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投石問路(四)

  午時,五鬼坡。人山人海。

  楊雨稀笑瞇瞇地帶著王府侍衛將圍觀眾人隔絕在外圍,順便迎向剛剛上山的席停雲,「武公子真是守信,說午時便是午時,一刻不早,一刻不晚。」

  席停雲揚眉道:「王爺呢?」

  其實無需楊雨稀回答,他已經看到了。霍決的容貌、打扮和氣勢令他無論處於何時何地都能叫人一眼望見。

  席停雲慢悠悠地走到霍決面前,拱手道:「王爺。」

  霍決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旁邊放著弓和箭囊,聽到他聲音才不緊不慢地張開眼睛,然後一躍而起。

  席停雲的臉被他起身帶起的草屑濺到,閉了閉眼睛才道:「王爺身手敏捷,一會兒還請手下留情。」

  霍決甩了甩頭髮,用腳尖踢起弓和箭囊,隨手背在身上。

  席停雲不以為意地跟在他身後。

  楊雨稀帶了一群捆了手腳的男人出來。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卻個個腳步剛健,想來都會幾下子。

  霍決道:「以一炷香為限,誰點中的人多便算誰贏。」

  席停雲道:「賭注不變?」

  霍決橫了他一眼,帶著幾分火氣和不耐煩。

  縱然知道自己絕不是霍決的對手,席停雲還是裝模作樣地考察了一番地形,並細細觀察被捆綁的眾人。

  「看什麼?」霍決問。

  席停雲道:「王爺不是打算放開他們呢?既然如此,我當然要看好地形,以免迷路。」

  霍決沖楊雨稀使了個眼色。

  楊雨稀命人將臨時召集來的囚犯與山賊的繩子去掉,「還不快跑?」

  不少囚犯都聽說過貴族喜歡以人為獵物,心中大驚,慌不擇路地跑開。有人帶頭,其他人自然跟著跑,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原本老老實實的一百個人已作鳥獸散。

  楊雨稀慢條斯理地走到香案邊點香。

  香火一亮,席停雲便如衝了出去。

  霍決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面無表情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朝反方向掠去。

  行家一出手,便只有沒有。

  席停雲之前就看出這群人底子不弱,絕非乖乖束手就擒的等閒之輩,交手之後更知自己此次會讓「武女子」輸得顏面無光。果然,當霍決差不多解決其他方向的所有人時,他才追到跑得最快的那個——加上他一共二十三人。

  香燃盡,眾人回到五鬼坡。無需清點雙方人數,勝負一目瞭然。

  可楊雨稀偏偏老眼昏花,一定要一二三四這樣地清點過去才能看出哪一邊更人多勢眾。

  楊雨稀數到席停雲這邊最後一個人時,才露出笑容道:「我數的是二十三。武公子是否自己再清點一遍,以免我忙中出錯。」

  席停雲梗著脖子不說話,就像一隻明明鬥敗了還不肯服輸的公雞。

  楊雨稀道:「總共是一百人,除了武公子帶回來的這些之外,其他人都已落在王爺手中。按理說,只要以一百減去武公子的二十三,便可得出七十七這數。可是為了公平,我還是再清點一遍?」

  「不必。」席停雲硬邦邦地開口道:「南疆王要作弊也絕不會在這上頭動腦筋。」

  楊雨稀笑容不變道:「武公子何意?」

  席停雲挑釁般地望著霍決道:「沒什麼,我起先還以為南疆王要與我比醫術,沒想到竟然是比點穴,真是出乎意料。」

  霍決道:「你想比醫術?」

  席停雲高傲地仰起脖子道:「南疆王要試試嗎?」

  「當然……不!」霍決嗤笑道,「這裡是南疆,自然是我說了算。」

  席停雲冷笑一聲,面露不屑之色。

  霍決視若無睹,「你輸了,還不彈曲?」

  席停雲故作刁難道:「此處無琴,如何彈奏?」

  楊雨稀立刻捧著一架古箏過來。

  霍決取下弓箭,席地而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席停雲順手撥了撥弦,然後不管不顧地彈起來。方橫斜好音律,因此他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會一些。他與方橫斜相聚不多,但這首曲子卻是方橫斜百忙之中擠出時間教他的。猶記得他教曲子時的神情,雙眼充滿了野心和慾望,面色卻又那樣安詳。

