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姐妹入宮

  照雲戎書院三講一休的學制,翌日恰逢休業。大清早,魏國公府裡頭最得力能幹的丫鬟婆子俱都圍攏在了桃華居,籠統六套人,每套配一名婆子兩名丫鬟。

  十八名下人擠在納蘭崢的閨房裡,盡心竭力給她梳妝打扮,活像嫁小姐似的。

  納蘭崢瞠目結舌。

  她不過是受妤公主之邀入宮玩一趟罷了,從前也不是沒去過,有綠松和藍田幫襯足矣,哪用得著這等陣仗?

  三年前長姐納蘭汀出嫁的時候,似乎也不比眼下這場面隆重幾分。

  她逮了個婆子細問,對方答,這些排場都是老太太吩咐的,她們做下人的也違背不得。

  她這下倒不納悶了,只是愈發哭笑不得,祖母又想到哪去了?

  她也不是不懂老人家的心思。祖母從前一道里不待見她,覺得龍鳳同出,是她搶了弟弟的慧根,才叫弟弟這般弱氣。可自五年前皇家春獵那茬過後,祖母對她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從前常與母親謝氏站一邊的老太太竟開始維護她了。

  納蘭崢覺得,虧得父親遵從皇命,瞞下了太孫也在雲戎書院的事,否則祖母豈不要將她日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須知便是如今十五及笄的二姐納蘭沁也還未定下親事來,老太太怎就如此瞧得起她這還未長全的小女娃?

  再說了,她跟湛明珩哪是「那一卦」的關係啊!

  婦人們總愛亂點鴛鴦譜,妤公主也是。

  兩名丫鬟服侍著納蘭崢將頭髮披散下來就著迎枕鋪開,以玉梳子一絲一縷都打順暢,給她挽髮髻。又有四名丫鬟將幾身衣裳和幾套首飾遞到她眼下,問她喜歡哪些。

  納蘭崢歪著腦袋瞧得眼花繚亂。

  這些艷如桃李的著色,她實在是哪個都不喜歡啊!

  正苦著臉呢,忽聽房門外下人恭敬道:「給太太請早。」

  她「唰」一下爬起來,救星來了!

  剛坐起就見那穿了秋香色遍地金薄緞褙子的婦人搖著緩步進來,一身珠飾行頭粲然生輝,竟是堪比宮裡頭的貴妃。

  她身後一小截跟著的女孩粉黛薄施,上身是件玫瑰金的織錦短襖,下著蔥白底繡紅梅束腰長裙,鬢角一支白玉響鈴簪幾分俏美。

  納蘭崢下榻給母親和二姐請安。

  謝氏的臉色卻沒好看起來,朝一屋子丫鬟婆子環顧了一圈後冷笑道:「崢姐兒如今派頭倒是大!」

  納蘭崢一點不意外謝氏的態度。

  五年前皇家春獵那會,謝氏可算徹底除去了本就對她未有幾分威脅的阮氏,同年十月又順利誕下了一名男嬰。三年前,膝下長女納蘭汀也嫁進了京城有頭有臉的書香門第杜家,配的還是杜家那位前途無量的探花郎,杜才齡。說出去也算長臉。

  謝氏如是這般過得順風順水,為人自然愈發趾高氣揚,她沒立刻將這一屋子人轟出去都算不錯的了。

  納蘭崢可不生氣,若要為這點小事動怒,她恐怕早被氣死千百回了。

  她只是很好脾氣地笑:「母親,阿崢也覺著實在太過了,只是祖母的好意卻不好回絕。您若瞧著不合適,就替阿崢打發了她們吧。」

  這丫頭倒伶俐,一樁話說的滴水不漏,還叫她得罪老太太去?

  謝氏端著個架子道:「打發就不必了,都是老太太一番苦心。只是這些個衣飾也太貴重了些,你才多大的女孩?」說罷朝身後道,「將我給四小姐準備的行頭拿來。」

  納蘭崢籲出一口氣來。樸素點好,真要花枝招展的,可不得被妤公主誤會了。

  有位婆子見狀遲疑道:「太太,老太太吩咐了,今日四小姐須得打扮得明艷些才是。」

  謝氏剜了她一眼:「崢姐兒喜歡素淨,叫她穿這些衣裳,她連手腳都邁不開去!老太太那兒我自會說明,你們眼下照辦就是。」

  一屋子的人齊齊噤聲,不敢再有異。又見謝氏揀了上首的烏木長背椅坐下來道:「崢姐兒年紀尚小,進宮怕是沒得分寸,叫你二姐隨你一道去,也好幫襯著些。」

  幫襯什麼?

