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投石問路(一)

  雲霞高逾萬仞,綿延數百里,山巔終年覆雪,山腳草色青青,如白髮老嫗著翠裙。

  一頂紫紗軟轎停在白綠交接處。

  清風拂拂,輕紗飄飄,隱約可窺見轎中人側躺,薄被如蟬翼,順著身體曲線起伏,玲瓏有致,嫵媚動人。

  這頂轎子已經停了一天一夜,負責盯梢的守衛已換了三輪,轎中人卻一動都未動。

  莫非,這是個死人?

  若不是死人,又有誰能如此不吃不喝不動,甚至不急?

  正當他們即將為自己的猜測下定論時,轎中人突然坐了起來。薄被從她身上滑落下來,隔著紗,依稀能看到半露的香肩和修長的頸項。

  「因妾身對平霄城主的小小好奇竟引得賀城主親自出迎,如何敢當?」慵懶纏綿的嗓音帶著微微的沙啞,好似修圓了的貓爪,撓得心癢。

  守衛慌忙回頭,果見長道盡頭緩緩出現數十個身影。

  正當中的男子紫冠銀氅,面色冷峻如霜,目光凌厲如電,只一眼,便讓轎中人感到輕紗虛設,自己一切已盡入對方眼底。

  男子越走越近,直到轎前才停下。

  輕紗微起,露出一對粉雕玉琢般的玉足,過了會兒,玉足的主人才探出頭來,笑吟吟地望著他道:「賀城主難道已失了當年憐香惜玉之心?」

  賀孤峰終於探身將她打橫抱起來。

  她彈了彈腳趾,雙手環住他的脖子,笑得春風得意,「賀城主還是賀城主。」

  賀孤峰淡然道:「你比她重得多,高得多,腳大得多。」

  她不以為意地眨了眨眼睛道:「賀城主何不這樣想,人總是會長大的。」

  「千面狐的易容術也有力有未逮的時候?」

  她嘆息,「莫說身高,即便是臉,也不是每一張都能一模一樣。」

  「這張不錯。」

  「說明我與城主有緣。」她像貓一樣蹭了蹭賀孤峰的耳朵。

  賀孤峰耳朵紅起來,突然鬆手將她放下。

  她赤腳站在雪地上,只比他矮半個頭。

  賀孤峰低頭看著她凍得通紅的雙足,漠然道:「不怕廢了?」

  她巧笑倩兮,「冒充紫紗夫人,總要付出一點代價。」

  賀孤峰揮手,跟在他身後的隨從立刻上前,用手臂做成轎子將她抬起來。

  她安穩地坐著,手卻羞怯捂唇,「男女授受不親。」

  賀孤峰斜睨著她,「席停雲是女人麼?」

  她毫無被揭穿的尷尬,只是對著他吃吃地笑。

  平霄城建於雲霞山山坳中,縱橫十數裡,人口不過萬,這樣的小城天下卻無人敢小覷。傳言城中機關無數,只要賀孤峰一聲令下,這座城隨時能變成一座巨型戰車。誰都不知道這輛戰車的威力,也無人想領教這輛戰車的威力。

  席停雲被抬進城裡,一雙眼睛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城中設施。不是人人都有機會一睹平霄城的真面目,既然來了,自然不能空手而歸。看這門倒是與普通城門沒什麼不同,城外又沒有護城河,不知城中如何防守。

