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遇虎

  納蘭崢這年紀的女孩皮膚嬌嫩,因而手腕被捋起的那處紅痕許久都褪不去,反倒越顯猙獰了。

  湛明珩下手不知輕重,垂眼就看見自己幹的「好事」,又瞧她緊緊攥著白玉鐲子,眼淚跟不要銀錢似的撲簌簌往下掉,一時也犯上了難。

  他哪裡想得到這平日裡張牙舞爪,得理不饒人,不得理也不饒人的女娃還會被惹哭,又何曾見過女孩家哭。

  從前倒有毛頭小嬰在他懷裡鬧過,彼時皇祖母教他搖一搖撥浪鼓,拍一拍嬰孩的背,再顛巴幾下,就哄好了。

  可這女娃都七歲了,那樣成不成啊?

  不成吧……

  納蘭崢這種不出聲的悲泣簡直比毛頭小嬰大喊大叫的哭法還讓湛明珩覺得鬧人,他渾身都似爬了蟲般癢起來,乾咳幾聲道:「我……賠你一個成不成?」他當然以為,納蘭崢是因為鐲子碎了才哭的。

  見她不搭理自己,又道:「這樣的鐲子宮裡多了去,你要十個都成!一百個……」他思考了一下這數目的概念,「一百個也成吧,我跟皇祖父說一聲就是了。」

  他這態度倒算端正,可納蘭崢似乎聽都沒聽見。

  納蘭嶸長這麼大還不曾見姐姐這般過,實在嚇壞了,怯怯去揪她的衣袖:「姐姐,你別難過了……這是姨娘送你的鐲子嗎?」

  湛明珩聞言愣了愣,這玩意兒不是顧家那位解元給她的嗎?

  又見納蘭嶸攀著姐姐的肩湊過去,細細瞧了一會兒鐲子喃喃道:「姐姐,這是你的小名嗎?我好像聽姨娘這樣叫過你。」見她仍不答應,他撇撇嘴竟也快哭了,「姐姐,你別哭了……」

  納蘭崢聽見弟弟的哭腔才回過神來,知道此番是自個兒失態,就揩揩淚示意她不哭了。

  湛明珩礙於面子不好跟納蘭嶸一樣湊過去,卻又實在好奇那所謂小名,就假意端坐不動,斜睨著去瞅,直將眼珠子都瞪累了才遠遠辨認出那兩個疊字。

  他明白了究竟,忽然覺得不大舒服。

  這種不舒服與先前不同,素來目無餘子的太孫殿下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是有點羞愧。

  可俗話說,不知者無罪,他還道納蘭崢小小年紀就不明不白跟男子私相授受,哪裡曉得這鐲子背後的淵源!

  湛明珩自顧自掙紮了一小會兒,覺得這女娃既然不稀得搭理他,還是不要白費力氣道歉的好,大不了他回頭跟魏國公府那位姨娘說一聲,讓她再送納蘭崢一副鐲子就是了。

  他打定了主意就理直氣壯起來,若無其事拿起弩繼續研究,只是到底不能專心了,時不時就要往納蘭崢那邊瞥一眼,看她好些了沒。

  納蘭嶸一個勁地安慰姐姐。

  納蘭崢見弟弟乖順,倒也好受了些。鐲子確實裂了幾道細痕,卻好歹是在內裡,不大礙事,況且也算陰差陽錯,叫她知曉了裡頭的秘密。

  她畢竟險些在生母手裡丟了性命,從前不是沒有怨怪過阮氏,否則以她的性子,哪至於被勒令不能去青山居就當真不去了,又哪至於因了公儀家諱莫如深的態度就省了麻煩不去將鐲子討回。

  如今見到刻字卻是內疚起來。

  她忽然想到,會不會姨娘根本就沒有瘋。

  納蘭崢打定了主意回府後走一趟青山居,就牽著弟弟坐端正了,只是也沒搭理湛明珩。

  湛明珩見她似乎好了,乾咳了一聲,想找個話頭,卻又不曉得說什麼,只好再乾咳了一聲,倒像彰顯存在似的。

  納蘭崢在心底冷哼一聲,目視前方不動搖,認了死理,就是不準備應他。

  這回是湛明珩理虧,他再怎麼脾氣大也忍了,又好奇姐弟倆口中的「姨娘」,就好聲好氣跟納蘭嶸套話:「怎得此前未曾聽嶸世子說起過家中的姨娘?」

  納蘭嶸見他一個人默默搗鼓弩-箭也怪寂寞的,張了張嘴要答,話到嘴邊又記起他方才欺負姐姐的凶狠模樣,最終往納蘭崢那側挪了挪,示意姐姐不理的人他也不理。

  湛明珩深吸一口氣,繼續忍。

  馬車轆轆行了許久,直到湛允勒了韁繩,回頭道:「主子,臥雲山到了。只是陛下與諸位公侯伯爺約莫在山林深處,車子不方便進。」

  湛明珩當先掀開車簾下去:「要進山做什麼?我又不是來找皇祖父的。」

  湛允有些摸不透自家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小主子:「那您這是?」

  他張張嘴,半晌沒說吐出話來,最終只憋出兩個字:「賞景!」

  那女娃剛哭完,他總不至於說自己原本是打算拿餵老虎這茬來嚇唬她那寶貝弟弟的吧!

