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妹妹這曲子習了多久?」斯寰平忽然問。

「一個月余。」

斯寰平嗤笑道:「唱曲不比吟歌,一個月余,豈能入人耳?」

沛後連忙斥責道:「平兒,不要這樣沒禮貌。」

斯寰平道:「孩兒是怕妹妹丟臉,畢竟今日名門閨秀齊聚,大家皆拿出看家的本事,若妹妹棄自己擅長而從生疏之事,被比下去了,可怎麼辦?」

「我本來也沒什麼特別擅長之事,」雁雙翎依舊微笑回答,「在家鄉的時候,父皇也只曾誇過我丹青不錯。」

「那公主就作畫吧!」斯寰平驟然提議,「干脆就公主要唱的那支曲子作一幅畫來,與大家齊賞,豈不妙哉?」

作畫?這個對她來說倒是簡單,但要以《牡丹亭》為題,且當場就得作出一幅畫來……她環顧四周,見御花園中花團錦簇,憶起平時所習的曲子有段「原來托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那麼,雙翎就作畫吧。」她點頭道:「只是大半年沒有碰畫筆了,若畫得不好,還請姨母與表哥見諒。」

得到沛後首肯,太監們端來筆墨紙硯、丹青藤黃,在雁雙翎面前鋪展開來。

雁雙翎思忖片刻,便提起筆來。人人都以為她會精心描繪,花大半天的工夫,誰知道她寥寥數筆便完工了,這倒讓人吃了一驚。

「翎兒畫的是什麼?」沛後好奇道。

「一張仕女圖。」雁雙翎笑道:「便依方才表哥所提議的,畫了《牡丹亭》中的杜麗娘。」

「仕女圖嗎?」沛後不覺驚訝,「本宮還以為仕女圖沒兩三個時辰不能完事,但看翎兒方才只大致勾勒了幾下,畫竹子都沒這麼快吧。」

「妹妹,為兄能先看看嗎?」斯寰平忽然上前插話道。

「本就是為了太子殿下所繪,盡請賜教。」雁雙翎退開一步,讓斯寰平能獨自觀賞。

斯寰平的目光在觸及那幅畫後,臉色難掩錯愕,身子僵了一僵,然而,愣怔之後,錯愕變成了萬分的贊嘆,彷佛在欣賞絕世之作。

雁雙翎知道,他看懂了。他也是真心懂畫之人。

「平兒,讓母後也瞧瞧。」沛後好奇道。

「母後,恕兒無禮,」斯寰平卻將那畫輕輕卷起,交代給了一旁伺候的太監收好,才又道:「此畫旁人未必會喜歡,恐怕還會錯解了表妹的心思,還是留給孩兒一個人品味吧。」

沛後有些詫異,但隨後又彷佛明白了什麼,點頭笑道:「今日這宮宴本就是為你而設的,你說了算。」

此話一出,眾佳麗皆忍不住私語紛紛。沒人知道雁雙翎到底畫了什麼,但誰都看得出,太子殿下喜歡上了雁雙翎的畫——或許,也喜歡上了雁雙翎這個人。

雁雙翎自己也有些吃驚,雖然她對自己頗有信心,但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臝得了斯寰平的青睞,還是出乎她的意料。

可以唱曲,也可以隨機應變。公主如此聰慧,肯定會懂得。

她忽然想到,昨天阮七公子便是如此對她講。

他又料中了,而她果然沒有逃出他的預想。

「妹妹,」斯寰平打斷了她的沉思,「為兄想問問,你是幾時開始喜歡看《牡丹亭》的?」

「啊?」她一怔,如實道:「其實也是來到沛國之後,才漸漸喜歡的。」

「因為研習此曲,所以才漸漸喜歡的?」斯寰平問。

「不錯,」她頷首,「越是研習深了,就越懂得作者心思,也越發喜歡了……」

從前,她只當這是淫詞艷曲,看個新鮮刺激罷了,然而,如今她卻不會這樣想了。

不能唱也要懂,要懂就要懂透徹,親身練習是最好的了……

對了,就是這樣!想起他當日所說,那時她不曾細想,如今她才真切體會到他叫她學習唱曲的原因!