  他至今仍記得方橫斜教他這首曲子時說的話:「天下共舉,天下大治,天下太平!」這三個天下是方橫斜最不能宣於人知的秘密。他卻從來沒有告誡自己保密,而自己也從未對其他人說起。

  曲終,人未散。

  他施施然站起,發現霍決正仰頭看著他,眼底全是不滿。

  「為何彈這首曲子?」他問。

  席停雲道:「因為我只會這一首。」

  霍決道:「你彈不出琴韻。」

  席停雲這一刻卻真心認同他的話。的確,他彈不出琴韻,就好像無論怎麼模仿,也彈不出方橫斜琴聲浩瀚如天下共鳴的意境。

  霍決突然站起身,將古箏抱在懷裡,叮叮咚咚地彈起來。

  音錯了不少,可恍惚間席停雲卻像是聽到了方橫斜琴聲重現,彷彿蘊含著千軍萬馬齊集,各路豪傑聚首共襄盛舉的浩大聲勢!

  霍決彈了會兒,又罷手,起身將古箏丟給楊雨稀,扭頭就走。

  席停雲忍不住問道:「為何不彈了?」

  霍決帶著五分不甘五分不滿道:「我也彈不出。」

  一場比試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落幕,簡單得連席停雲都覺得佔了便宜。看著那條高高豎起的衝天辮消失在視線,他有一瞬間的愧疚。他在算計一個比自己小的少年。

  但也僅僅是一瞬間。

  在當上大內總管的那一刻,他便捨棄了很多東西,愧疚只是其中一種。

  武女子慘敗而歸沒多久,便與畫姬雙雙乘畫舫遠行,徒留一段風流韻事供人回味。

  席停雲頂著一張路人臉目送自己親手易容的「武女子」與畫姬在畫舫上相攜遠去,心中盤算著下一步行動。雖然美人計失敗,但並非毫無所獲。一曲天下共舉讓他明白霍決既不像普通少年那般不諳世事,也不像偏安一隅的南疆王應該有的那般無慾無求。他有抱負,有雄心,卻動彈不得!

  霍決是被困住了。

  席停雲想起臨行前方橫斜送給他的四個字——

  圍城,蝦戲。

  若圍城是指賀孤峰,蝦戲便是霍決。

  龍遊淺灘遭蝦戲。

  翟通這個名字絕沒有到如雷貫耳的地步,但提起他的外號,江湖中極少有人不知道。

  千里眼。

  與千面狐、千歲爺,人稱「後宮三千」,皇帝的三大親信。即使天下皆知方橫斜權傾朝野,可以一言左右皇帝的決定,也不得不承認皇帝身邊真正的親信便是這「後宮三千」。

  千里眼的本事就是發掘一切不為人知的事。

  比如,席停雲想知道的南疆局勢。

  在莊朝,南疆與平霄城是兩個極特別的存在,歷代皇帝都知道這兩個地方的主人並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要知道南疆局勢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千里眼以前曾查過一些,可不等深入,便叫皇帝制止了,還挨了三十個板子。

  因此他接到席停雲的條子之後,第一個念頭是——查還是不查?

  可不等他想出結果,這件事便發展到他不得不查的地步。

  天下第一畫舫在的南疆境內被血洗,武女子與畫姬雙雙遇刺身亡。

  正坐在天機府花園裡獨自對月思念佳人剝花生的武女子收到自己噩耗時腦海中唯一閃過的想法是,死法極好,成全了他對畫姬的一片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