  衣襟方才合了一半的納蘭崢聞言訝異偏過頭來:「母親,可妤公主……」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不再繼續了。

  謝氏當然曉得妤公主只邀了她一人,也曉得叫納蘭沁跟去於禮不合,可若是納蘭崢「希望」姐姐與她一道,人家又有什麼話可講。

  謝氏的算盤打得太妙,也太明顯了,便她真是個十二歲的女孩,也該看出了苗頭來。

  納蘭崢看了眼打扮得天仙兒似的納蘭沁,朝她一笑:「那就麻煩二姐與妹妹走這趟了。」心裡想的卻是,她才不信湛明珩那個拿鼻孔看人的會與二姐對上眼,二姐此去不碰壁就怪了。

  納蘭沁聞言睨了睨她。

  真不曉得該說她這妹妹的出身是幸還是不幸。說幸吧,總歸比不得她這實打實的嫡小姐。說不幸吧,偏又繼承了那美婢阮氏的姿色。

  從前她還是小豆丁的時候尚且瞧不大出來,多不過可愛伶俐些,這幾年卻是出落得愈發明麗了。竟連她也時常覺得驚心,怕這女孩真長成了得是個什麼絕色。

  想到這裡,她神色冷了幾分,繼續回過頭去給母親捶背,過一會兒才皮笑肉不笑道:「四妹妹不必跟姐姐客套。」

  ……

  魏國公府的馬車甫一駛入皇宮便被一干宮人簇擁了起來。有婢女替兩位小姐換了乘輕便的轎子,差人好生抬著往昭陽宮去。

  納蘭沁坐在裡頭恪守著禮儀,腰板端得筆筆挺。

  納蘭崢看了她一眼,心道二姐不能不說沒有長進。

  自長姐出嫁,謝氏就將一門心思都花在了納蘭沁身上,悄悄托謝皇后請了宮中資格極老的嬤嬤專門管教她,叫她很是收斂了幼年時候鋒芒畢露的性子。

  而納蘭沁十歲那會兒就對皇太孫所謂的「天人之姿」仰慕在心了,自然肯吃苦頭,如今舉手投足都是一套極標準的宮廷禮。

  不過她雖端著,餘光倒也放在旁處,畢竟這是她頭一遭進宮。

  只見皇宮裡頭瓊樓玉宇氣派至極,朱金兩色相輝映,雕樑畫棟處處奢靡,當真一百個國公府也比不了裡頭一角。

  記起她那位嫁了個書香世家還引以為傲的長姐,她不免覺得好笑起來。

  跟皇宮比,那不過清貧破落戶而已。

  母親說了,舅舅稱聖上早便有意讓太孫與國公府結親,以此穩固勢力。去年冬,晉國公府的嫡孫小姐姚疏桐給豫王爺做了繼室,如此,她們魏國公府自然成了最最上乘之選。

  而在國公府裡頭,就數她與太孫的年紀最相當相配。

  納蘭崢可不曉得與自個兒一尺相隔的姐姐已然是在以這皇宮未來的女主人自居了。她在想別樁事。

  妤公主嫁的那位秦閣老出身十分傳奇,他的父親是開國六公之一的越國公,卻得了他這麼一位從文的嫡長子。秦祐當初不倚靠父親勢力,科考入仕,一路爬上如今的位子。

  陛下愛重他,破格准許他繼承爵位,著降等保留,叫他成了大穆王朝歷史上唯一一位被封了侯的文官,且將愛女許配給他的同時未有削他的權。足可見對他的信任有多深。

  不過,納蘭崢曉得,老皇帝這些繞來繞去的彎子,說到底都是為了湛明珩。

  妤公主今日會帶小候世子一道來,她還記得頭一回跟湛明珩一道去建安侯府的時候,那方才足月的毛頭小嬰尿了湛明珩一手,將他氣得臉色鐵青的事。

  皇宮佔地廣,轎子足足抬了三刻鐘方才入了昭陽宮。

  納蘭崢有些等不及想見小世子,卻奈何二姐的步子邁得緩,幾乎端莊過了頭,只好耐著性子陪她一道優雅。

  兩人被宮人一路引著入了迤春園,遠遠就瞧見亭下一方漢白玉石桌旁坐了個玉冠束髮的少年,一身月白暗雲紋窄袖長袍,分明該是風清月朗的行頭,卻偏是被這人過分出挑的氣質襯出了王霸之氣來。

