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想法子去調包聖旨了。先以擬寫匆忙疏漏年月為由,哄騙得納蘭崢連瞧都沒來得及瞧就將東西給了他,又去太寧宮罰了一個時辰的跪,才終於被昭盛帝召了進去。
他曉得假造聖旨絕非小事,倘使他不是皇祖父的親孫子,現下恐怕已身首異處了。因而十分誠懇地請了一番罪。
昭盛帝怒髮衝冠地將他狠狠教訓了一通,訓得他臉都抬不起來才算數,命中書舍人照原樣新擬了聖旨,繼而揮手呵斥他走了。
趙公公覺著,主子爺的確該氣的。畢竟小太孫竟然……竟然先送了納蘭小姐回府,才來太寧宮請罪。
只是待小太孫灰溜溜走沒了影,卻聽主子爺冷哼一聲,隨即變了個臉,神情滿意地道:「這小子倒是個皮厚的,將自個兒誇得厲害!」說的是聖旨裡頭的讚詞。
趙公公掩著嘴笑,順著他的意道:「小太孫神機妙算,巧破此局,那才多少的時辰,將這讚詞寫得出彩不說,且竟能制得如此精緻,堪得以假亂真……小太孫如今儼然已可獨當一面,再說納蘭小姐小小年紀又有如此風範,將來必得母儀天下。陛下盡可寬心了!」
昭盛帝覷他一眼:「瞧你這天花亂墜的,就數這張嘴巴厲害!你這意思是,朕盡可放心去了?」
趙公公忙給自己掌嘴,一面道:「奴才失言,奴才失言了!」
……
納蘭崢過了幾天熱鬧日子。祖母高興壞了,成日地拉她說話,講的多是女子出嫁後要曉得遵從的事宜。只是那些溫良恭儉讓的也便罷了,竟連閨房之事也與她含蓄地提了。
她可不曾想過這天南海北遠的東西,畢竟聖旨只說「擇吉日」,湛明珩此前也承諾了待她及笄,婚事自然不會這般的早,因而聞言頓時面紅耳赤。若非她也算口齒伶俐,幾次三番地打擦邊球含糊了過去,可真得找個地縫鑽了。
她為此更是想念父親。倘使父親在,決計會心疼她的。
可惜前線戰事吃緊,這魏國公府的大家長為大穆朝出生入死,卻恐怕至今都不曉得閨女已被皇家擄了去,待凱旋歸來,得知自個兒是最後一個知情的,必得氣得七竅生煙。
再過幾日,納蘭崢收著了湛妤的信,信中約她府上一敘。妤公主這些年待她不薄,且也可說是為她與湛明珩「殫精竭慮」了六個年頭,她自然該赴約。卻哪知當日清早梳妝一番踏出府門,便見那深紅大漆的榆木雕花馬車前頭立了個人,見著她便行禮。
她向湛允頷了頷首,心內哭笑不得。她換車伕了,那車裡頭必然也多了個人。妤公主真是沒有一回不賣她的。
果不其然,掀簾入車就見湛明珩端著杯茶,優哉游哉地喝,手下是一盤棋局,都沒有抬眼看她一下。
納蘭崢就揀了離他最遠的地兒坐了,與外頭道:「行車吧。」
湛明珩這下抬眼了,理直氣壯問:「怎得坐那裡,你是瞧不見我?」
「瞧見了,只是看太孫殿下專心研究棋局,恍入無人之境,不忍亦不敢打擾。」
她態度冷冰疏離,湛明珩一愣,這才察覺到哪裡出了岔子。他是習慣了她跟著自己的,也早便對她存了意,因而那婚約於他而言不過算添了一筆,實則分別不大。可對女孩家而言便不同了。她從前對他不過比對旁人多了幾分熟悉與仰賴,如今卻是拿他當未來夫婿瞧,遇事就愈發地小氣在意了。
他見她來了也不招呼一聲,她當然會不高興。
湛明珩想通了,就快意地笑起來,當即挪了過去,又揀了塊手邊碗碟裡金黃可人的糯米糍餵到她嘴邊說:「我是怕你沿途無趣,才擺了棋局想與你下的。」
實則納蘭崢一點不難哄,況且並未多生氣,見狀也不計較了,只是沒那臉皮被他餵食,就拿了手去接。誰知他一下將糯米糍拿遠了,不給她接:「怎得,你是有手沒嘴?」
果真好不過三句話,瞧他這凶巴巴的模樣!
她瞪他一眼:「我便是不愛吃你手碰過的東西。」
「那嘴碰過的吃不吃?」見她一臉不明所以,湛明珩又笑著補充,「拿手餵你你不要,可不得逼我用嘴了?」
納蘭崢立刻湊過去,一嘴叼走了他手裡的糯米糍。
他真是……自以為如今已能扛過他的調侃,卻不想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總有新鮮詞兒攪得她難為情!
