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波瀾不驚(七)

  江水蜿蜒,沒入深山。席停雲和侍衛沿江跑了很長一段,才改道入林。南疆叢林幽深,樹木高大,枝葉茂密,白日裡尚且昏昏暗暗,何況夜裡。

  幸而侍衛與席停雲下馬走了沒多久,頭頂黑暗漸散,晨光熹微,如幾把透明長尺,從天空插落。雀鳥飛起,陰暗的林子終於有了點滴生氣。

  席停雲重新上馬,正要加緊趕路,就聽到前面傳來急切的馬蹄聲,不多時,就看到一個灰色人影頭戴斗笠匍匐在馬上,低頭趕路。

  他心思微動,引馬堵在對方必經之道上,等對方近了才拱手道:「這位兄台,請留步。」

  「讓開!」對方抬頭。斗笠下,凶光灼灼。

  守在席停雲身邊的侍衛聞言立刻抽刀朝對方砍去。

  席停雲:「……」看來在霍決以身作則的影響下,屬下們都將他的先下手為強學習得很好。

  對方不驚不慌,抬起左手,手指靈活地從侍衛劍鋒上劃過,極快地握住刀柄,用力一轉,刀鋒瞬間豎起!與此同時,他的馬已經衝到席停雲馬前,雙馬四目一對,對方□之馬一驚而起,長嘶不停。

  對方抓著刀的手不得不撤回,拉住韁繩。

  席停雲阻止侍衛的再攻,微笑道:「我只是想問個路而已。」

  對方勒停馬,眼睛從兩人面頰上一掃而過,壓低聲音道:「去哪裡?」

  席停雲道:「不知道此處是何處?」

  對方道:「廣文鎮向西兩裡的樹林。」

  席停雲道:「廣文鎮如何走?」

  對方不耐煩地指了指東方。

  席停雲道:「兄台要去何處?」

  對方戒備地看著他。

  席停雲無辜地笑道:「我與家人都不善尋路,我想,若是兄台不急著趕路的話,」他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能否為我們帶一段路?」

  對方道:「我很急!」

  席停雲又掏出一錠。這種用錢砸人的法子他還是從平主手底下學來的。

  對方十分不耐煩,就差沒吼一句老子不差錢了!

  席停雲掏出了六錠銀子,臉上已經笑不出來,期期艾艾地說:「這,是我全副身家了。我舅父病重,我怕去晚了見不到最後一面。兄台長著一張菩薩臉,一定是菩薩心腸,請一定要幫忙。下輩子,我讓舅父做牛做馬報答你!」

  對方:「……」

  「若是這點錢不夠,我舅父那裡還有。」席停雲低頭一笑,幾分羞澀,幾分慚愧,「舅父膝下無子,偌大家產無人繼承,我去早了還好,若是晚了,只怕就要便宜了旁人!」

  對方眸光閃爍,眼底流露出幾分鄙視之意。

  「兄台……」

  對方道:「我送你出林子,到時候你沿著大路走,就能到了。」

  「多謝多謝!感激不盡!」席停雲拿著銀子,一臉心痛難捨的樣子。

  對方也不客氣,伸手一抓就抓了四個。

  席停雲慌忙將剩下兩個揣進懷裡。

  侍衛不知席停雲的用意,還是老老實實地跟在他們後面。

  席停雲故意減慢馬速,時不時地套對方的話。

  對方除了報了個馬大山之外,其他都緘口不言。

  席停雲也不強求,絮絮叨叨地說著家裡七大姑八大姨的瑣事。

  馬大山起初還有些不耐煩,後來倒是鎮定了,眼睛望著前方,隨他嘮叨。等出林子,天色全亮,大路明晃晃地直在前方。

  「順著這條路就能看到廣文鎮了。」馬大山掉轉馬頭就走。

  「馬兄。」席停雲伸手拍他。

  馬大山肩膀突然一低,反手托席停雲的手肘。席停雲手肘一沉,手已飛快地攻出三招。馬大山身體微縮,一邊化解,一邊摘下斗笠,向正要攻上來的侍衛丟去。

  侍衛長刀一劈,將斗笠劈成兩半!

  馬大山趁機搶身朝席停雲撲去。

  席停雲身體後仰,運指如飛,一手插對方雙眼,一手去抓咽喉。

  馬大山見他出手歹毒,心中驚怒,雙掌硬生生地插入他的指縫中,往前一推。

  席停雲只覺一股大力推來,原本就後仰的身體更是被壓平在馬上!