  湛明珩在書院低調行事,因而衣飾向來從簡,服色也多素雅,久而久之成了習慣,休業時候也是如此。

  納蘭崢瞧見他這一身,低頭看了眼自己月白繡長枝的薄緞紗衫。心道還真是巧了……

  納蘭沁卻壓根沒察覺這兩人著了同色。她出了個大神,連呼吸都找不著在哪了。

  那是在她尚且不懂何謂男女之情時就先懂得了仰望的人。劍眉星目,龍章鳳姿,顧盼間神采飛揚。他一筆一劃眉眼,神工鬼斧難能琢,妙手丹青不可繪。

  她甚至覺得,天底下沒有哪個妙齡女子能逃得過這樣的男兒,何況他還有一個足可叫人驚羨的身份。

  湛明珩偏過頭來,先掠了納蘭崢一眼,繼而瞧起了納蘭沁。

  納蘭崢覺得他看姐姐的目光有些不對頭。她與他朝夕相處五年多,可從未見他這般認真打量過什麼人。

  再瞧身邊的姐姐,竟是被看得低下了頭去,兩頰都染上了酡紅。

  她有些懵了。

  難道兩人這就一見傾心了?

  她真是高看了湛明珩,還道他會對送上門來的姑娘不屑一顧!這麼說來,他這些年可是全然未將她當女孩家看了!

  正是這你瞧我來我瞧你之時,忽聞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肥肥,肥肥!」

  納蘭崢向聲來處望去,就見妃色蘇繡百襉裙的湛妤和一個婆子站在簷下。婆子的懷裡兜了個朝她張牙舞爪的小胖娃。

  她回過神來,和納蘭沁一道給湛明珩和湛妤分別福身行過禮,當先走到小胖娃跟前,一點他腦門:「你這娃娃,叫我什麼呢?」

  小胖娃撅著嘴,拿肉嘟嘟的小手去撓她衣襟,嘟囔道:「就是肥肥,肥肥!」

  小胖娃是個嬌氣的,走不了幾步便要人抱,湛妤瞧納蘭崢的衣襟都被撓皺了,就將他從婆子手中接過來顛巴了幾下:「瓚哥兒,阿崢與娘親同輩,你該喊她一聲小姨。」

  名喚秦瓚的兩歲男娃不服氣地低哼了一聲:「明珩哥哥叫肥肥的!」

  納蘭崢的臉黑了。

  都怪湛明珩!當年因了那隻白玉鐲子曉得了她的乳名,平日裡常拿來喚她,恰被彼時咿咿呀呀學說話的瓚哥兒給聽去了。小胖娃口齒不清楚,就將「洄洄」學成了「肥肥」。

  她也就小的時候臉上肉了些,如今可哪裡肥了!

  湛明珩聞言朝這向大步流星走來:「皇姑姑,你家這娃可是個聰明的,丁點大就學會禍水東引了。」說著湊近了納蘭崢,負著雙手俯身向她笑道,「洄洄,你說是吧?」

  納蘭崢剜他一眼:「你不許叫我這個了,沒得帶壞了瓚哥兒!」

  湛妤笑著對懷裡的娃道:「是了,真要論起輩分,你明珩哥哥也該喊阿崢一聲『表姑』的,你可不能像他這般不懂事!」說罷又看向納蘭崢,「我還道瓚哥兒與你一年未見,該是記不得你了,不想方才竟一眼認了出來。」