於是那棋便沒下成。天真的太孫天真地擺了盤十分絕妙的棋局,預備與她一道琢磨,卻是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婚約到手,但凡她在他跟前,他就只想「琢磨」她。
所以他……餵了她一路的吃食。
待下了馬車,納蘭崢只覺肚皮都要撐破了,站也站不起來。那些吃食雖都是她平日喜愛的,可哪有這等吃法?偏湛明珩威脅她,若不乖乖吃下就要拿嘴餵她,她只得「忍氣吞食」,一路瞪他一路吃了個飽漲。
等入了建安侯府,到了那乘涼的亭中,看見下人端來一盤盤如山的點心吃食,她就嚇得立刻往湛明珩身後躲。
湛明珩見狀向湛妤解釋:「皇姑姑,您別與她客氣了,她馬車裡頭吃多了,如今飽腹得很,用不著這些。」
湛妤不免發笑,心道看這模樣,也不知小兩口馬車裡頭鬧騰什麼了,就給納蘭崢備了消食的酸梅湯,將那些點心撤了下去。
湛明珩見納蘭崢安頓好了,就說:「我去找秦姑父談事,你與皇姑姑聊著。」完了又向湛妤請示。
湛妤嗔怪一句:「阿崢在我這裡你還不放心?且去就是。」說罷交代一句,「倘使你姑父叫你陪他吃酒,你可不能應他。」
「大白日吃什麼酒,皇姑姑也放心罷。」
納蘭崢等他走了就好奇問:「如秦閣老這般月朗風清的讀書人,竟是好酒的嗎?」
湛妤笑一聲:「那唐時的李太白不也好酒?你們這位姑父可不像面上瞧去那般正經。」
她這措辭好似納蘭崢已嫁入了他們皇家似的。只是她也沒在意這個,反倒愈發好奇起來:「那是如何的不正經法?」那日宮宴所見,這位閣老分明極有手段,也極嚴謹的。
「便說這酒,你不曉得,明珩九歲那年,還只是長孫的時候,被他騙著喝了一大壺,竟是睡了整一日夜才醒,嚇得宮裡頭的太醫連排地跪在殿門前,也跟著吹了一日夜的冷風。他那時也近而立了,竟如此戲弄個孩子。」
納蘭崢一面覺著好笑,一面疑惑道:「如此,陛下竟不曾責罰秦閣老嗎?」
「自然責罰了的,不過也只作了個樣子。你是聰明的,理當瞧得明白形勢,父皇愛重他勝過朝中旁的臣子。」
納蘭崢點點頭,心道那可不,否則能將嫡公主嫁他作繼室?
「彼時父皇有意叫他輔佐長兄以作助力,只是長兄……」她說及此一頓,「長兄去了,他如今就幫襯著明珩。」
她說得隱晦,納蘭崢卻也聽明白了,心道秦閣老大約便是所謂太孫派系吧。她默了默道:「實則我也憋了許多年,一直不敢問太孫……太子殿下他?」她說到這裡停了停,「倘使忌諱……公主便當我未曾問過。」
湛妤聞言也是一默,過一會復又笑起,先叫她安心:「你如今也與明珩一道喊我皇姑姑就是了。此等事自然忌諱,只是你遲早都得曉得,也沒什麼不可與你說的。」她頓了頓道,「長兄自幼孱弱,身患怪疾,是從母后那處傳來的。我運道好無事,又因此疾男者傳女,明珩也是無礙,只獨獨可憐了長兄……」
她話裡的「母后」是指早年病逝了的先皇后。起頭誰也不曉得先皇后的病疾還會累及小兒,否則怕是不會冊封她的。
「長兄因了這病,性子格外孤僻一些,加之那些年朝裡頭不安分,他便更是心力交瘁。只是原本還能熬個幾年的,卻後來懸樑自縊了。就在承乾宮裡頭,明珩如今的居所。」
納蘭崢不覺喉間一哽。
「彼時我也不過十四,明珩十一歲,比我個子還矮些。但他是較宮人還早發現長兄的。那日京城下了很大的雪,我沿途耽擱了不少時辰,到承乾宮時已是什麼都瞧不見了,只看明珩一個人站在雪裡,一動不動望著那根金色的大梁。」
她說到這裡嘆了一聲:「當年長嫂去的時候,明珩還未斷奶,我當他是年幼不記事,與長嫂無甚感情,因而此後每逢長嫂忌辰也不曾流露分毫傷感。可長兄去的時候,他一樣一滴淚沒落。長兄去後諸多事宜,父皇為穩住朝臣,不久便大舉冊封。他替了長兄的位子,便與沒事人一樣。後來我們才知,他那日是去承乾宮找長兄問學問的。那卷兵法書冊,他再沒有翻開看過。長嫂與長兄的忌辰,他也不是毫不記得,不過一個人跑去私苑喝悶酒,我們都瞧不見他罷了。」
湛妤說罷見納蘭崢出神,就握了她的手道:「阿崢,明珩這孩子太不容易了,三日後便是長嫂忌辰,你要多陪著他。如今父皇已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賜了婚,你便不必再顧忌那一套禮數,也不必畏懼了鳳嬤嬤。規不規矩,由咱們湛家說了算,明白嗎?」
納蘭崢沉默一陣,點點頭:「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