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和莉拉決定爬上那段陰暗的樓梯,我們一個台階一個台階、一層層往上走,一直走到堂·阿奇勒[註]的家門口,就是那天我們開始了與彼此的友誼。
[註]意大利南方也像西班牙一樣,用「堂」(don)來尊稱男性,也用於對神父的尊稱。
我記得,院子裡有一種紫色的光,空氣中瀰漫著春天夜晚的氣息。母親們都在做晚飯,是回家吃飯的時候了,我們沒馬上回家,而是在彼此較勁。雖然我和莉拉從來都沒有說過話,但我們在比誰的膽子大。
這種比賽已經開始有一段時間了,無論在學校裡,還是在學校外,我們都一直在較勁。莉拉把自己的手甚至整條胳膊都伸進了下水道黑黢黢的洞裡;我也馬上把手伸進去,但我的心在怦怦跳,我希望蟑螂不會順著我的手臂爬上來,希望老鼠不會咬我。莉拉攀上住在一樓的斯帕紐洛太太家的窗戶,吊在窗子的鐵欄杆上,那是綁晾衣服繩的地方。她吊在那裡,搖晃著身體,然後猛地跳到人行道上。我也馬上照著做了,但我很害怕掉下來摔到自己。莉拉把一枚鏽跡斑斑的法國胸針扎到皮膚裡,那是她在路上撿的,她一直把胸針裝在口袋裏,說那是一位仙女送給她的禮物。我看著那個白色的金屬尖頭在她手掌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口子,她把那枚胸針遞給我,我也照她的樣子做了。
這時候,她用一種她特有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眼睛眯著,很堅決,然後看著堂·阿奇勒住的那棟樓。我嚇呆了,因為堂·阿奇勒是童話中的怪獸,我絶對不能靠近他、看他、和他說話、偷窺他。我要假裝他和他的家人都不存在。不僅僅是在我家,大家對於他都有一種又恨又怕的情感,我不知道這種情感是怎麼來的。我父親談論堂·阿奇勒的方式,讓我想像他是一位身材高大、滿臉橫肉、非常易怒的人,儘管他被尊稱為「堂」,對我來說,擁有這個稱呼的人,應該是那種非常平靜安詳的權威人士。我想像他由一些難以描述的材料構成:鐵、玻璃和蕁麻。但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鼻子和嘴裡冒著熱乎乎的氣息。我覺得,即使遠遠看見他,也會刺痛我的眼睛。假如我膽敢靠近他的家門,他一定會把我殺了。
我遲疑了一下,想看看莉拉會不會改變主意,退回去。我知道她想幹什麼,我徒然地希望她能忘記那件事情,但她卻沒有。路燈還沒亮,樓道裡的燈也暗著,從房子裡傳來讓人不安的聲音。要跟上莉拉的腳步,就要離開院子裡微藍的天光,進到漆黑的大門裡去。我終於決定跟著她進去了,剛開始,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聞到一些舊物件,還有DDT殺蟲劑的味道。我的眼睛最後適應了黑暗,我發現,莉拉坐在第一段樓梯的第一個台階上。這時候她站了起來,我們開始向上爬。
我們靠著牆走,她走在我前面兩個台階,我跟在後面。我覺得很矛盾,不知道是應該趕上去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是應該拉開距離。我們肩膀靠著泥灰脫落的牆壁走,這時候我有一種感覺:那些台階非常高,要比我們樓裡的樓梯高。我在發抖。腳步聲,任何一種聲音都是堂·阿奇勒在我們身後出現,或者是迎面走過來的聲音,他拿著一把長長的刀子,像那種給雞開膛的刀子,樓道裡瀰漫著油炒蒜的味道,堂·阿奇勒的妻子瑪麗亞會把我扔到熱油鍋裡,幾個孩子會把我吃掉,堂·阿奇勒會把我的腦子吸出來吞下去,就像我爸爸吃魚頭那樣。
我們時不時停下來,每次我都希望莉拉後退。我渾身是汗,我不知道她有什麼感覺。她時不時向高處看,但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頭頂上是樓梯間灰色的大窗戶。這時候燈忽然亮了,但燈光很微弱,燈上落滿了灰塵,還有很多可怕的角落沉浸在黑暗裡。我們停了一下,想搞清楚是不是堂·阿奇勒開的燈,然而我們什麼都沒聽到,沒有腳步聲,也沒有開門、關門的聲音。莉拉繼續向前走,我跟在後面。
她覺得自己在做一件該做的事情,而我忘記了我出現在那裡的原因。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在那裡是因為她在那裡。我們慢慢走向那些年我們最害怕的人,我們去探索、審問自己的恐懼。
上到第四級樓梯時,莉拉的表現出乎我的意料:她停了下來,等了我一會兒。我趕上她,她向我伸出手來,這個舉動徹底改變了我們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