  湛明珩看一眼逗弄著秦瓚的納蘭崢,彎著嘴角道:「她自己就跟小孩似的,自然能惹小孩親近。」

  納蘭崢停了手回頭看他:「總比你凶巴巴的好,仔細瓚哥兒再尿你一手!」

  秦瓚聞言小臉一紅:「阿瓚早就不尿了!」

  納蘭沁早在起先便跟了過來,只是一直找不著插嘴的話頭,眼下可總算能端著副優雅的架子對納蘭崢道:「四妹妹如此可像不得樣子,怎能這般與太孫殿下說話?」不等納蘭崢有反應又看向湛明珩,「太孫殿下,是我這做姐姐的管教無方了。」

  湛明珩聞言收了笑意,略一挑眉,沒有說話。

  納蘭沁可不曉得自家四妹與太孫早就熟得沒規矩了,還道她不過曾與湛明珩有過幾面之緣,否則也不至於蠢到說這樣的話。

  納蘭崢見湛明珩不搭理她,怕她被駁了面子後回頭反將這筆賬記在自己頭上,就想給她個台階下:「二姐教訓的是,是阿崢魯莽了。」

  湛明珩見慣了納蘭崢分毫不肯吃虧的模樣,哪裡想得到她還有這般低眉順眼的時候。

  他記起她那位托庇松山寺不得歸家的姨娘,記起這些年從納蘭嶸嘴裡聽過的,他們姐弟二人在國公府舉步維艱的處境,忽然皺了皺眉頭。

  面前這位還不過是大她三歲的姐姐而已,魏國公夫人謝氏傲慢善妒,老國公遺孀胡氏為人勢利,如狼似虎,他可都略有耳聞,也不曉得她們平日裡都是怎麼待她的。

  湛妤看一眼湛明珩這神情就瞭然於心了,不動聲色道:「阿崢,你來抱抱瓚哥兒看。」

  納蘭崢可沒想這麼深,不曉得這是湛妤故意要賣她面子,聞言就伸出手去:「小娃娃,給姨抱個!」

  秦瓚撅著嘴撇過頭去:「阿瓚兩歲了,早就會跑了,不給姨抱!」像忘了自個兒還賴在母親懷裡似的。

  只是說完想了想,做了個讓步:「給肥肥抱!」

  納蘭崢只得妥協:「是是,姨就是肥肥,瓚哥兒乖!」

  小胖娃這才肯聽話,扭著身子蹭到了她懷裡。

  納蘭崢沒想到兩歲的男娃竟有那麼重,接過孩子就覺臂彎一沉一軟,險些一個不穩要將孩子摜出去。她低呼一聲,卻幸虧早有一雙手等在了那裡,穩穩扶住了秦瓚的小**。

  湛妤一點沒有驚慌,她早知道納蘭崢抱不穩孩子了。她這侄兒就是聰明,使個眼色就懂她的意思。

  湛明珩看一眼依舊端得漂亮,彷彿什麼事沒有的皇姑姑,又對納蘭崢笑道:「連個小孩都抱不好。」

  納蘭崢可不知道這對姑侄的詭計,只覺心有餘悸,連回嘴都忘了。

  納蘭沁卻是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太孫的手扶著秦瓚沒錯,可卻是覆在四妹手上的啊!

  湛明珩一手穩著秦瓚一手將納蘭崢往亭子那頭推去:「來,陪我研究個棋局。」

  納蘭崢這下發覺不對了。他哪時候跟她這般親暱過,難不成方才多看那一眼是誤會,他是不喜歡二姐的,這才故意拿她當靶子使?

  湛明珩真會給她找罪受,她可不想回府後被謝氏剜眼刀子!

  她偏頭看看他,又看看落在後頭一臉詫異的納蘭沁,就道:「我二姐也會下棋的,我抱著瓚哥兒,你與她玩就是了。」

  納蘭沁慢幾步跟上,平復了一下,用她那黃鸝鳥似的聲音道:「太孫殿下在研究什麼棋局?」

  湛明珩卻壓根沒注意到這叫一般男子聽了都得酥麻的聲音,他一門心思都拿來想:這女娃今個兒怎得了?她連他這個皇太孫都不放在眼裡,卻對別人唯唯諾諾起來了?

  他不知為何覺得很不是滋味。

  行,她不敢得罪的人,他來。她怕回府受罪,他去知會皇祖母給她撐腰。

  這天下都姓湛,不過一個謝氏和一個胡氏,這等婦孺之輩,他還不放在眼裡。

  她若要怕,怕他一個人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