心疑惑著,一時竟沒注意到她奶娘的動向,直到李媽媽在東間裡發出「喲」的一聲驚呼,她這才嚇了一跳,忙不迭地穿鞋下了床,探頭往東間裡一看,便只見李媽媽正站在北窗下,雙手合在嘴邊,似要阻止自己驚呼出聲一般。
珊娘忙往前走了兩步,等她看清北窗外月光下那個站在樹枝上的人影後,她忽地咬住唇,站住腳。
這時李媽媽正好也回頭過來看向她。
珊娘立時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燙。話說袁長卿爬牆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偏做姑娘的時候從來沒被人發現過,如今倆人明明可以正大光明面對面說話的,那傢伙竟又跑來爬牆……還叫李媽媽逮個正著!
也虧得李媽媽隨手帶進來的燭台放在珊娘的身後,所以李媽媽沒瞧見珊娘那尷尬的臉色,只當她也跟她一樣,是被窗戶外面的袁長卿給嚇到了,便對珊娘擺了擺手,道:「姑娘莫怕,是大爺。」又回頭對僵在樹上的袁長卿道:「好好的,大爺爬到樹上去做什麼?趕緊下來……」
袁長卿再想不到,從來不留人守夜的珊娘屋裡會有個李媽媽在。他一時被這意外驚到了,竟險些沒失手從樹上掉下去。偏他們家小樓後面的這棵玉蘭樹是今年才種下的,不像珊娘家那棵已經長了十幾年的枝桿粗壯,他這裡手上一滑,腳下一用力,立時便聽到腳下的樹枝發出一聲危險的斷裂聲……
「……哎呦!」
正喋喋不休著的李媽媽忽地發出一聲驚呼。
珊娘也聽到了那聲樹枝斷裂聲。她嚇了一跳,忙推開奶娘撲到窗口,便只見袁長卿雙手抓住頭頂上方的樹枝懸在半空中,腳下的樹枝正「唏哩嘩啦」地往地面上砸去……
「你……真是的,你快下去!」她急道。
「你讓讓。」袁長卿衝她偏頭示意道。
珊娘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拉著李媽媽讓出窗口。
袁長卿腰力一挺,便跟隻猴子似的從窗口竄了進來。
他才剛剛站定,珊娘便撲過去把他渾身上下一陣亂摸,一邊連聲問道:「可摔到哪裡了?」
袁長卿:「……」
——掉下去的是樹枝,他明明一直掛在樹上的好吧……
「我沒事。」他握住她的手,因她生氣而一直忐忑著的心,忽地就這麼安穩了下來。
這時珊娘也醒悟了過來,不禁一陣羞惱,便掙扎著從他的手裡掙脫一隻手,用力擰著他的腰間,恨恨道:「找死啊你!」
袁長卿倒抽著氣,按著她的手道:「我沒想到……」他忽地扭頭看向李媽媽。
李媽媽這會兒早驚呆了。她再想不到,她家文質彬彬的姑爺竟跟個採花大盜似地翻牆跳窗……也再想不到,探花郎居然有如此矯健的身手……
見他看著李媽媽,珊娘也這才想起來,她奶娘還在,便忙從袁長卿的手裡掙扎著要將另一隻手也掙脫出來。袁長卿卻怎麼也不肯放開她,且還將她掙脫的那隻手重又捉了回來。
二人一陣拉拉扯扯,卻是這才驚醒了呆怔住的李媽媽。
「啊……哦……呃……那個……」李媽媽一邊支吾著一邊連連劃拉著雙手,一邊後退一邊又閃爍著眼不好意思看向那仍糾纏著的兩個人,一邊還喃喃不清地嘟囔道:「姑娘,姑爺,那個,我,這個,哦,嗯,那個……」她一時找不著話了,便乾脆擺了擺手,道了句「你們聊」,一轉身,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珊娘便聽到樓梯上響起李媽媽歡快的腳步聲,以及那沒能壓抑得住的一聲笑。
珊娘立時窘了,因兩隻手都被袁長卿抓著,便拿肩去撞他,「你可……」
而她的話尚未說完,便叫袁長卿驀地托住她的腦後,用力吻了上來……
纏綿良久,袁長卿才略鬆開了她一點,那唇卻依舊不肯離開她,貼在她的唇上低喃著她的名字,「珊兒。」
珊娘柔軟地靠在他的懷裡,兩隻手臂早不知道什麼時候攀上了他的脖頸,「別以為我不生氣了。」她也貼著他的唇低喃著。
「你可以生氣,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你別不理我。我真害怕了,珊兒,以後別這樣嚇我好嗎?我只有你的。」
袁長卿那帶著脆弱的聲音,立時叫珊娘無條件地投了降。她用力抱緊他,道:「我知道你怕我不見了,所以你才那麼想要把我放在你能看得到的地方。可你也要記住,我不是一件屬於你的物品,我有我自己的感覺,有我自己的想法,你感覺不安的時候你可以跟我說,但你別替我做主,你叫我覺得我好像又不是我了,我好像只能等著你怎麼樣。我不喜歡那種感覺。」
「別說了,我知道錯了,再沒下次了。」袁長卿連連吻著她,又低喃道:「我有我怕的東西,你也有你怕的,我不該因為我感覺害怕就強迫你來將就我,可你也不能因為你害怕,就強把你以為我會做的那些事強加在我的身上。你說我需要你的時候才會記得你是誰,不需要你的時候就會丟開你,我從來沒有那樣過,你那樣說對我很不公平。便是之前我那樣想過,也是因為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只是想像著我可以那樣而已,可如今你應該早知道的,我做不到,我怎麼可能丟開你,我只怕你會丟開我,怕你不要我……」
珊娘忽地將頭往後一仰,避開他的唇,又抬手將一根手指貼在他的唇上,挑著眉梢看著他道:「怎麼?這是秋後算賬嗎?」
袁長卿一怔,想了想,不禁一窘,難得地帶著幾分憨氣道:「就是抱怨一下。你那麼說的時候我很不服氣,又不好跟你吵。」說著,他將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而就在這時,珊娘的肚子竟微微一顫,直把袁長卿嚇了一跳,如觸電般鬆開手,驚疑地看著珊娘:「這……」
頭一次當爹的袁長卿自是不知道,這是胎動。曾生過兩個孩子的珊娘對這種感覺卻是一點兒都不陌生,何況之前她就已經感覺到了。
她微笑著拉起他的手,將他的手再次放在她的腹部,低頭看著他的手道:「你也感覺到了?這是他在跟你打招呼呢。」
此時珊娘已經準備就寢了,身上的衣裳極是單薄。隔著那薄薄的衣衫,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袁長卿心裡不禁一陣滋味複雜,「聽起來,好像他已經跟你打過招呼了。」他微有些嫉妒地道。
「可不,」珊娘得意笑道,「早在一個月前我就感覺到了。」
「什麼樣的感覺?」
「跟小魚兒吐泡泡一樣。一開始還以為是肚子餓了呢。今兒這麼大的動靜倒是頭一次,竟就叫你遇上了。」
袁長卿一陣沉默,又嘀咕道:「可我還是有點嫉妒你。怎麼男人就不能懷孩子呢……」
春天的夜裡,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中,一對傻瓜似的准父母依偎在一起,喃喃說著些叫人不忍卒聽的傻話,直叫小樓後面那株才剛被踩斷了一根樹枝的玉蘭樹,搖擺著寬大的樹葉發出一陣沙沙的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