  「撒手!」侍衛從馬上跳起,雙手抓刀,朝馬大山後背砍落。

  馬大山彷彿背後長了一雙眼睛,手掌往席停雲腰間一攬,兩人一起從馬上滾落。

  落地的剎那,席停雲用力翻身壓在對方身上,抬手朝對方額頭就是一掌!

  馬大山抬胳膊一擋,屈膝踢向他的肚子。此處是席停雲的大忌諱,從頭到尾波瀾不驚的瞳孔終於露出殺意。他順勢朝旁邊一滾,一個挺身站起來,手裡抓著一把石頭朝馬大山砸去。

  馬大山躲避侍衛的刀,人正在地上打滾,閃躲不及,背上被砸中數塊,一陣氣血翻騰。

  侍衛見機連砍六刀。

  馬大山腰肢十分靈活,像泥鰍一樣在地上滑動,三四下襬動之後,身體便脫離了侍衛攻擊的範圍,一個翻滾站起來,轉身就跑。可是沒跑出幾步,他的腳步就頓住了。

  前方不遠處,楊雨稀正帶著八個侍衛虎視眈眈地等著。

  馬大山突然仰頭朗聲大笑,「沒想到我馬大山行走江湖這麼多年,最後卻死在一群綠林宵小手裡!哼哼,可笑你們被雁捉了眼,我只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那飛龍那大人怎麼可能是窮光蛋呢。」席停雲看到楊雨稀,心情終於鬆弛下來,輕輕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悠悠然地看著馬大山陡然頓住的身影。

  馬大山雙目蹙起,粗獷的臉上流露出不解的神色,「那飛龍?你說的可是六部首領之一的那飛龍?」

  席停雲道:「易容術再高明也始終是易容,總會有破綻。你的聲音我雖然只聽過……一次,」半夜三更趴在屋子外面偷聽的那回就不必算了, 「卻絕對不會認錯。」

  馬大山道:「天下間不乏面容相似之人,何況是聲音相似。難道你不會認錯?」

  席停雲微微一笑,斬釘截鐵道:「不會。」

  馬大山冷笑道:「打劫就是打劫,何必唧唧歪歪地說這麼多廢話!」

  他話音剛落,楊雨稀身後的侍衛已經在他示意下向馬大山衝過去。

  馬大山說得義憤填膺,一副從容就義的樣子,可事到臨頭仍負隅頑抗,一邊招架一邊想著脫身的法子。

  那飛龍從楊雨稀手中逃脫了好幾次,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逮住他,哪管真假,一雙眼睛如獵鷹鎖定獵物一般,寸步不離。那飛龍剛從六個人的聯手下尋個空隙要逃,就被楊雨稀擋住。

  楊雨稀身為南疆王府的總管,身手自然非同凡響。

  席停雲原本還打算上去助陣,但見他一出手,就知道戰果已定。果然,馬大山深陷重重圍困,心神不寧,眼見自己逃生無門,氣勢已然輸了三分,再加上侍衛們幫手,三十招之後,楊雨稀一個擒拿手抓住他的肩膀,發現他毫不反抗,任由自己點了他的穴道。

  馬大山重重地倒在地上,雙眼直盯盯地看著楊雨稀的下巴,一言不發。

  席停雲走到他身側,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瓷瓶,又摸出棉花在瓷瓶裡沾了沾,輕輕地擦著馬大山的臉。未幾,就見馬大山的臉上浮起一層薄皮。席停雲用指甲輕輕刮開拱起的部分,朝四面撕開,一張陌生的臉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那人大笑道:「哈哈哈,我的易容術竟然能騙過千面狐席停雲!雖死無憾了!那飛龍大人早已跑出千里之外,你們想要找他,哼哼,下輩子吧!」

  席停雲不理他,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又拿出一隻瓶子,撒了些粉末在這張臉上,然後用棉花一點點地擦拭著,動作之小心,彷彿他手中正捧著天底下最珍貴的寶貝。

  楊雨稀在他旁邊幾度想要開口,都被他眼底的認真噎了回去。

  那人起先還叫罵不休,隨著臉上擦下來的東西越來越多,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弱,到最後壓根不開口了,只是冷冷地盯著席停雲。

  臉終於被擦乾淨,果然是那飛龍。

  楊雨稀鬆了口氣道:「那大人,王爺等你多時。」

  席停雲道:「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這位易容高手。」此人易容之精妙與他不相上下,尤其最後用藥粉易容,入手的手感竟與皮膚無異,可說是出神入化。若非他聽過那飛龍的聲音,對他的身份深信不疑,只怕會被騙過去。