  湛允看一眼滿山的枝椏亂石,心道真是幅好景緻啊!面上則不敢違拗,恭敬道:「主子,那您想怎麼賞?莫不如我給您搬張杌子來,您坐這兒?」

  納蘭姐弟跟著下了馬車,俱都一副不肯說話的高傲模樣,看得湛明珩牙癢癢,也沒答湛允的話。

  這麼一安靜,忽聞一陣撲稜響聲。幾人抬頭一看,卻見是只通體墨黑的鷹隼。湛明珩努了努下巴示意湛允去處理。

  湛允抬手接過鷹隼,取了綁在腳踝上的信條一看,臉色一變:「主子,是行宮來的消息。照禮制,宴畢後的儀典是您須得在場的,午正便是吉時,眼下姚貴妃到處找不見您,正大發雷霆呢。」

  「她有什麼好大發雷霆的。」湛明珩瞥他一眼,「離午正還有多久?」

  湛允有些感動,小主子好歹懂事了些,曉得顧全大局了,忙伸出兩根指頭答:「約莫兩柱香。」

  卻聽他「哦」了一聲:「反正來不及,那就算了。」

  還是感動得太早了……

  湛允苦著張臉,猶豫一會兒視死如歸地勸道:「主子,容屬下多一句嘴,您遲些時候到總比不到好,還是回去為妙。您不將姚貴妃放在眼裡頭無妨,可若是在公侯伯之後跟前失了身份,陛下可得動怒,到時受罰的不還是您自個兒嘛!」

  湛明珩白他一眼:「你這是多了一句嘴?」

  他登時不敢再說,乾嚥下一口口水,垂眼看向了納蘭崢。

  納蘭崢仰頭就見湛允求救的眼神,知道他是希望自己能幫著一起勸勸,可她還在氣頭上呢,哪裡說得出什麼好聽的話,陰陽怪氣道:「太孫殿下,您自己找罵我管不著,可別連累了魏國公府陪您一道受罰。」

  說罷又看向湛允:「我是勸過你家主子的,到時陛下若怪罪下來,你可別睜眼說瞎話。」

  這女娃心裡真是只裝了她那好國公府!

  湛明珩手指著納蘭崢,氣得牙都險些咬碎了,臉色鐵青了半晌,最終大步流星走了。

  湛允見他不是往馬車方向去的,就急著追了上去:「主子,您當真不回去?」

  「誰愛回去誰回去。」

  「那儀典該如何善後?此番春獵隨行從簡,行宮裡頭可沒留什麼您信得過又說得上話的人。」

  湛明珩聞言停下步子:「你先回去善後。」說罷又補充,「馬車留下。」

  湛允:「……」

  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界,可憐的允護衛也不曉得想了什麼法子回去,臨走前還苦著臉囑咐湛明珩千萬別亂跑,又招來一隻鷹隼,給駐守在山腳附近的皇家侍衛送去消息,讓他們派人前來接應太孫。

  納蘭崢見湛允年紀輕輕卻行事妥帖,滴水不漏,不免生出「卿本佳人,奈何從賊」的感慨來,當然,這話她沒敢說。畢竟眼下這荒郊野嶺只剩了他們三人,湛明珩若生氣了動個粗,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湛明珩還不曉得自己在納蘭崢心目中儼然成了豺狼虎豹。

  其實起初說要來臥雲山不過是嚇唬嚇唬納蘭嶸,後來撞見納蘭崢跟顧池生那一幕才叫他當真氣悶得想出來走走。只是真到了臥雲山卻又不知從何走起了。

  畢竟此地除了狩獵,確實沒什麼能做的。

  至於賞景?反正他沒賞出什麼好鳥來。

  三人在原地等了好半天也不見有誰來接應,湛明珩的耐性又著實有限,就帶著納蘭姐弟沿著山緣往東去了。

  納蘭崢一面跟上,一面瞥瞥前頭的人,沒好氣道:「太孫殿下,您認得路?」

  湛明珩頭也不回,理直氣壯道:「不認得。」

  「那您亂跑什麼?何不聽了允護衛的話,好好待在原地。」

  「你沒聽過一句話叫『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他冷哼一聲,「鷹隼也難免有折翼的時候,照這個等法,天黑了也回不去。還是說,你這國公府小姐竟還會駕車?」

  不然她想叫他堂堂皇太孫駕車送他們姐弟倆回去不成?

  納蘭崢被噎著,不說話了。算他這句還有些道理。

  為確保聖上安危與圍獵順利,山裡的林子早被錦衣衛們裡裡外外搜了無數遍,圈出了無險的地帶。只是春季的野獸異常兇猛,隨便碰上個什麼就夠折騰了,湛明珩倒還會點功夫,卻想到納蘭姐弟弱氣得很,因而不打算冒險入林,預備沿著山緣尋侍衛隊的蹤跡。

  他一面觀察地勢一面走,納蘭姐弟就跟在他後頭。

  納蘭崢暗暗腹誹了一路。心道要不是湛明珩死要面子,脾氣又大,也不至於落到眼下這狼狽局面,只是他自個兒活該就罷了,偏還連累她和弟弟。

  就她這小短腿,要跟上他真是太費力了。

  走了好一會兒,納蘭崢著實累了,又不願示弱叫湛明珩走慢些,正垂頭苦悶著呢,忽見前頭人一個急停。

  她也跟著急急收了步子,差一點就撞上他背脊,剛欲開口問話,卻聽湛明珩低低道:「別動。」

  納蘭崢聽他語氣格外嚴肅,一時也愣住了,沒敢再講話。這麼一安靜,就聽前頭不遠處傳來一陣極其低沉又極其粗重的喘息聲,連風裡都夾雜了一股難聞的腥氣,叫人汗毛直豎!

  這好像……好像是某種龐大的野物。

  姐弟倆個子矮,視線都被站在前頭的湛明珩擋了大半。納蘭崢牽住了弟弟的手,悄悄將他往自己身後挪了挪,以極小的幅度探出腦袋去。

  這一眼望去,卻是險些腿一軟栽倒在地。

  那是……那是一隻足有好幾個成年男子大的老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