若非催促她日日研習,她就沒有自己的心得,那日在戲園裡遇到斯寰平,也不能說出獨特之語令他側目,今日更作不出這一幅獨特的畫。

阮七公子叫她習曲,並非真的指望她能唱得有多好,能憑自己的歌喉與眾佳麗爭艷,一開始他就另有打算。

先前聽他解釋,她沒往心裡去,如今只覺得——他,真的好厲害。

此刻,雁雙翎的心思早已不在御花圔中,而是飛回了那座寧靜詳和的山莊,那開滿凌霄花的庭院中,以及他的身旁。

一進山莊,雁雙翎便直奔阮七公子的書齋。通常,這個時候他一定會在書齋裡飲茶休憩,或者處理莊中事務。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竟不在。

「公子往凌霄閣去了。」守衛這麼道。

原來,他竟然在凌霄閣等她?這麼晚了,除了那次帶她去賞月虹,他從不曾在深夜去過她的凌霄閣,畢竟男女有別,她又是公主之尊,他從來不曾逾矩。

可今天……是等著她第一時間去告訴他喜訊吧?惟有對她關心過甚,他才會如此的。

一思及此,她的心裡就甜滋滋的。

雁雙翎頓時覺得胸口怦然作響,活了這十多年,還是第一次在沒有驚嚇、沒有恐慌的情狀下心跳如鼓……她這是怎麼了?

她放慢腳步,緩緩踏入凌霄閣的院門,一眼便看到站在庭院中的他。

他負手而立,仰頭看著沿著牆壁垂墜而下的凌霄花,夜幕之下,橘黃色的花朵像星星一般,把藤蔓點綴成流淌的花瀑。

「公子。」雁雙翎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喚他。

「公主回來了。」他回過身來,微微而笑,「在下要給公主道喜,聽聞今日宮宴公主大出風頭,把所有的名門千金都比下去了。」

「董嬤嬤說的吧?」她知道,董嬤嬤先行回莊,想必已經把今日宮宴上所發生的事都告訴他了。

「就算不必董嬤嬤說,我也另有人告知。」他的微笑中帶有一抹神秘,彷佛對天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所以……」她抿了抿唇,有些緊張的道:「公子是特意在此等我的?」

雖然是明知故問,她卻希望聽到肯定的回答,如此,彷佛他在親口告訴她,他待她格外與眾不同……

「等你?」他一怔,隨後道:「哦,是該第一時間給公主道喜,不過在下深夜打擾,卻是因為這些凌霄花。」

凌霄花?他的答案讓她大為意外,「凌霄花怎麼了?」

「像是生了蟲子,」他有些懊惱道:「這花啊,一生了蟲子就難治了,貴妃娘娘視這些花兒如命一般,我得瞞著她。」

「我怎麼沒發現?」雁雙翎湊近花葉看了看。

他道:「幾片葉子上有齒狀的小洞,今日花匠瞧見了,特意來報了我,所以也顧不得打擾公主休息,便直奔這兒來了。在下逾禮「,還請公主見諒。」

所以,不是為了她嗎?是她誤會了?她自作多情了?

雁雙翎霎時滿心失落,像是整個人剛輕飄飄飛到了空中,卻又砰地一聲,重重摔了下來。

這花兒比她更加珍貴嗎?又或者,這只是他探視她的一個借口?

雁雙翎退到一旁,默不作聲。

其實,她很少為小事不高興的,但此刻,她胸中隱隱動怒,居然嫉妒起一朵花——自從遇到了他,她就變得可笑起來。

「公主給在下說說今日宮中的情形吧。」他看著她沉默的臉,卻渾然不覺她的不快,繼續興致高昂的問。

「公子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她冷冷答道。

「聽說公主作了一幅畫,只有太子殿下一人看了。」他笑道:「到底畫了什麼?在下頗為好奇。」

他還會好奇嗎?會好奇是否代表他其實還是很關心她的?

「也沒什麼,只是作了一幅杜麗娘的畫像。」她輕聲答道。

「作仕女圖頗費筆墨,在下卻聽聞公主不過幾筆就落定了,還讓太子殿下大為贊賞。」阮七不禁追問:「在下真的很好奇,公主到底是怎麼畫的?」

「只是勾勒了女子的大致輪廓,而後……」說到這裡,她才有些後怕,說來她當時也是出了一步險棋,「用朱丹的顏色描了女子的紅唇與兩行清淚。」

那女子的身後,亦寥寥數筆,僅畫了一朵牡丹。

假如斯寰平不懂得欣賞,或者不喜此類古怪的畫風,那她今日可要丟臉了,所幸,這世間還是有知音。

「絕妙!」阮七頓了頓,隨即拍手稱贊道:「無須精工細描,一看便知是杜麗娘,倒更具巧思!」