  那飛龍道:「你為刀俎,我為魚肉,任憑宰割,不必多言!」

  楊雨稀叫人把他捆起來綁在馬上,低聲對席停雲道:「王爺已經攔截到了虜劫王妃的人,就在前面!他怕路上不太平,特意派我前來接應。也是天意,竟讓席大人遇到了喬裝的那飛龍。」

  席停雲看他眉宇之間隱含焦急,知道前方定然有什麼事,也不囉嗦,上馬就走。

  往前是去廣文鎮的路,但楊雨稀在半道拐了彎,入了一條羊腸小道,小道盡頭又是一片樹林,林木稀疏,一眼就能看到林中人影晃動。

  席停雲夾馬腹加速,剛一靠近,就看到一樣東西飛來,順手接住一看,竟是只斷臂。林中跟著響起慘叫。血腥氣排山倒海。。

  席停雲抬眸,頓時愣住。林中情景之慘厲讓看慣抄家殺人的人也為之一顫。

  霍決手提長槍,如殺神般矗立在屍海之中。他身邊橫七豎八的屍體難以計數——並非多得難以計數,而是支離破碎得難以計數,幾乎沒有一具完整的屍體!

  南疆王府的侍衛都在五六丈開外,彷彿這裡只是霍決一人的屠宰場。

  霍決槍尖下,一個人按著手臂,滿眼驚恐地想要往外道外攀爬。

  席停雲這才想起自己手裡還拿著一條斷臂,看衣服和手掌顏色,當屬此人。他翻身下馬,將手臂輕輕放在那人面前。

  那人原本已被眼前這修羅地獄般的場景嚇得神魂俱喪,一心一意往外爬,誰知眼睛一眨那條飛出去的臂膀就這樣擺在眼前,剩下的三肢突然驚恐地抽搐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席停雲一回頭,就看到那人抬掌衝自己腦門拍下,一命嗚呼。

  「夠了!阿決!」一身暴喝將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席停雲這才發現況照竟然蹲在侍衛中間,手裡還扶著一個婦人。婦人容貌端莊,穿著華貴,而且十指纖長白皙,保養得如同少女一般,可見出身富貴,只是額頭和麵頰有不少擦傷,髮絲微微凌亂,像是經受了什麼苦難。不過那都過去了。此時,她閉著眼睛躺在況照的臂彎裡,神情安詳。

  看著如煉獄般的林子,再看看婦人,席停雲依稀猜到了霍決失控的原因。

  果然,楊雨稀一見到婦人,臉色頓時變了,大叫道:「王妃!」

  婦人沉靜地躺著,一動不動。

  況照悲痛道:「我況照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親手手刃那飛龍!」

  咣當得一聲,霍決的長槍擊在一個木箱子上,箱子瞬間被擊得四分五裂!他猛然轉身,走到況照面前,伸手去抱王妃。

  況照摟緊婦人的遺體,道:「她是我妹妹,我想帶他回況家。」

  「她是我娘!」霍決面容發黑。

  況照道:「我相信她要是還活著,一定不願意再見你爹。」

  「她是我娘。」霍決伸出雙手摟住她的肩膀,用力往自己懷裡帶去。

  況照不肯鬆手,兩人僵持不下,王妃的遺體在雙方的推搡下突然向前一傾,一塊東西從她身上掉落出來,竟是霍府的令牌。

  況照怔忡放手。

  霍決隨手將令牌塞入懷中,將她抱在懷裡,扭頭就走。

  「她生前就喜歡竹子,想必願意安睡在竹林之中……」況照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霍決抱著她上馬出了樹林。

  席停雲伸手撿起他丟在地上的長槍,跟了上去。

  楊雨稀等人雖然也跟來,卻故意留了一段距離,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

  跑出一段路之後,霍決乾脆放掉韁繩,雙手抱著婦人遺體,隨馬閒走。他本是開口十分傲氣,閉口傲氣十分的人物,如今卻像丟了魂魄,整個人呆呆傻傻的,連席停雲策馬到他身邊也毫無反應。

  席停雲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開口喚回他注意力,「節哀。」

  霍決抱著婦人的手緊了緊,半晌才回過神來,「不該是這樣的。你知道麼,她是被關在箱子裡,活活悶死的。」他喃喃道,「他們把她當做貨物一樣,扔來扔去……她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

  席停雲靠過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再也沒有人疼我了。」霍決垂眸,一滴淚水從眼眶直直地落下來,掉在婦人額頭的傷口上。

  席停雲的心突然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