  「這是普通城門,若有敵來襲,城門可換上鑲滿三丈長鐵刺的厚木門。」賀孤峰冷不丁道。

  席停雲毫無被窺破的羞怯,落落大方道:「如此看來,撞門木是毫無用武之地了。」

  一行人慢慢走近那座佔去全城二十分之一大小的樓群。

  此樓名喚雲群,由一百二十座樓閣組成,設計之繁複,堪稱天下第一樓。

  但賀孤峰腳步一轉,卻進了樓旁的一家酒鋪。

  席停雲嬌嗔道:「城主嫌妾身體重、個高、腳大?」

  賀孤峰在酒鋪靠窗的位置坐下,面無表情道:「席大總管當上大總管之後便極少現身江湖,能讓你出宮的,絕不會是小事,能讓你易容的,更是大事中的大事。」

  席停雲從人轎上下來,一屁股坐上桌,雙腳輕輕摩挲著窗檯,露出半截白皙光滑的小腿肚,幽幽道:「賀城主當年對紫紗婦人亦是如此無情?」

  賀孤峰道:「她為我而來。」

  席停雲眨了眨眼睛,媚眼如絲,「我也為城主而來。」

  賀孤峰糾正道:「你為求我而來。」

  席停雲側首,淺笑,一舉一動皆神似當年的紫紗夫人,「為阿裘。」

  賀孤峰道:「謝非是戰敗還有方橫斜。」

  席停雲笑意漸斂,眼眸微垂,愁緒如絲,細細密密地糾纏住賀孤峰視線的每個角落道:「城主怕?」

  「激將法於我無用。」

  席停雲咬唇,哀婉欲泣,「我已走投無路。賀城主當真要坐視莊朝顏面掃地?」

  「你應該知道,這天下本有一半是我賀家的。」

  「城主客氣,天下本該姓賀。」

  「當今皇帝卻姓景。」

  「平王未免百姓重遭戰火侵害,毅然讓位之義舉,天下欽佩!」

  「不是每個賀家人都如此寬宏大量。」

  席停雲默然。

  賀孤峰道:「要我出手也不是不可以。」

  席停雲不驚不喜地問道:「城主的條件是……」

  賀孤峰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我不要一夜雨露,我要一生守候。」

  「我並非女兒身。」

  「也非男兒身。」

  席停雲不以為意,笑著拋了個媚眼道:「城主真要與我一生相守?」

  賀孤峰道:「你聽錯了,不是一生相守,是你的一生守候。」

  席停雲定定地看著,無聲嘆息道:「平霄城主不愧是平霄城主,一點虧都不肯吃。」

  賀孤峰道:「你會找上我,自然也會找他。」

  「賀城主年長……」

  賀孤峰抬眸。

  席停雲笑瞇瞇地接下去道:「更有擔當。」

  「可是霍決更好騙。」賀孤峰站起來,看著這張熟悉的面容一如既往的笑靨如花,「條件一年內作數。」

  青花江,江水清澈如鏡,江面平靜如鏡,因此又名鏡江。一艘畫舫停泊在江邊,雕欄玉砌,美輪美奐,船頭放著一張古箏,一根竹笛,一架蜂鼓,雖未奏,樂聲卻依稀入耳。

  未幾,樂聲越來越近。

  不多時,樂隊已在近前。

  畫舫鑽出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烏黑的眼珠滴溜溜地望著來者,隨即雙手攏在唇邊喊道:「楊大總管!舫主叫你進來品茶!」

  樂隊驟停,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笑呵呵地跑過來,一身贅肉在跑動中上下跳躍。他邊跑邊擦汗,好不容易爬上畫舫,還來不及喘氣就被丫頭塞了一方香巾道:「快擦擦,要是讓舫主聞到味兒,一定把你踢下船去。」

  楊雨稀笑道:「多謝綠湖姐姐提醒。」他說著就抬步往裡走,卻被綠湖一把抓住。

  「你去哪裡?」

  「不是你說舫主請我品茶?」

  綠湖呵呵笑道:「我騙你的,你也信。」

  「騙我?」楊雨稀臉綠了。

  綠湖道:「誰讓你一大早敲鑼打鼓擾人清夢。」

  楊雨稀道:「舫主還未起身?」

  「還未。」回答的聲音卻是從畫舫裡出來的。一個青年公子掀簾而出,俊俏的面容上滿是饜足後的笑意。

  「未敢請教……」楊雨稀抱拳。

  青年搖了搖扇子,傲慢道:「武女子。」

  一個男人名叫女子多少有些奇怪,換做旁人,楊雨稀一定笑出來。可如今他一點都不想笑,因為他姓武。姓武名女子的人世上絕不多,恰好,天機府便有一個。

  「原來是天機府主的右臂。」楊雨稀意味深長道,「不知武公子大駕光臨南疆,楊雨稀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不知武公子來此有何貴幹,若有需要在下效勞之處,萬毋客氣。」

  「難道你看不出我是為畫姬而來?」武女子收扇一笑道,「我差點忘了,南疆王似乎也對畫姬情有獨鍾。」

  楊雨稀笑而不語。

  武女子扇子輕敲手掌,得意之色溢於言表,「雖晚到一個月,但幸好沒讓王爺捷足先登。」

  楊雨稀轉身,沖畫舫拱手道:「楊雨稀向畫姬姑娘請安。」說罷,扭頭就走。

  武女子看著他的背影,冷哼一聲,不輕不重,正好確保對方能聽到。

  樂隊大張旗鼓而來,靜寂無聲而走,正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武女子盯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收起傲慢之色,回身入畫舫。

  姿容絕世的女子斜倚在榻上,身上披著一層蟬翼般的薄被,被下好似未著寸縷,露出半碗酥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武公子,好威風啊好威風,好得意啊好得意。」

  武女子目不斜視地看著窗,「傲睥天下的霍決為得舫主青睞,居然費心找樂隊來投舫主喜好。舫主難道真的毫不心動?」

  畫姬笑道:「霍決這樣的人,自然是每個女人都會為之心動的。」

  武女子道:「舫主不怪在下造謠?」

  畫姬道:「霍決心高氣傲,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所以,你是幫我。」

  武女子道:「是互相幫助。」

  畫姬幽幽地嘆氣道:「可是府主的願望並不那麼容易達成。霍決小事都聽我的,可是出南疆應戰這樣的大事卻怎麼都不肯鬆口。」

  武女子道:「舫主提了?」

  「不曾。」畫姬道,「有些事是不需要親口說也知道答案。」

  「還請舫主再接再厲。」武女子站起身,正要往裡走,就見畫姬突然掀被而起,赤|裸著從背後抱住他,身體若有似無地摩擦他的後背,一雙玉手從他的面容極慢又極輕柔地往下摸索。

  她是新天下第一畫舫的舫主,對付男人的手段自不必提,同樣的撫摸在她做來,便是說不出的銷魂蝕骨。

  武女子等她摸到小腹,才面色平靜地拉開她。

  畫姬笑了,「果然是席大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